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戆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11-21 10:23:11

一日三趟不误点,阿大肋膈肢下夹个有楞有角的布包,戴付瘸了腿用细绳和铜丝缚绑的黑框眼镜,庄重地朝弄堂的大铁门迈进迈出,外头人看他的做派打扮至少有两点误解了:一、当他住洋房的,其实他是住在洋房的楼梯间里,与打蜡地板落地钢窗不搭界,地上抹了层防潮的洋灰,屋顶急剧倾斜,像把特大号的直角三角尺;睏觉时,脸冲A角头枕B角脚顶C角,按理整宿整宿地修行,勾三股四弦五应该滚瓜烂熟,可他不,但凡见到三角形的物体就心怵,哪怕刚出炉斜切的羌饼和夕阳拉长的建筑斜投影。斜顶的背面是楼梯的踏步板,随便啥人都可以往他头顶心上踏过,蹬蹬砰砰,抖落一阵灰粉细沙。二、当他是什么干部,级别不高,行政廿四级,非官非吏夹你啥包嘛,错矣!他夹的那只布包里是一只钢精饭格子,旧的,美国人的军用货,喫里弄食堂用的。

阿大也算是认识几个字的,一年级赖了三年,识字本三年不换,搓皱成甏里的咸菜皮。学堂讲究升学率,先生几次三番上门劝其退学,他爸高低不肯,宕开一句问人家,我的卖相哪能?人家敷衍说聪明。他一拍大腿嚎道,对呀,就凭我这个聪明面孔再怎样也不会生出个戆大儿子嘛,胖手一挥,大器晚成你懂嘎,廿年后见分晓!于是,阿大照旧坐在课堂末尾一排,比同学高出一头,日复一日地朗读“大小多少,上下来去,前后左右,人手头口”,跌跌冲冲跟到四年级就再也撑不住了。为啥?一篇课文《手拍胸膛想一想》“人老话多,树老根多,莫嫌我老汉说话啰嗦”,打死背不下去,只好回家听爷娘去啰嗦了。

二十好几,阿爸当年的一句狠话竟然灵验了,阿大开窍了。事情是这样的,二楼正房间里的大学生是书蠹头,寻老婆,屡谈屡吹屡吹屡谈,该下手时不下手,爷娘把怨气撒在书本上,统统攉进垃圾桶。阿大正巧夹着饭格子路过,捡回几本当睏觉的枕头,还是布面烫金的呢。他翻了翻,蚊虫一样的洋文看不懂,但里面的插图蛮有意思,男男女女全打赤膊,或立或卧或仰或俯,有些动作阿大学着试试险些闪着腰,精瘦肥腴、局部全貌,简直能感觉到皮肉的弹动。猜想是本绘画的人体素描书,啥人晓得呢!

就这样,一个下午阿大躺在床上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嘿嘿地戆笑,滴滴地流涎水,直到街道食堂汏碗盏的吴阿姨等得不耐烦骂上门来,才知道过了饭点,耽误了人家打烊呢。

吴阿姨跟她老公就住在三楼亭子间里,不知为啥一直没有生小人。

就此两样了,阿大选个滴滴嗒嗒的落雨天,站在高高的门阶上,向一脸错愕的弄堂邻居郑重宣布,阿姨爷叔们,我阿大长大了,大人做的事体我都会做,我要做大人的事体了!听者一愣,只见他捧着那本精装书说得颠三倒四。有人问,啥叫大人的事体?他轻蔑人家怎会如此浅薄,答道,就是男人寻女人,女人寻男人,连这都不懂呀!众人笑骂道,要死快了,这浮尸,一哄而散,谁有那个闲工夫陪他扯。

如果仅限于此也罢,问题出在阿大从这以后像条流浪狗似的老是前弄堂踱到后弄堂,后弄堂踅进隔壁弄堂,挨个门洞地嗅嗅,一脸的惆怅孤独,就没有个快活的时候。起先,弄堂里人只当他犯神经,“落帽疯”瞎跑,辰光一长,不对,他竟然在看女人!特别是年轻女子,穿裙子的年轻女子,眼珠子定怏怏地咬住人家,窸窸窣窣来橐橐袅袅去,面孔到背脊。弄堂既深且窄,撞上了避不开,女人们总感到阿大的眼睛舔着了自己身上哪一块隐秘的肉肉,吓得都不敢出门。

没有年轻的,中年妇女阿大也将就了,人家家主婆在灶间里穿得清凉,睏衣睏裤衣宽带松,低头搧煤饼炉,好不容易搧烊了,一抬头,撞见阿大把眼睛伸入她胸襟深处往外掏,慌忙捂住酥胸,摔了火钳和葵扇。也有胆大的,收滫泔水的苏北女人抖擞胸脯说,望,往哪块望!想吃奶了吧。

不过,阿大心里还是有规矩的,全弄堂女人都盯就是不盯吴阿姨,吴阿姨是楼上邻居,不算女人。

 

 

这就情况严重了,街面上的干部联系虹口精神病院,人家不收,说像阿大这样的獃子算是有教养的了,精神犯病,人皆有之,所谓正常人只是教课书上的定义!你敢说你从未短路断线过、错乱迷懵过、设想杀人越货过?众人想想也是哩,可放在外面,倘有三长两短,上面怪罪下来谁敢担当!干部就与弄堂对过的老虎灶,当时老虎灶的标配是兼营混堂茶馆,业主商量,让他每天孵在茶馆里喫茶,茶资由街道办事处买单,不多,意思意思。

业主抽闷烟不咋声,拍着桌櫈骂自家的女人孩子,指着和尚骂贼秃呢。干部看穿他的名堂,搬来区税务官镇住他,还关照茶客,阿大胡诌什么随他去,不探讨不附和不争辩,只是看住他不许乱跑。茶客都是些喜嚼舌头的闲人,早上皮包水,瞎嚼,晚上水包皮,继续瞎嚼,这种人哪朝哪代都有,嘴上不言语心里却偷着乐:吹遍了天地玄黄、驐鸡打雄,乏味寡趣!正需要新鲜话头呢。

阿大这就去了茶馆。说是个茶馆其实是个破披厦:两张八仙桌八把长条櫈,几柄茶壶倒也是描山水仕女的细瓷,可水嘴磕豁,提梁折断,又锔了几道铜钉,壶体历经摩挲乌亮油光。

每天清晨,炉膛刚捅开,烟呛呛的,阿大就捧一只当茶具的麦乳精广口瓶倚在门口了,他识相,喫白茶是不能占茶客位子的。业主婆从茶叶罐底部努力搓抠出一小撮茶叶末子替他沏上,干部派过来的人得罪不起呢。等茶客都到齐了,阿大尖着嘴啜一口茶汤说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人们发觉一向期期艾艾的他竟然语言流畅了,粗兀的喉结像个鼠崽子在细脖颈里欢快地蹿动。

说得嘴巴发苦,他就饮茶,茶叶末子不经喝,嘬猛了还呛一嘴碎渣。他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滗,控干了壶中前客饮剩的残茶汤,还自说自话,味道蛮好咯。

茶客们早把干部的叮嘱抛在脑后,冲着阿大一脸坏笑地往荤里引,什么事都朝肚脐眼底下一拃处扯。对于这些黄话下流话阿大听不懂,因为没有那些茶客的生活体验,无法单凭语言勾勒出蛊惑人的场景。人家问他,摸过女人吗?他老实地回答,呒有。又问,看到人家摸吗?他不老实地回答,不曾看过歇。其实他亲眼见过,而且不止一趟。但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说的秘密:吴阿姨对阿大好,阿大领情,就不把吴阿姨与书蠹头爸相好的事说出去。

阿大住的楼梯间门冲着公用的灶披间,楼梯间没有窗户,阿大感到憋闷就畅着门睡,那天中午阿大在里面打瞌睡,迷迷怔怔听见厨房有动静,他以为是老鼠撒欢呢,也没在意。过一会儿听见吴阿姨在说话,悄悄的,痒痒的糯,又听见书蠹头爸也在说,掐嗓子,喘大气。阿大奇怪,撑开眼皮缝,哟!两个人箍在一起了,书蠹头爸在摸吴阿姨的屁股蛋。吴阿姨回头指指阿大,书蠹头爸说,不要管他,戆大懂啥。

阿大突然想笑,不为啥,就是感到屁股蛋有啥摸头,摸人家的不如摸自家的,他反手摸摸自己屁股蛋,光明正大,何必像做贼一样呢,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噗哧,笑出鼻涕来,惊动了吴阿姨和书蠹头爸。他俩走了,一个上楼一个出门。

去食堂喫夜饭时,吴阿姨给阿大剥肉粽,她自掏钱买的,说,这是大人的事体,小囡不要多问。

阿大不对外人说,只是在心里记牢这是大人做的事体,自己长大了也会做的;但还是很为吴阿姨抱不平:每次都是吴阿姨被书蠹头爸捉住了摸,犟也犟不开,就不能吴阿姨捉牢书蠹头爸,摸他么?亏吃大了呢。尽管这样,阿大一看见他们两人溜进灶披间还是主动避到外面,佝头缩颈弄堂里兜圈子去,哪怕深更半夜,哪怕酷暑寒冬。

 

 

茶客对阿大很快就不感兴趣:茶客说的阿大听不懂,阿大说的茶客不要听,比想象中的精彩故事寡淡得多,不沾半点荤腥,翻来覆要做大人事体,寻女人,啥叫做大人的事体,寻了女人又怎样呢,呒有下文了。人家不搭理他也罢,阿大自有自己的乐趣-------看马路:茶馆里没有女客,前来泡开水的也大都是男人,他端着广口瓶眼睛往马路上扫,扫那些来来去去姿色各异的女人,又瞟,拣着瞟,瞟得一个满意的,转为瞪,瞪得广口瓶里的茶汤倾翻了都不感觉,但无论怎样,阿大有两东西忘不了,饭格子、精装书一左一右肋膈肢下夹得铁紧。

茶客打赌,赌一条飞马烟,谁能把阿大的两个宝贝骗下来。茶客甲咬咬牙,用二两罗春阁生煎馒头轻松取胜,掀开盖子替他装满一饭格;他又想起春宫图,新社会哪里去找?一急就拿出苏联的芭蕾舞剧照逗引,跳舞,露膀子跳,光大腿跳,掀起短裙跳,嘿!阿大终究把持不住,同意用精装本交换,迟迟疑疑地说,大家看一歇歇哦。

不错,的确是本绘画用的人体素描书,满屋的呵呵呵,茶客余兴未尽:阿大躲在一束阳光里,吮着手节头看芭蕾舞剧照。茶客甲转过身迅速从精装书上扯下一幅画:大概是一个西洋男人从混堂里出来,赤着屁股左手搭条毛巾,胯下之物赫然,寻地方孵瞌冲呢,事后人家笑话他,连犹他人大卫都不认识哩。我要认识伊做啥,团成一球,填进钢精饭格子里,盖好,再塞回阿大的肋胳肢下。阿大还浑然不知呢。

其实吴阿姨与书蠹头爸偷情,只瞒两个人,她老公他老婆,连弄堂大铁门内的野狗都熟悉他俩钻在转弯角落里做的暗动作,不吠不咬;他们以为做得神不觉鬼不察,可将那份偷来的矫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只不过人家当面不说罢了。今天,众人灵感袭来,就借此机会捉弄吴阿姨,寻开心凑趣哩。

到了饭点,阿大依旧捧着剧照赖着不走,众人急嗄,茶客甲忍痛再赔上一瓶荷兰水,他这才夹着装满生煎馒头的饭格子去里弄食堂,茶客们嬉皮笑脸地尾随其后,说,呵呵,看猢狲变把戏啰!弄堂人都知道,吴阿姨凶头,谁敢喫她豆腐?上趟乘公交,一个男人目光在她隐秘部位多滞留了几秒钟,被她追着骂了两站路,直骂到他钻进男厕所。

生煎馒头吴阿姨也曾买给阿大吃过,不知为什么,每次吴阿姨都要他躲进楼梯间里喫,还亲他的额头,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脸,现在他要带给吴阿姨一个惊喜,让她也尝尝鲜。阿大兴冲冲隔着买饭的玻璃窗口把饭格子递进去,说,喂,吴阿姨你来呀你来呀,给你喫呢,老虎灶送的。

吴阿姨笑着接过饭格子,打开,哟,一窝冷生煎馒头。她用指尖撕了一角填进嘴里,又见个油腻腻的纸团,感到奇怪就展开,刚展开一个角,她愣住了,定睛再瞥一眼,立刻烫手似地甩脱,饭格子打翻在地。隔壁几个窗口的烧饭阿姨诧异,怎么了,围过来要看吴阿姨手中的纸团,吴阿姨用巴掌和胳膊肘罩住,不给看,噗噗噗撕成碎片填进炖水的炉膛。

吴阿姨哭了,像涉世不深的少女那样捂住脸扭着腰哭,阿大第一次听她哭,哭声竟如同老男人咳嗽,但只哭了那么几声,不哭了,探出窗口往外看,辨别着围观人的神色,看到远远的一圈茶客,挤在门口,抻长了脖子朝这边望,还掩住嘴偷笑,她便收住泪眼,哽一声咽一声俯身把滚了一地的生煎馒头拣起,撩起胸前的蓝围裙一个一个地擦拭干净,上灶台用蒸锅水涮涮,重新装进饭格子,告诉阿大,明早回回镬子,当早饭哩。

阿大的脑袋自然跟不上吴阿姨这一系列旋风般的变化,眼睛在厚镜片后眨巴眨巴,以为挺好玩呢,止不住地傻笑。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好像啥也没发生,扫兴,茶客们讪讪地自找台阶下,散去。

 

 

阿大近来又养成新毛病:老是上下挠痒肉,四处找门框蹭背脊,天一暖和竟然在弄堂里穿根宽大的老式裤头,光着膀子用橡皮管子冲淋,堂而皇之地将手伸进裤裆搓弄,只要他一端出澡盆整条弄堂顿时无女人,连衰弱得男女莫辨的老女人也羞臊得不行。弄堂里的男人要揍他,他怯怯地说,汰浴呀。

此事反映到街道办事处,干部们一合计,又覥着脸央求老虎灶,公私合营了遇事得商量着办。老虎灶的私方经理,从前的业主,很爽快,说,可以,钱不钱的无所谓,反正都是烂在国家一镬子汤里的事体,不过汰生水是万万不能的,也不能泡熟水,只能浸老汤。

何谓生水,一大早盆池里刚换的水,碧清见底;何谓熟水,洗了过几位浴客,盆底泛起一层腻气垢油,老客认为熟水养人,就要孵那个冲劲;何谓老汤,晚间打烊前准备泼掉的浊水,撇去水面漂浮的那层白沫皂花,几乎是奉送,私方经理当然做个顺水人情。

老虎灶开混堂将就寒酸,哪比浴德池:池也小,地上挖个坑,坑里埋个超大号的陶土红盆,人蹲进去水刚没肩胛,水也金贵,都是从公共给水站花钱靠人一担一担挑来的,不可能一客一换,哪敢用淋浴,更何况浴客半月十天洗一次,都喜欢孵在热汤里,搓老垢削老皮烫香港脚,一天下来再清澈的水也变成浓汤,所以那时的淴浴如同喫苏州汤面都得抢早。

无论怎样阿大毕竟有地方淴浴了。他高兴不高兴难说,弄堂里人确实高兴,放眼弄堂,再无有碍观瞻之物,可谁知这就闯穷祸了。

本来老虎灶兼营的茶馆和混堂,特别是混堂,绝对是男人的天下,不过这一规矩如今被破了,混堂门口挂了块小黑板,粉笔写几个字:安民告示,奉上级指示,清水盆汤自即日起新增女宾,一三五男宾,二四六女宾,礼拜日轮空。

到底是上级,仔细呢,上级吩咐,门要十天后安装,先用布帘遮掩遮掩,谨防窥伯和宵小。经理就让老茶客代为看管,有甲乙丙丁等人,倒也太平无事。

阿大认生字吃力,观告示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过去,擦了几次眼镜玻璃,挖去几块眼角的屎痂,这才明白上面写些什么,提醒自己,记牢了莫搞错嗄。

此后,他每日都去混堂,一三五浸老汤,二四六看女人,杵在浑堂门口:一张张滚水烫出的桃腮杏面,一段段鬓云纷乱的别样骚情,那可是带雨的小梨花、出水的老芙蓉呢(斯文茶客咿咿呀呀吟道)。有人报告政府,干部无奈地摊手说,看?看又不犯法呢。

那个傍晚,阿大像往常一样端着广口瓶,沏的热茶焐手,从隔壁茶馆踱到混堂门口,犹豫了,不知今日是该浸老汤呢还是该看女人,昨夜蜷缩在被头窠里看精装书,次日又继续,忘了日子。他问茶客,今朝是礼拜几嗄?这一问就问出事体来了。

甲乙丙丁仰脸望阿大,脑子却在盘算:上次那场好戏赔了生煎和荷兰水啥也没看到,还与吴阿姨结下仇嫌,蚀死老本;今日礼拜几,里面啥人在淴浴,他们晓得清清楚楚,就是不说,送上门的白戏不看白不看,但即便想瞎说也不用嘴巴发声,而用肢体语言,都知道万一说出个事来,谁担这个肩胛。这几位整整齐齐地朝混堂的小门努努嘴,一个个脸上地堆出诚恳忠厚的笑容,准确地向阿大传达一个信息:今日男浴,你可以进去了。

这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每逢女人汰浴的日子经理都会多睁只眼睛,别惹风化案,可偏偏那几天会议多,中心店开会去了。你就不能先装门后营业么!事发后,上级又倒过来淡淡地批评,话都被他说去。

阿大搁下广口瓶撩开门帘进去,拐个弯,再掀道门帘就到了内室,那天奇冷,室内外温差极大,雾气顿时布满他的玻璃镜片,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隐隐传来陶盆里哗哗哗的水声。阿大干脆取下眼镜,剥去上衣,赤膊才查觉啥都没带,他问盆里人,爷叔带肥皂么?盆里的水声猝然停止,只听见天花板上的水珠砸在地面,少顷,爆出一阵老头咳嗽声。阿大想,啥人在喝洗澡水,喝多了呛人咳嗽呢,继续褪裤子,刚露出大半瓣屁股,哇!又是剧烈的咳嗽声,这回阿大听准了:是吴阿姨的哭声,她扯着嗓子喊救命,浴室有回音,一波放大了一波,恐怖极了。

天哪,阿大吓得半死,他戆,但再戆也知道挨揍的皮肉疼,手忙脚乱地抱起衣物往外跑,像只刚挣脱了捕鼠夹却被薅光了毛的红皮老鼠,四处乱钻,好不容易扯开门帘,外面更是一片嘈杂,哟!那多人把个混堂围住。大家蹿前蹿后,泛光的脸膛透出成功的喜悦,毛竹筒里卖水的竹筹子被摇晃出明快的节奏,像敲小锣,抬抬抬,快活指数飚升,舒坦嗄。

人们惊奇地发现,精光裸体的阿大竟然抱着一团女人的衣服,吴阿姨的,用来遮挡私处,人瘦得臀部上的胯骨像两瓣破瓦片般支楞着,两根无毛的细腿杆在寒风中直哆嗦,嘟囔着,我……我……我。舌头又短了。有人捧着肚子笑问,老实说,看见啥!可阿大如何说才好呢。

说啥也没看见是假的,但说真看见什么了也不确切,只是慌乱中一眼带过:一堆肥嘟嘟的白肉,颤颤的,直到被缚在精神病院的约束床上,阿大还纳闷,那果真是吴阿姨么,确实肥得有些丑,大人的事体有啥做头呢。

阿大毫无悬念地被送到精神病院。这次怕又被人家打回票,街道办事处郑重其事地开介绍信盖红戳印,把人绑着去的。那天,人很多,半条街都张大嘴巴看,前后弄堂隔壁弄堂的人都到齐了,不见吴阿姨的人影。

楼里邻居发觉,从此,吴阿姨和书蠹头爸不进灶披间了,莫非阿大不在边上望,就不能惹起藏藏掖掖的激情和快感么?

阿大捉进去的第二个号头吴阿姨有身孕了,保胎,蜷在亭子间呆望天花板,不敢挪半步,他老公里里外外地忙,男做女工越做越穷。

书蠹头爸没事人一样,每天买完菜,照例替自家老婆端回一副大饼油条一茶缸豆浆,怕凉,坐在钢精镬子里,用老虎灶的滚水捂着,再去上班。

茶馆的众人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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