(十六)失去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7-12 10:34:15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回到了左半边,躺在铁皮楼的格子里。凉茶-574的咳嗽声慢慢将大家吵醒,我听见了几声不满的“咂嘴声”。574咳嗽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有三四个月了吧,鱼仔-563声称的时间更长:“我觉得她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咳了。”随着终极考核的临近,伙计们对于咳嗽声的忍耐限度受到了越来越大的挑战。

“你去看看郎中吧。”“自己去开点止咳药也好啊。”“你咳起来喝点水也行啊。”……但574似乎心理素质非常强大,对她们的抱怨无动于衷:“没用的,我妈早就带我去看过了。吃药喝水都没有什么缓解的作用。”

被吵醒之后我就起来了,到阳台上刷牙去。阳台对着铁皮楼后面,我可以看见铁皮楼后面的某种藤蔓植物开花了。白色的花,我让我的胡思乱想随着它一起开到墙那边去,留下一个正常的脑子,准备我的终考销售方案。我不打算采取促销的方法,鱼旦本身就是低廉的东西。我要提高鱼旦的价格,运用某种艺术化的饮食创作和猎奇向的产品推介提升鱼旦的档次。并且这些鱼旦将彻底告别冷冻速食,它们将由我颗颗手作,超大鱼旦,一颗就要卖十个铜钞子。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这么想过呢?大概是以前右半边跟我在一起的缘故吧,我的心思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我一方面忙于评估我的方案的可行性与新品实验,另一方面要维持摊位的经营,因此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得以将心里的纠结抛到九霄云外。但同时我依然感觉到某种盐酸一样的腐蚀性液体正一点点渗透着我,在心脏的位置板结。

某天我做了一个梦。我在梦中来到一个墓地,我知道这就是熵灵的墓地,虽然它跟那王姓公子废弃了的异木棉花园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我以为我会在那里看到黑袍客的,结果没有。我走过那些墓碑,以为会看到自己的名字,或者编号,结果也没有。我看见了另一个名字,刻在一块粗糙的木制十字架上。那不是一个名字,准确来说,它是一个职业名称:“小丑”,连编号也没有。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柳枝对我绝望了,不再写信来劝说。因此半个月了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但我总有一种感觉,感觉小丑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不知道谁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我以为我能将所有的悲苦沉淀心中,就像眼睁睁的地看着窗上的墨绿色灰尘越积越厚,然而事实证明我做不到。我在晚市结束之后一路小跑着去找干花-811,她在烛火与七色花朵的映衬下显得无比温柔。

“811!”我在铺口叫她,看见她抬头,我又急忙转过身去,把自己的表情隐没在黑夜里。

“嘿,我这几天本来打算去找你的。但是又觉得你应该很辛苦,不好打扰你。”811的开场白似乎总是如此,好像她没有来找我是一种需要做出解释的事故,“来,吃糖。”

我没有转身去接她手中的糖果,也没有说话。

“怎么了?”

“小丑死了。”我像演戏似的缓缓吐出这四个字。

“天哪,你是怎么知道的。”

“感觉到了”。我说出这句可笑的话,却感到无限的凄凉。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存在于我的感觉里,我一个人的感觉里,而不是所谓现实。现在,我试图说服感觉也是一种真实,只为了证明他的存在。可是现在他死了,我感觉到他死了。

“感觉?”811笑出了声,“这种事情你也能凭感觉?”

我无话可说,811搂了搂我:“别胡思乱想了,你只是最近太紧张了。”或许吧,我多希望只是我太害怕了。

一团刺眼的白光占据了我视野的中心。摩托车的轰鸣声让我皱起了眉头。是香肠-564,看来每晚他都会来接我的好朋友,即使临近考核也是如此。

他从摩托车上下来,径直走向我们。

“我先回去了。”我对811笑了笑,“考核加油!”

811还没来得及说话,我便急急地逃离了他们。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用了逃这个字,至少我作出了一副从容离开的姿态。

第二天清晨,我从大雾弥漫的梦境中醒来,感觉到有人在抓挠我的脸。一睁开眼,猴子的毛脸离我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我吓得动弹不得,只是睁大了双眼。

猴子看上去异常兴奋,似乎即将发生一件激动人心喜闻乐见的大事:“起床!起床!”他在我身上手舞足蹈了起来,“他在等你!他在等你!”

当猴子说“他”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小丑-501。这是一个没有丝毫理智可言的期待,但我还是急急忙忙地起床洗漱,披头散发地跑下楼去。

“打扰你睡觉了。”就在铁皮楼下,他轻柔而富于磁性的嗓音让我僵立原地无法动弹。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白色毛衣和牛仔裤,干净瘦削的脸上挂着一个淡淡的微笑,白色斗篷静静地垂在身旁。

他没有打扮成小丑模样,真好啊。

“我们走吧。”小丑轻轻地笑了笑,牵起马,转身就走。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明明有一匹马,可是他没有骑,也不让我坐。

我突然想到,这种人最是残忍,在人猝不及防之时出现,在人猝不及防之时用好听的声音说话,在人猝不及防之时淡淡地笑笑,就好像我们中间大段大段泛灰的空白都不曾存在,而他转身,我依然会紧紧跟随。

女侠不做跟在男人身后的事,除非她爱上了一个人,那时她解下面纱,背着宝剑跟在男人身后,一袭白裙,嫣然浅笑地迈着莲花一样的步伐,跟自己说这也是一种潇洒。

我们离开B区的时候,除了那匹马什么都没有。白白和猴子都没有跟着,我们从异木棉的粉色繁华下经过,也没有一朵花落在我们肩头。虽然我们没有骑马,但似乎是因为有了那匹马的缘故,我们不觉得道路迢迢,也不曾感到困倦和疲惫。我想那匹马大概是小丑的魔术道具。像从前那样,小丑的一切都让人感到神奇。

我们走过天桥,走出集市,经过绿得发光的水田。绕过相思河的时候,河面上起了风波。我们迎着风踏过山冈,白色的小雏菊正在开花,野草顶着风车一样的帽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头。小树林里结满了橘红色的小果子,鸟儿落在枣红马的鬃毛里打情骂俏,顺便讥嘲了我们。

我想起那天彩笺-979在茶馆里对我提起的那个场景:他们走过长**尾草的山坡,遍地的蒲公英还没来得及飘散,浅黄色的天空没有鸟儿飞过,微风不被听见。那个世界那么安静并且脆不可触……她希望身边是另一个人,我却感觉到那一刻,他多么希望和她一起死去。

我们没有经过那个小山包,我们向更高的山峰攀登而去。小丑把枣红马拴在了半山的歪脖子树上,我的倦意渐渐地上来了。前方的山路变得更加陡峭,草木渐渐稀疏,到处都是风化破碎的石头。我尽量把注意力放在不被石头绊倒上,之前些微的甜蜜与惬意荡然无存,一种对于悲哀本身的恐惧渐渐攫住了我的内心,最终我竟害怕得浑身发抖,以至无法往前再走一步。

“游儿,把手给我。”小丑转过身,向我伸出手来。他唤我游儿,我少有人知的乳名。

我将颤抖的右手递给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牵起我的手,我看见他袖口之下隐隐现现的异木棉标志。我更加害怕了。天上一朵云也没有,这是多么让人心慌啊。

“不需要这样的。”我竭力维持声音的平稳,却还是没能抑制住声音里的哭腔,“不是只有现实才是真实的。在另一个时空……总有一个地方我们能够生存。”小丑正领着我走向悬崖,我的肾上腺素急剧飙升。

“既然如此,你又在怕什么呢?总有一个地方,我们存在着,也总有一个地方,我们注定要走向毁灭。”小丑把我领到悬崖上,然后松开了我的手。

“求你了,”我说,“求你了,求你了。”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伟大女侠该有的行为,一个伟大的女侠永远不会抛下她所有的自尊,哪怕是痛彻心扉。她宁愿把心烧成灰烬。

“变个魔术给你看好吗?”

小丑对我施了魔法,我像是被点了穴,动弹不得。他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一头黑发从发梢开始凝固,嵌进身后的虚空里。画面强烈的对比开始让我想闭上眼睛,但是我不敢,我的眼睛里开始泛起恐慌的泪水,他的身影在我粼粼的泪光里朦胧闪烁,越来越模糊,直到终于不见,但我却无力抬手拭去眼里的泪水。终于,魔法消退,我跌倒在尖锐的岩石上。我知道小丑已经坠崖身亡,我听见了他飞翔的声音。这画面似曾相识,两年前我在类似的梦境里嚎啕大哭。

一声凄厉的马嘶,我看见那匹枣红马背对着我,站在对面的山崖上。它甩甩尾巴,突然朝着山下狂奔而去,没有看我一眼。

我不再有动弹的欲望。我瘫在碎石之上,任凭升高的太阳将我曝晒成干。我不再担心自己是否会被晒成黑炭,那个让我希望自己如雪花般洁白的男人已经乘风而去。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在风和阳光中慢慢风化,直到看见空中秃鹫盘旋,我才意识到自己还不想死,踉跄着爬起来下山去。

在半山腰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颗歪脖子树,一条拴马的麻绳勒着树干,被挣断的部分静静地下垂。

这场景让我不能自已,我开始发出非人的嘶吼,对着苍天白日。我是一个窝囊的女侠,当那个人乘风而去,整个世界在我心中崩塌成灰。整个世界,就是说,集市也坍塌成灰了,所有他们口中的真理都坍塌成灰了。我爱的人离开了,于是他离开的世界成了一座空空荡荡的坟墓,我身处其中,不明白自己是死是活,就好像自己的前世是那个叫远山的男人,这一世我流连在小蟾荒草萋萋的坟冢之前,除了毫无意义无法理解的悲伤,不再有多余的感觉。远山的悲伤在我空洞的眼前洇成一片虚无。

是时候离开了。黄昏还没有降临, 但我看见了夕阳。这有什么难的呢?我看过昨天的夕阳,也明白此刻的悲伤。千变万化的太阳不过还是那一个,千变万化的悲伤也都源于同一种,太让人乏味了。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将自己放逐天涯的侠客,他们的离开并非由于失去本身,也不是失去所带来的悲伤本身,而是在那个哀莫大于心死的瞬间,一种抽离之感被激发起来了。这种抽离之感如同坟山之上的一阵风,飘摇离去的游侠衣带飘飘,眉目潇洒,惊为天人,但事实上,他们分不清自己是乘风而去还是被风裹挟而去的。这阵风高悬于理智和情感之上,与存在的本能混杂在一起,看似澄澈透明,实则是一团浑浊不清的天堂与地狱之火,烧出一条漂泊之路来。伴随着烈火中人们的觉醒,它将越烧越旺,一直烧到人们各自的天涯,也是各自的源头与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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