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神婆之死

作者:野伶    更新时间:2017-07-12 10:16:28

垃圾棚的一侧已经倒塌了,可能是因为一场大风,一场大雨,或者是一辆失控的黄包车,一匹发狂的高头大马,甚至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春天的水雾浸淫了它艳俗颓唐,倒人胃口的外表,那些红红绿绿的塑料膜上开出一片片一点点的绿霉来。棚子旁边有一摊橙黄色的液体,在微风中带着纹路。如果是晴天,我猜想那液体会在阳光下荡漾着七彩光晕,散发出缤纷的恶臭。

“钟婆婆?”我在门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虽然我知道她就在这里,但又下意识地觉得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人居住。

“进来,我在等你。”钟婆婆的声音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沙哑,而是变得清亮而温柔。但我依然觉得这就是钟婆婆的声音,或者说,钟海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棚子,看到一面巨大的穿衣镜站在原本摆满药水的货架的位置上。钟婆婆双脚一前一后地踮着脚尖,双手叉腰立在镜子前面。她穿了一条白色的纱裙,因为年代久远,洗的次数太多,纱线已经变得黄而松散,镜子里钟婆婆干瘪下垂的乳房隐约可见。她瘦了,我无法想象短短两个月中发生了什么,竟然消耗掉了她一身的赘肉。

“我美吗?”钟婆婆忽然转过头来娇滴滴地问我。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脸。她扑了很重的粉,涂了口红,眼睛里闪着天真的光彩。这是一幅可怕的图景,像是走进一间古老的酒馆,拨开房间里的一堆花花绿绿的纸花,发现一具优伶的干尸。

我禁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又是梦。”我对自己说。我死死盯着诡异的钟婆婆,准备在她向我张开血盆大口的那一刻拔腿而逃。没成想,钟婆婆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就连你也要离开我?我快死了,我等的人没有回来。我等了你很久,现在你来了,却还是要离开?”

我突然对地上的老女人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怜惜之情,仿佛心里破了个洞,涌出许多热热的酸水来。我蹲下去,抱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就像奶奶小时候对我做的那样。等她停止了哭泣,我把她扶到用硬纸板和烂棉絮堆成的床上。我不想跟她坐在一起,就站在旁边,玩起了指甲。

“我要死了。”她平静下来,又说了一遍。

“病了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我是神婆,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一阵沉默。我居然没有笑出声来。

“你说你在等我,等我干嘛呢?”

“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我略带嘲讽地笑了。

“至少比你知道的多。”她笑着说,“我是个老人,而且我快死了。”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外面开始下起雨来,打在棚子上,滴答滴答响,叫人心烦意乱。好在这棚子居然不漏雨。

“再跟我讲讲夸娥吧。他长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钟婆婆叹了口气。“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他长得很美,甚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有些风流。但是没有多少人真正看到过他的样子,因为他——”

“罩着面纱?”

“差不多。他带着一顶大斗笠,斗笠上挂着面纱。”

“帷帽。”

“没错。”他看起来很神秘,而且还很危险,因为他穿着——”

“黑色长袍。”

“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钟婆婆苦涩地笑了笑。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漆黑的走廊尽头,大大的玻璃门背后,出现了一个黑色蝙蝠一样的身影,那个男人有一双温暖滑腻的手……

“我不仅仅见到了他,”我直直地看着钟婆婆,“我还见到一个女人,二三十岁的模样,她穿着红色的旗袍,披着红色的棉袄,躺在一张老藤椅上,抽着烟斗。你知道黑袍客叫她什么吗?”

“什么?”钟婆婆的眼里突然泛出一种蓝莹莹的冷光,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钟海。”我咽了口口水,“他叫她钟海。”

钟婆婆看着不存在的远方,怔了一会儿,突然绽开一个无比幸福的笑容,满脸的褶子,让我汗毛倒竖:“他们在一起,真好。他们在一起。”

“那个钟海是谁?”我试探地问。

钟婆婆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我,好像我问了一个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那不可能是你对不对?”我嘴上这么问,但我心里知道答案。

“那是我。曾经的我。”钟婆婆闭上眼睛,露出一种很梦幻的表情,她脸上的褶子终于称头了。

“你打算解释一下吗?”

钟婆婆脸上少女般的表情瞬间消失了,她变得苍老,悲伤,甚至有些阴险。她慢慢地用双手抓住我两个手的手腕,拿起它们看了又看:“真不敢相信,最后还是由我,送你走上这条路。但是这是神的旨意,是神赐予我们的福祉,所以也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不好。”

她抓我抓的很死,我抽不开手,只是惊恐地看着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睫毛很短,湿湿的支棱着,显得有些浑浊。当她最终放开我的时候,我的手腕上出现了两道粗粗的青印子,它们迅速变红了。

“扶我躺下。”

我照着她的话做了。

“把熏香点上,火柴在那边的架子上。”

我点了熏香,垃圾棚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腥甜气息。我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意识到这是海水的味道。与此同时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一部分烟雾是从我的手腕内侧跑出去的。

“把凳子搬过来,坐到床边。”

我挑了房间里最矮的小板凳,它只有三条腿,其中一条还短了一小截。

“现在趴下来,把头枕在我的肚子上。”

我迟疑了,但我似乎看到钟婆婆的生命之光正在一点点地熄灭。出于同情,我轻轻地把头放在她的肚子上。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与钟婆婆无关,我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分身。一个我正在钟婆婆的垃圾棚里闻着熏香,另一个我推着鱼旦车回到了西池广场8号,卖力地叫卖起鱼旦。但是那种感觉又突然消失了。

我侧着脸,用马尾对着钟婆婆头的方向。她的肚子有点硬,里面不时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想起了小时候,响起了奶奶。

钟婆婆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很温柔也很温暖。

“我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上帝创造出山河日月之后,突发奇想,用宇宙间游离的真气进行了编织,编织的结果是,产生了草木鸟兽,最后产生了人。

最初的人没有形态,那是一种无比玄妙而质朴的东西,我们称之为灵,不可见,不可触,却能产生某种能量,能量之间维持着最基本的感应和交流。灵产生的能量,对于人而言并不是抽象的,它们是具体的映像。那些映象的内容我们无法想象,因为灵是瞎子、聋子、哑巴,也没有触觉。它们的映像是它们在能量感应与交流的基础上产生的一切。那可能是一种极其自由的天马行空,也可能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闭塞与黑暗。

没过多久,魔鬼就得知了人的存在。他趁我主休息的时候,偷偷地将灵与更具象的物质结合了起来。这些物质,在后来的神话中,被传为智慧果。但是人们误会了,这所谓的智慧果带给人的并不直接是智识,而是人的肉身。灵与肉结合了,人开始感知具象了的宇宙。就这样,我们看见了,听见了,闻到了,触到了,尝到了……

人发明出了一个词,形容他们感知到的具象的宇宙,那个词语叫作“真实”。不仅如此,人还根据具象的物质的变化,发明了另一个词语——“现在”。从此“现实”二字,成为了人的信仰。

人所不知道的是,他们信仰的“现实”,是魔鬼设下的陷阱。

上帝从未把人们驱逐出伊甸园,人们追逐着自己的信仰,离开了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转过头去,看着钟婆婆满是白粉的脸,看着她眼神涣散地盯着棚顶,流出很多很多的眼泪来,淌在她薄薄的纱裙上,洇开一大片。

我感觉好暖,感觉这小小的垃圾棚在发光,感觉回到了田边,奶奶和我坐在大榕树下乘凉。我问了她一遍又一遍,为什么梦里发生的不是真的,她只是笑着择菜,跟其他婆婆们打讲。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儿时所有的美梦,都在这世界上发生过了,并且永不消散,只是别人看不到而已。

“金属呢?告诉我有关金属你知道的一切吧。”

钟婆婆突然用一种异常惊恐的眼神瞪着我,戏剧性地压低了声调:“这一切都源于一个规律——金属具有还原性。它能还原世界上的一切。”

“一切。”我喃喃道,“什么叫作一切?”

“一切,包括过去,现在,未来,幻想,和梦境。”

“所以,”我有些激动地坐直了身体,那个长了一身眼睛的男人浮现在我眼前,“金属里的秘密未必是真相。”

钟婆婆惊恐地点了点头,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对不起,你不应该知道这些。”

现在我知道了,然后呢?真相是什么?漩涡轴心真的是通过伪造金属里的记录掌权的吗?金属城真的只是一个陷阱吗?黑袍客给我看的是真相吗?他有什么目的?他希望我怎么做?我应该相信什么?我应该怎么做?还有……

小丑相信了什么?

天哪。我突然明白过来。小丑相信了金属皮影,他相信了黑袍客。然后呢?他是不是选择了揭穿他们,打破集市的陷阱?

再然后呢?

一身眼睛……一团烈火……柳枝欲哭无泪地看着我:“救救他,救救他……”

“钟婆婆,我该——”我想问她我该怎么办,却惊慌地发现她的身体发生了迅速而可怖的变化。她肿胀了起来,像是被人往里吹了气。纱裙绷紧了,然后纱线齐齐地断裂了。她的皮肤是脓一般的黄色,布满棕色的斑点。她的脸也鼓了起来,泛蓝的眼睛向外凸着,我惊讶地看着她脸上的粉慢慢裂开,在她的左眼下面,慢慢地浮现出一个粉嫩的伤疤——一朵盛开的异木棉,绽放出粉红色的,诡异的光芒。

我惊恐得说不出话来,可她依然保持着一副非常平静的样子,她说:“我给你讲了很多故事,它们好假,你也半信半疑。现在我要对你说一句真话,你附耳过来。”

我战战兢兢地把耳朵贴过去,听见她滑稽而微弱的声音:

“上帝与魔鬼,是同一个,你谁也别——”

突然,从钟婆婆口中爆发出一阵尖厉无比的惊叫,我猛地捂住右耳跌到地上,她持续不断地尖叫着,在床上抽搐,几秒之后,再也无声无息了。

钟婆婆惨死的样子令人永世难忘,我没有去帮她阖上眼睛或者闭上嘴巴,我吓坏了,捂着耳朵,抽噎着逃离了垃圾棚。我没有聋,但是好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听不见,因为耳边不断回想着钟婆婆凄厉可怖的惊叫,那叫声滚烫非常,像有熊熊烈火在我耳边燃烧,让我坐立难安,夜不能寐。我尝试往耳朵里灌水,它们瞬间化为云气飘到天上去了。那声音在半个月后终于消散,我恢复了理智,意识到某个重大的变化已经发生。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了两个,它们具有截然相反的个性和举止,而我的意识在我的两个分身里游离。

我之所以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在我被钟婆婆紧紧攥住过的手腕内侧,长出了一个粉红色印记——一朵盛开的异木棉,它有时候在我的左手手腕上,有时候在我的右手手腕上,让我明白我身处不同的分身。为了方便叙述,我称我的两个分身为左半边和右半边。

此刻我的左半边在西池广场8号卖力地卖着鱼旦,右半边不知所踪。

五月,异木棉开花了,在它树叶稀零的时候。它先是偷偷地长出两个花苞,像两个小小的雪球,第二天再看的时候,已经能看到粉色的花瓣了。更多的小雪球偷偷地冒了出来,很快,便是一树粉色繁花,下面围满了游人。尤其是撑着阳伞,穿着旗袍或是洋装的太太和小姐们,她们带着黄包车和摄影师,后者拿着三脚架和巨大的照相机,上面蒙一块红布。白光一闪,红布后面就窜出一大朵青烟来。

“悲伤的花朵。”我不自觉地说出声来。

“为什么这么说?”我回头,发现薄荷酥-599站在我身后,脸上带着探询的微笑。

“没什么。”我淡淡地回答,往铁皮楼走了。

我大概是想到了那个挂着异木棉吊牌的钥匙和它打开的映像,想到了钟婆婆,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神赐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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