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戆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11-21 10:26:48

 一   

兄弟仨,老大和奶末头的毛病从接生婆抱出来就有,叫落地戆,阿二虽然也属胎里坏,但犯病晚。长久以来弄堂里人一直困惑,酒精婴儿的窠里怎就出了个医科大学生?尽管是肄业。这简单,归功于那天、那回、做那事,他爸只喝了小半杯,酒光了,不过瘾,自来水涮涮瓶底,再喝。这就稀释了酒精,也稀释了他爸的床劲,怎也不爽,气咻咻骂女人,今朝算饶过你;其实,他哪知道,饶过女人事小,重要的是饶过了尚是一丝清风一缕水汽的阿二。

大了的阿二听弄堂里人讲,戆大的产生都是脑袋惹的祸,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脑袋,跌一跤爬起来做两件事:一、背诵,背小九九背门牌号码背远亲近邻姓甚叫啥,庆幸脑袋正常;二、检查眼睛,眼睛好脑瓜子就好,抵住医务室的白墙独一只眼望视力表,最底下一溜,左右上下,欢呼没摔成瞎子。就这么战战兢兢直到考进医科大学也没犯病。

当年,大学录取通知书竟是户警送来的,邮递员挠碎头皮,死活不相信信壳上的人就是戆大阿二,连阿二爸听见户警叫自己儿子的学名还一脸茫然,侬叫啥人嗄?消息传开,隔壁邻舍纷纷回家揪自己的孩子,揪完,倒持扫帚指着孩子骂,小腊棺材小讨债鬼小氽江浮尸,铜钿都花到屁眼里去了,读书还不及13号里的二戆大,转身又撇着嘴说,戆进不戆出呢。

可好景不常,阿二没读到大二就犯病了。事发突然:那天第一堂解剖课,捧着半扇猪头大小的人肉,真正的人肉,划呀拨呀切呀,毛骨悚然;第二堂基础课,高倍显微镜下看细菌,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掌上有无数不可名状的物体在蠕动漂游。课后,他总感到手掌不干净,几十遍地洗,洗到手节头根根惨白痉挛方才作罢。

回到宿舍他又一惊,瞅哪哪都是细菌,就往家逃,推门见他爸抱着一只膝盖正在喝酒,用垢皱的黑手抓,抓住一块暗紫色的午餐肉就往嘴里填。阿二顿时剧烈地反胃,直接联想到解剖台上那块被福尔马林浸泡的人肉和玻璃镜片下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细菌,刚说了句,呀!病从口入呢,就秽物吐了一地。

这就激活了隐性的病根,他整天介啥也不做,就是按教科书设定的的程序汰手,一到十、十到百,数着数汰,只好辍学。

此病早期还能逆转,邻居劝阿二爸带孩子看病,他爸断然:没病,饭死喫,三大碗,十只手节头屈成只大海碗状,比划着反问,有病还能喫三大碗吗?没事没事,一口小痰迷心窍,喫点锡类散排排毒就好了呢。

那年月大学生金贵,哪家出一个邻居们眼热得直流口水。所以,干部寻上门,邀他替缝纫组做出纳,好歹一天五角钱呢,比坐等救济,喫里弄食堂强多了。他珍惜这份工作,上班第一天起个大早,赶在点卯前,把财务科的零碎现金,皆是一分钱二分钱的,汰一汰,晾在淘米箩筐里,风一吹铅角子滚动,纸币狂舞,人见了糊涂,大热天的咋就清明了呢?烧锡箔冥钞呢!

缝纫组的女会计害怕了,嚷嚷起来,天啊!这戆大知识分子再做下去谁知道会惹出什么大事呢?叫他回家喫老米饭吧。

阿二也无所谓,反正有地方喫饭有地方睏觉,只是爬进自家的三层阁,为什么住在这里,有待考证,望着矮得碰头的天花板感到有些寂寞,嘟囔一句,嗤那!他学会骂髒话了。

阿二毕竟是断文识字的,他不屑喫补助喫救济,要做研究,可做什么研究呢,不知道。他关上门,尽管关不关门都一样,透过板墙的缝隙,隔壁邻舍随时都可以互望风景,但他还是关了,因为他在三层阁上,高处穿条大裤衩,人家在低处,抬头见裆胯里晃荡,不雅观。

他盘腿坐在床铺上,单手托着尖下巴,像入定的哲人,不喫不喝,三天后出门。

 

 

复出门后的阿二变得凝重起来,铁青着脸,老是耷拉着脑袋在弄堂里转悠,迎面走来的人他都视而不见,眼睛专往水门汀道砖上溜,仿佛要看透地底下隐藏着什么,一旦发现地面有点异样就一圈一圈不停地打转,咕哩咕哩,呜里嘛里,自己说话自己听。

弄堂里的人见了,惊呼,哟嗄!大戆大刚进去,二戆大又来了,再想想还有一位三戆大可能也会出场,没完没了,简直无法忍受。

吸取了以往因姑息而惹祸的经验教训,干部这次主动出手,千恩万谢请来医生,扮成扫地阿姨,千万不能被他看破,听见医生二字,阿二就犯病,就思索得更专注更专业,思索什么,鬼晓得。

两人在墙角相遇,一对视,扫地阿姨立马判断:癔病,对头,癔病!学名长而绕口,表演性人格障碍呢,悄声告诉陪同者,你看他那眼眸,像盲人嵌狗眼、塞玻璃蛋,爆凸鼓弹,虚光白影,摄人哩。临走,他留下几粒药片,关照犯病时服用。可干部心急,认为阿二头没有不犯病的时候,反正他喫里弄食堂,好骗,熬份白鱼汤,死白鱼,独一份,让吴阿姨哄他喝下。

意想不到的故事来了,鱼汤喝下去冒出来的是另一种傻气,他人是不在弄堂里转悠了,却出没于百通门。弄堂形状像漏斗,大头狭尾,渐次收至一扇仅容一人出入的小门,小门迈出就是通衢大道,车水马龙。有好事者在门侧写隶书,“百通门”三个大字,仿扬州八怪金农体,只是临摹点皮毛罢了。

正好那年头时兴写大字报,凡事都可往墙上贴,有点像如今的发微博、散小广告。阿二也写了一张黏在百通门门口,纸张笔墨到烟纸店赊的,人家就没打算要他铜钿。他黏上了再摁一摁,折回三层阁。那时,凡会写字的人端起毛笔都像模像样,练过童子功呢。阿二头的大字报是柳体楷书,柳公权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大字报那玩意儿看多了腻味,就像谁家晾了块湿了尿渍的破床单似的,没人会在意,只是觉得眼前的字体好,瘦劲,就多瞥了两眼,瞥着瞥着便停下脚步,上面通栏标题十四个大字:试问诸位同志还有这些问题待解。正文是,1、人怎样精确地辨别出便感和屁感;2、人的皮囊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怎会不泄不漏不撒气;3、打嗝与放屁的界定;4、人为何会打哈欠,又怎会传染;5、斜眼、对眼照镜子看自己的眼睛也斜也对吗;6、太阳为什么一定从东面升起,西面就不行吗;7、美国在哪里,从脚底一直挖,挖穿就是美国吗。等等二三十个问题。署名,13号医学生阿二。咋回事?莫名如丈二和尚,行人忍住笑往下看,哟!净是绝题偏题玄题隐题,方向还蛮刁钻的呢。

按理,大字报就应该使用流行的政治术语和最高级形容词,可这篇,出奇的另类新鲜,特别是最后几道题嫌疑浓重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隔壁弄堂隔壁马路隔壁街道的人都来看,把个百通门挤得水泄不通。这就惊动了某个组织的人,派要员,佩红袖箍的,下来查,寻到阿二。

借着药劲,阿二还躺在三层阁上脑袋枕着胳膊,拓展新的思路,设题、解题,再设题再解题,一本黑硬面抄本写得密密麻麻。来者喝住阿二,好!你个小子,站住,不许动。阿二乖,站起身子不动;抄家抄家,实在没什么可抄的,徒有四壁,墙上挂着他爸妈的遗像,阴森森带着笑,来者憷然,背脊冰凉,可说话还是硬挺,掏出绳索吼,带走,里面去谈。阿二就木木地跟他走。

走到弄堂,各家的门洞里都站个探出半截身子的人,双脚痉在后面,露出单目斜望,像一只只脆弱的兔子排队等待着惊吓,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进门洞,这风景极富本地特色。终于有人敢压着喉咙说,他是戆大。众门洞也含浑地跟风般地发出声音,他是戆大。押送阿二的人回过身子睃巡,弄堂瞬间不见一个人影,更莫说声音了。他生气地哼哼唧唧,捋起袖口要怎的怎的。

干部赶到了,一番好言好语才为阿二松绑。望着那人摇晃的背影和一摆一甩佩红袖箍的臂膀,干部们商量着这事如何是好:那是个乱世,谁说话都不管用,谁说话又都管用,不送精神病院吧惹祸,送精神病院吧,看见他哥阿大被绑在约束床的样子,造孽罪过,于心不忍。吴阿姨路过,听一听,说,何不替阿二头讨个老婆,冲喜压惊呢,众人翻她白眼怪她迷信,再想想也只好如此,反正药是不敢再给他吃了。

 

 

阿二结婚了,上下邻居每人发两粒玻璃纸包的水果糖,新婚夫妻各吃两只溏心水潽蛋,就算仪式结束。

新娘子戤在被头卷上,笨手笨脚地做出几个扭扭捏捏的小动作,让人看了反胃,打消了邻居闹新房的念头,散去。当晚,阿二关门拉厚布帘子,不拉不行,隔墙有耳,缝隙见眼,阁楼里顿时寂静下来,只听见床上四只脚后跟的皲皮糙肉勾得缎子被面吱啦吱啦作响。他问,阿要关灯?女人答,你看呢。那就关灯,啪,乌漆墨黑。

第二天天没亮,女人走了,上早班正用热水冲泡饭的邻居听见楼梯走得异响,探头,惊讶地看见新娘子眼睛红肿地抢出门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据坊间后来的传闻:那夜,未关灯前,新娘子夸张地扭动大腿,大腿上套着娘家的压箱底货,她娘旧社会穿剩的玻璃丝袜子,粉肉色,取媚新郎;可在阿二眼里却如同实验室的人体标本,见不得福尔马林色,一见就戳神经,也嗅不得来苏儿的味道,把新娘身上散发的雌性荷尔蒙气味当作来苏儿味,哪来的?他好生奇怪,摸索出一柄手电,强光,八节1号电池,普通人家谁用,暗掖在被头窠里,坐等新娘子上床。接下来的戏码是继续他臭烘烘的研究。人家黄花姑娘能不走!

传闻没腿跑得飞快,尤其是此类带色的传闻,从弄堂的一扇门迅速地传到另一扇门,几百张口气浓烈的嘴巴和几百条苔腻黑紫的舌头一齐搅拌掺和,传播到最后一扇门时,阿二俨然成了**大师,只不过没挑明说,意思也就差不多。弄堂里的男人敬佩地遥指13号三层阁的窗户说,做那生活,行,来讪!;女人,老少皆然,见着他,他轻易不出来,都会一硌愣,脸唰地绯红,尽管阿二还真没碰过女人一指头,老处男呢。

那年月禁口说性,遑论性教育,小人看见阳台里养的公母鸡打雄都大呼稀奇,连魏建功老先生编纂的《新华字典》也颇为拘谨,凡例条目释义,拐弯抹角,电台里唱“新的女性在斗争中挺起胸”,蹶倒几多心脏羸弱的正经人。

生活刻板寡淡,全弄堂都巴望出个亮点,拿性事开涮最爽率最便捷,一帮闲人就逗阿二说荤话,在他去食堂的路上侯住阿二问,反正对戆大不用顾忌:那一夜做啥啦?他笑而不语,大抵也知道害臊。一些不三不四的厉害人嚇他:说不说,不说搧你嘴巴子,阿二觳觫成一团,哆哆嗦嗦地全说,详细到女人内衣的颜色和尺码。

一来二去,阿二说成毛病了,说得很溜,不说还不行呢,这多多少少与氟哌利多,从前喫多了的精神类药有关,一日三顿每逢饭前,他都去弄堂对过香烟摊,左肩胛斜挎只装钢精饭格子的书包,背带松松垮垮,像卖三北盐炒豆似的,右胳膊肘搁在柜台车上,一种装轮子的玻璃柜台,流动的香烟小贩使用,开始演讲,文化人说性,忌嘴而卫生,不带一个髒字,有些问题实在说不出口,他就庄严地推荐人家去看书,书上自有答案,什么书,什么答案,无可奉告。还真有爱听的呢。

弄堂里人也想听,但一个正经人居然听一个戆大说性事,被人撞见怎么讲,就佯装买香烟,磨磨蹭蹭地偷听两句或者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绕着圈子向小人打听,自然也有没脸没皮的人直通通地问。

弄堂口住着一位老兵,据说尿脬子叫东洋兵打爆了,不知真伪,反正婚检医生说没事,四十好几才娶上老婆,小学老师,也是新婚不和谐,吵着要回娘家,他告诉阿二,老婆爱玩酸的,每晚做那事前必要考他一个词,答的不准确就不让上床,愁死人了。阿二指点道,用“做”,粗俗, 用“弄”,匪气;阿二又择出俩词,“搞”,多响亮啊,搞运动的“搞”呢!“干”,多硬气啊,干工作的“干”呢!指指垫水杯的报纸说,报上都这么说呢!唔,还是不行?老兵绷着苦瓜脸说,我揣摸着,你说的词与“日”、“操”差不多呢,离去。

但这只是一个特例。大体上阿二头说的荤话还真让人解渴解馋呢,一时间整条弄堂都很快活欢乐,都说这快活欢乐是13号里的戆大带来的呢。   

干部们也跟着快活欢乐,可快活欢乐之余又陡生耽忧:阿二老这么下去终究会摊上事体的。一聪明人献计,干脆在戆字上做文章,一切一切都赖他是个戆大,随便他说什么都是姜太公在此,小狗放屁,罪不罚戆,历史上,鬼知道哪家的历史,有多少不戆装戆的人因戆避祸因戆得福呢,更何况他是个真戆大呢,再横的世道也不会跟一个弱智者计较吧。

 

 

四      

事情还真没那么简单呢。

那年春节逢天雨,一个潮汲汲的邋遢年,楼里的邻舍哪儿也去不了,都聚在底层的公共灶披间里,就那么几张副食品票,小菜翻不出新花头,浑身的精力没处发泄,就用在吹牛闲话上,咳嗽吐痰擤鼻涕打哈欠,天湿人多地窄,弥漫出一股难闻的隔宿气。

孩子们疯跑,唱起儿歌,手节头挨人头依次点来,像击鼓传花:一根大蒜两根葱,啥人撒屁来洞拱(追究),拱来拱去就是侬。点准阿二的头(据报道,天津大学李吉功博士发明“屁味来源自动定位法”获2016年菠萝科学奖,与此儿歌有异曲同工之妙)。阿二认真地说,倒还蛮押韵的呢。一个孩子唱:大自然的叔叔。另一个孩子手指着阿二倒过来唱,叔叔的脟子大。阿二也不恼,呵呵说,猜燈谜的倒帘格呢。

大人们吹牛皮,吹得腮帮子发酸,集体乏味朝着灰暗的窗外发呆。楼梯上走廊里晾着各家的湿衣裤,等着出太阳。不知谁家关门一震,天上飘飘然坠下一条花裤头,料子轻软,晃晃悠悠像只花俏的大蝴蝶飘进灶披间。谁家的?都兴趣盎然地伸长头颈辨认,茶客甲,就是那个捉弄阿大的茶客甲,一眼就认出了,不要脸,居然记住人家女人的裤头,找根篾竹片远远地挑起一抖擞,生怕沾染晦气,说,还会啥人?三楼的呀。众人齐声应道,她家的呀!一阵坏笑。阿二不明就里也跟着乐,问,谁家的?茶客甲故意说,二楼书蠹头屋里的,众人又会意地笑成一团。

癔病的特点就是夸张做作,引人注意,俗称人来疯,此刻阿二又犯病了,不罢不休地坚持要送上门,旁边人怕惹事,劝他,越劝越来劲,扯都扯不住,他夺过被篾竹片挑起的裤头,奔上二楼,敲不开门,就别在门框上,花蝴蝶颤颤的展翅欲飞,阿二怕它真的会飞掉又插插结实,得胜似的回自家三层阁。

对13号居民来说,这事也就此轻轻翻过了,这种平庸的玩笑随说随忘,期待出现更有创意的,一直到晚上,书蠹头爸倒拎着裤头熟门熟路地敲开吴阿姨的房门,奶着孩子的吴阿姨哇地一声怪叫,这才知道情况不妙,众人面面相觑。

吴阿姨将孩子扔给老公,躺在地上打滚,嚷道,我的亲妈呀,这些杀千刀的合起伙来欺负我!嗷地又蹿上三楼露台,探头探脑准备往下跳,危难之际还不忘向阿二打听,三楼跳下去可会死。有人冲着吴阿姨喊,莫慌跳,喊警察啦!

那时没有110警匪电话,全靠两条腿跑,而且革命闹得警察局打烊,被一批戴红袖箍的人占领,反正军警民着装一模式样,满大街绿油油一片,莫辨真假,刑事民事一锅烩呢,再说警察这活好干,横竖总是有理呢。

既然喊警察,吴阿姨就不跳楼了,等,久等不来,心焦得尴尬,就此罢休又便宜了那帮小子,只能头晕得天旋地转,跌倒,那装假的姿势,屏住呼吸累人。

所以一见到警察,疑似警察,吴阿姨便一骨碌爬起来,鼻涕抹上鞋底,哭诉了三个问题:一、男女授受不亲,她的真丝裤头被十三点男人拿过了,触死霉头,要赔偿损失;二、自己与书蠹头爸浑身不搭界,警察同志不要听人家瞎嚼舌头;三、这件事情往大里说很黄色,侮辱女性,一定要揪出背后黑手。否则跳楼不死跳河死,跳河不死跳黄浦江死,必死。

都玩命了,警察哪敢懈怠:当天所有在灶披间的人都背靠背地问,案情简单,半个时辰线索就清晰了,但有两处小疑惑:第一个疑惑,谁唆使阿二把裤头子插到书蠹头家的呢,问谁谁都装糊涂,还挤眉弄眼暗示阿二主动扛末梢,阿二果真像梁山好汉一样暴着青筋硬扛。第二个疑惑,书蠹头爸怎就知道这东西必是吴阿姨呢。警察问吴阿姨。吴阿姨愣了片刻,立马改口说不查了,怎么突然又不查了呢,不查就是不想查了,没有理由。吴阿姨的老公,站在一旁抱着孩子,赶忙作证说,这裤头子不是自家的,老婆认错了。

事主撤案,警察当然懒得管着这种破事,但对阿二的态度很生气,将走未走之际,扔下句没头没脑的闲话,阿二你好面熟嗄,哼哼。

13号的涉事居民突地轻松下来,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赶紧找个由头离开,躲在自家房门里庆幸这件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可再揣摸警察临走时扔下的话又暗暗为阿二捏把汗,世事难料,没准他还真有事呢,得立马撇清关系。

阿二本以为能博得众人喝彩,可邻居们当没这个人似的散开去,眼珠子都不朝他转一下,他落寞,落寞得鼻子酸溜溜的,上楼梯经过每一层楼面都希望有人出来夸奖他两句,居然鬼不见一个,他就恨恨地唱歌,唱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反美怒火高万丈,踏步蹬出土风舞的节奏,一扇扇门訇地打开,他赚了一箩筐的白眼乌子;他又像往常一样踱去弄堂对过的香烟摊演讲,摊主非但不让他把胳膊肘撑在玻璃柜台上,还轰他走,打碎玻璃老价钿嗄;他去食堂喫饭,别人都呼噜呼噜喝蕃茄蛋汤,却舀给他一勺黄焦焦的涮锅水。吴阿姨依旧在家骂山门呢。

第二天出大事体了,想不明白的阿二翻过虹口公园的墙头,革命闹得公园也打烊,跳进九曲桥下的河浜里,没人发觉,穿的又厚,氽在水面上漂呀飘,幸亏被一个女人,一个本也想翻墙跳河但又不甘于让一个男人先于自己在河里扑蹬的女人,出手撩起,将其伏趴在河边牛脊形太湖石上,控干肚皮水。

当最后一滴混浊的河水以一缕粘液的形态极不情愿地从他嘴角边上拉长变细,亮晶晶地扯断后,阿二苏醒了。醒了的阿二幽幽地问救他的女人,我戆不戆。

三天以后,阿二真的被唤进警察局:尼克松到上海,摸排危险人物,阿二荣幸地忝列其中,因为一个疑似警察回忆起,阿二曾经说过,脚底下一直挖就能挖通美国。挖通美国与尼克松来访,有某种阴险的内在联系,于是,老案就翻新啦。

居委干部怎么相帮也不行,人家说,你能担保戆大就不反动了吗?你能担保他就是个真戆大吗?见地独到,口齿伶俐,真能把人给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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