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另一座岛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7-12 10:23:24

左半边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随着终极考核的临近,空气里开始弥漫一股酱色的糊味儿。人们眉头紧锁,鼻子上皱出深深浅浅的沟壑。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张无形的肥皂泡薄膜,泛着阴郁的彩色油光,一滴唾沫星子就能让它破裂,里面的肥皂水溅得到处都是,飞入一只只呆滞的眼睛里,把它们染成怒气冲冲的红色。

人们终于无暇顾及表面的客气友好,在高压下露出了自己焦躁的灵魂,这让我有些难过和无奈,大概是缺失了右半边的缘故。我记得我早就受够了那些自鸣得意的教养,受够了它们被人们或多或少可以察觉的假情假意装裱着,挂在高高的琉璃塔上,可是现在我为它们的消失不见感到悲哀。与此同时,我也成为了焦躁的人群中的一份子,觉得他们现在鸡毛蒜皮的纠纷很吵,并为这些纠纷打扰到我准备考核感到焦虑。

终极考核为期两天,第一天会有管理层的考核负责人来对我们的摊位进行各项评估,第二天我们会为了当天的业绩展开激烈竞争。终极考核的成绩基本上一锤定音,在终极考核成绩的基础上才考虑平时的业绩和积累的工分。

“我都不知道我平时这么努力有什么用。到了考核那两天不还就那样。”

我总能听到这样的话,它们一点点腐蚀掉我残存的斗志。某天我经过5号铺,看见奶酪-581抱着一桶正在发酵的牛奶嚎啕大哭。

“我觉得……我觉得……我、我做不到。”她一边抽噎一边说,“来买乳酪的人太、太少了。”

581最先崩溃,这是我没有想到的。581就住在我隔壁的格子里。那天晚上她格子里其他的人一个接一个惶惶不安地跑到我们格子来,说581还没有回来睡觉,她们害怕极了。我听了赶紧跑到鸽棚去,她果然在那里喂鸽子。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能说:

“回去睡觉吧。睡一觉醒来,会发现一切都没那么糟。”

当然,我自己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夏天来了,起床的感觉却还像冬天一样糟。最后我再也无法忍受左半边的一切,选择了逃跑。我又躲进了紫芝茶馆,假装自己无所事事,一杯接着一杯喝起茶来。

下午的时候,茶馆里来了一帮咋咋呼呼的码头工人。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背心和朱红色收口裤,围着一个深色的身影。门口背光,我看不清他的装束与长相。

“老板,给我们上最好的酒,这可是位水手!”“不是一般的水手,是去过胡夫的水手!”“什么水手啊,英雄,这可是位英雄!”

“胡夫”这两个字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曾经在沙滩上捡起过一块印着“胡夫制造”的玻璃,我还跟来自胡夫的吟游诗人住过同一间屋子。

他们吵吵嚷嚷地涌进茶馆,在茶馆正中间的大茶台上坐下了。

这时候我看清了那名水手的模样。他斜对着我坐的方向,披着一件非常奇特的花斗篷,印满了灰黄色电波般的单调条纹。透过斗篷的缝隙,他一身黑衣黑裤隐约可见。同时,他头上缠了一块灰蒙蒙的彩色头巾,脸上的皮肤被包得所剩无几。我能看见他的眼眉,出人意料地,他长得眉清目秀,眉毛的颜色甚至有些太淡了。之所以说出人意料,是因为我对他立刻产生了某种刻板印象。事实上,我认为他就是黑袍客,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他喜欢轻微地拖长一些句子的倒数第二个字,最后一个字的吐字气若游丝。他的神情也大致符合我的想象,似笑非笑。他跟人谈笑,我却能感觉到他的热情游离在这个场景之外,在某个孤僻的山头游荡着。

听到水手从胡夫回来的消息,茶馆里的一些人也表现出了十分浓厚的兴趣,随着一阵凳子脚拖过地面的噪音,他们聚拢到水手茶台的周围。

“水手,再讲一遍胡夫给他们听听!”“是啊,大伙都好奇着呢!”“不得了啊,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荣幸替你付了这个茶钱。”“哎,老巴子,英雄给我们长见识,怎么能就让你给他付茶钱。”

我没想到胡夫的名气那么大。我扭头去问靠在桌边的茶大:“胡夫是什么地方?怎么名气那么大?”

茶大听了,神秘地压低了嗓音:“那是一个只出现在玻璃制品产地后面的集市,非常神秘,被轴心组织列为禁区,似乎是因为那附近海难频发的原因,也有说法是胡夫人极度排外。从来只有胡夫的船载满货物到我们这儿来,没有我们的人到胡夫去,更别说去了还能回来。”

水手开始讲故事了,我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不希望水手看见我,更不希望他发现我聚精会神地在听。

“胡夫不是一座集市。它仅仅是一座岛,没有任何组织。事实上,胡夫是一座几乎全部由黄沙覆盖的岛屿……”

人也像沙子一样,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茫茫荒漠之中。他们不喜欢定居,安定不变的生活会要了他们的命。玻璃是神给胡夫人的赏赐也是诅咒,因为它们遍地都是。传说神的眼泪在第一缕曙光穿透它的时候破碎,化作玻璃,甘霖般降于黄沙与黄沙之间的虚无,反射着光热焦灼。

这可真要命,那些玻璃直楞楞地插入流沙,在白天,它们就像一些会跳跃的火苗,火舌所到之处,裸露的皮肤会迅速发白、红肿,冒出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泡。而当光线暗淡,火焰便冷凝成冰。那些冰棱有着残酷的刀刃,在粼粼的月光下,像是诱人的水晶、琥珀和钻石,而旅人会禁不住诱惑去触碰,然后躺在星空之下,舔舐自己的被划破的掌心,那里有血液甘甜芬芳的味道。他们醉了,他们发了狂,他们被冰冷的沙子一点点埋葬,永不醒来……

所以胡夫的活人永远在与玻璃斗争。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他们用洁白的麻纱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包得只剩眼睛,反射着玻璃反射着的太阳的光。他们一言不发地捡起玻璃,装满手里的麻袋,一言不发地骑着骆驼回到岩洞、帐篷之类的地方,一言不发地拿起铁制工具,生起大火,将玻璃碎片重铸成珠子、杯子、盘子、花瓶,打上胡夫制造的标志,又一言不发地将它们运至港口,目送商船消失在危险的海雾之中……

他们沉默并不是因为对于乏味的玻璃生涯感到绝望,恰恰相反,他们心如明镜,倒映着宇宙之火。他们的沉默源于语言的贫乏,瑰丽疯狂的热情想象只能通过对视传递。看着他们的眼睛,奇异的色彩融化了繁冗的人间画卷,流淌出神秘荒诞的梦想色彩……而这一切只需也只能用阴郁黯淡的玻璃生涯来涵养。

他们的生活里也有亮色,在仙人掌、胡杨和骆驼刺之间,他们举起酒囊,怀抱胡琴琵琶与羌笛,唱着节奏奇特的歌谣。歌词使用的语言由他们随意创作,在外人听来不过是无意义的含混发音,但他们似乎都能明白彼此。他们也跳舞,有时候牵着别人麻纱长袍的下摆一同摇晃,有时候一个人在月光里缓缓旋转,管他有没有音乐……

我听得并不专注,因为我的眼里泛起了某种幻影,像是古老的山洞中映着火把的壁画,而我不明白自己是举着火把的那个还是画中被照亮的一个。

突然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还没等我缓过神来,黑袍客装扮而成的水手便扯着我挤过茶馆中的人群,向出口走去。周围的观众爆发出一阵哄笑,祝我们千金春宵。我脸上一阵滚烫,听见茶大在我身后大喊,却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黑袍客将我抱上他的高头大马,侧身跃上马背,坐在我的前面。他让我抓紧他的长袍,然后我们从右边轻轻掠过西池广场,达达的马蹄声久久回荡。我看到伙计们僵硬的面容一片一片飘向马后,他们中的一些人看见了我,向我投来奢侈的惊讶的眼神,581给了我一个淡淡的微笑,正在光球中当着DJ的咖啡-533结巴了一秒。我不知道我是快乐抑或忧伤,我只知道我热血沸腾,我愿意跟随黑袍客到任何一个地方,发生任何事情。在马背上的某个短暂的片刻,我体会到了“未来是一片空白”的幸福。

黑马带着我们离开了喧哗的广场,穿过拥挤的大街,拐进一片我感到有些陌生的无人巷区。白白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我们上空,可能它当时正在某个屋檐上享受夕阳,看见我被颓靡的色彩席卷而过,便惊惶地跟了上来。

我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白白眼里的景致。这些巷子就像纵横交错的臭水沟一样嵌入大地,一只黑色的皮鞋在水面孤单地漂流,它大概是从擦鞋的散户手中跌落的,因为鞋头还蒙着一层脏兮兮的擦鞋花布,鞋尾则黏着擦鞋匠吐出来的黄黄白白的口香糖。

一个急转弯,我似乎并没有看到黑袍客勒紧缰绳,或是发出“吁——”的口令,黑马自动停了下来。神像的尽头是一片残破的红砖墙,同样傍着墙壁栽了几颗芒果树,统一向破墙外面倾斜着,都长满了翠绿的叶子,并缀以细细的黄棕的花穂。黑袍客撇下马,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从残墙的凹陷处跨过。这是一片小小的荒地,长满了萋萋的狗尾草和野菊花,奇特的石堆和高树零落而无规律的散布着,边界并无遮挡,环绕着集市里最古老的木屋和茅草房。

我开始胡思乱想,脑海中闪现出各种可怖而刺激的画面。比如黑袍客的彩色斗篷在草丛中飞扬,而在他身下我的裸体以某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还有血,是的,我看到我的或者他的血珠,在狗尾草的毛刺上被劈开了滚落。我听到白白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哀鸣。我没有想到,在某个极富残酷美的故事中的黄昏,白白会飞进来扮演某个角色,这让我有些惊喜。

但是黑袍客突然放开了我的手,血液涌入开放的通道,我的指尖麻酥酥的,还很滚烫。那是我的右手,我惊讶地发现异木棉的烙印出现在我右手的手腕内侧。原来这是我的右半边,难怪我既不害怕,也不想逃。

黑袍客缓缓地向前走去,朝着西北方向,一边走一边解下斗篷。夕阳的烟尘斜斜地将他笼罩。明明只有微风,可他的斗篷还是飘走了,成了一片彩色的乌云,乌云之下,黑袍客穿着黑色的丝绸缝制的连体裤,背着一把木剑,背影婀娜优雅,让我有些恍惚。他走上了某个台子,似乎是一截树桩。然后他举起双手,一圈一圈地解下缠绕在头上的彩色头巾。这次我没有去注意那头巾是否变成另一片彩色的云霞了,因为黑袍客乌黑的长发已从后颈流淌至腰际。

男人还是女人?

这个问题从未像现在这样显得神圣而富于美感。而我所有的疑惧都神奇地烟消云散。我带着无限的赞美之情虔诚地踩过他或者她留下的脚印,直到他或者她的发梢笼着夕阳的烟尘扫过我面颊。

她转过身来,我看到一张瘦削的女人的脸,凌乱的发丝下她细长的眼睛熠熠生辉。但是她就是黑袍客,这就是黑袍客,一个女侠,有着男人的嗓音,男人的戏谑,男人的冷漠,和男人的坚毅。

“看来神婆的话真的不可信。”

“你说钟海吗?也许她没有告诉你事实,但在事实的本质上她并不撒谎。”

我以为黑袍客会接着跟我讲她和钟海的故事,但是她没有。

“这里原本是一个王姓贵族的花园。他们家的二公子才情过人,又酷爱异木棉,便在这小园子里种下异木棉十七棵,名之为异姝苑,以诗会友。

“后来金属城建起来之后,王姓贵族没落了。B区负责人下令砍倒了这些美丽的植物,他们坚信仅仅留下一棵异木棉——就是西池广场上的那一棵——是最好的选择。没有粉色与红色针锋相对,又满足了人们猎奇的心理。中心的‘一’,是秩序皇冠上最璀璨的宝石。从此广场上的那棵异木棉闪着奇迹的光芒讨好游人,而这里只剩下了荒芜。

“可是所有的有序,都建立在某种无情的虐杀之上。草木、鸟兽、人。他们死了,就因为这个。”

黑袍客看上去并不悲伤,恰恰相反,她的鼻尖扬起一种自豪的高傲。

“他们是谁?”

“他们自称为‘熵灵’。看看你的周围,你看到那些树桩了吗?”

我点点头。

“它们就是那些被虐杀的树。还有那些石堆,你看到那些石堆了吗?”

我又点点头。

“那就是熵灵的坟。你的坟就在其中的一堆石块之下,我已经帮你建好了。”

我有些惊慌失措,但还是强装镇定。

“我没有打算替你卖命,即使你真的是那个叫作夸娥的天才,即使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替我。虽然我真的是那个叫作夸娥的天才,虽然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站在这里,这截残朽的树桩上,告诉你曾经的集市是什么样子。红粉世界,才子佳人与嘈杂市井,地皮无赖共同生长。茫然的百姓在四月的风里自由地吮吸他们想要的味道,不管是茉莉还是烟草。

“他们自己探索自己的寻宝之路,他们对于失落之物的概念完全由他们自己构筑。那时候,他们的失落之物在纷扬的夕照和流转的花絮里,也在缭绕的大麻烟和肉体**的气息中,在田间地头,在长满浮萍的那个池塘,也在纸醉金迷的戏场。没有边界,漩涡可以存在也可以消失,组成它的每一滴水珠同等的晶莹明亮……而你会为这一场景感动。你看着我,你明白你可以成为什么样子,成为你自己幻想的一切……你难道不愿意让每一个人都拥有这样的幸福吗?这是天道。平衡是在混乱之中建立起来的,而金属城和它所标志的秩序,都只是一个阴谋。

“死亡并不可怕,就像你从钟海那里知道的,发生过的永远存在。”

黑袍客没有在看夕阳,她看着我,含情脉脉地说出了这番话。

“为什么选中了我。”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她。

黑袍客向我眨眨眼睛:“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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