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个个击破赶走对手 荒唐庭审命运难测

作者:林继明    更新时间:2016-03-25 14:28:54

王月韵的身心遭到了极度的创伤,一个礼拜没有去上学,她沉默寡言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情,警察来调查也不吭声,只会哭,她哭了郝允雁也跟着哭,刘秋云也眼泪汪汪起来,时不时的有报刊记者来骚扰挖掘新闻,街坊邻居也来看热闹,当然也不乏有同情者围着前来取证的警察据理力争表示是“正当防卫”。伍侯也没有去跑生意留在家里赶记者,周太太就笑嘻嘻向他们招手,强调自己是这起悲剧的目击者,记者的报道发展到最后变成了纯粹的**故事,传到郝允雁耳朵里,她每天要去医院给丈夫送吃的,没有时间和精力计较这些,她去医院时,女儿就交于刘秋云人盯人的看管,怕她一时想不通。报纸的消息如张了翅膀向全国扩展,那天三姨太在窑子里接客,无意中看到客人带来的报纸上头版写着白敬斋的粗体名字,展开一看既惊喜又隐隐的有些难过,毕竟十几年的相处,在对方离开人世时所有的冤和仇顿时化为乌有。但很快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在上海滩很多人知道她是白老板的三姨太,前段时间听说他跟欧阳雅夫大伯的程姨太结了婚,想必所有财产都被她拿去了,可再怎么说自己是跟随白敬斋十几年的姨太太,应该多少可以分到一些。她把这想法告诉了管家,管家颇为兴奋,欣慰的是终于可以回上海了,自己的人脉在上海相对工作比较好找,于是两人立刻出发,管家又将那间小屋的门钉上了。

白敬斋的死让程姨太表面上哭哭啼啼,心里十二万分的高兴,因为她是白府的唯一主人,他的遗产毫无疑问全归她名下了。三姨太和管家到白府时丧事已经办完,家里设了灵堂接待上海滩的大小人物来悼念,当然日本的梅机也派美代子为代表前来,这天欧阳雅夫带着二妈出于礼节也去了,但更深的是他想在心理上展示自己是笑到最后的人。

三姨太冲进白府院子里就开始演戏,嚎啕大哭的喊道:“老爷,贱妾就这么回乡探亲几个月您就去了,也不带上我啊……”——她这样说是特意让旁人听自己仍然是白府的姨太太,只是外出探亲去了而已,管家也配合她,跪在白敬斋的棺材前痛哭流涕道:“老爷,您关照我要好好的照看三姨太,现在我把她完好的带回来了,可是您却离开了我们,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管好您的基业……”旁人根本不知道这两人是背叛白敬斋私奔的,听了伤心纷纷落下眼泪。程姨太与三姨太有过几面之缘,从白敬斋那也了解她的事,见他们这么夸张的表演很明显这是来抢遗产的,因为是在灵堂里不方便动怒,慢慢走过去道谢:“谢谢你们到来,请问你们是我丈夫的什么朋友?”一句话否定了他们与白府的关系,管家不含糊的自报家门说:“我是白府的管家呀,几个月前三姨太的娘家亲戚生病她去照顾,老爷不放心派我一路护送她的,这时还没你呢,你问问这的下人,我是不是他们的管家?”白府的下人都跪在两边,有几个连忙点头,他们都喜欢原来的白府管家,这里的下人原来三姨太在的时候都获得过好处,管家得意地说:“你看,大家都证明了。”三姨太也摆出受委屈的样子说:“就是啊,我娘家有人生病去照顾了几个月,怎么回来白府变天啦?”说着跑到白敬斋棺材边一边拍着一边哭喊着:“老爷,我来看你来了……”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有个太太小声的对丈夫说:“白府的三姨太我们经常一起搓麻将的,十几年里白老板一直很疼她,倒是那个白太太才跟白老板几天啊?”她的话被程姨太听了去气得要命,也不顾客人在,对着下人骂道:“你们脑子坏掉啦?别搞错我是白府的太太,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开除。”老妈子拿过程姨太的好处,马上站起身帮她的腔道:“我来说句公道话,这三姨太确实是白老爷的姨太太,管家也是白府的管家,不过他们俩背着老爷长期通奸,后来卷了白老板的钱私奔了,这里的人全知道。”旁边的人一阵哗然,这来悼念白老板居然上演了八卦戏,有的觉得无聊,有的津津有味的欣赏着两个女人狗咬狗。老妈子以为自己的话不够分量,往四处寻觅支持者,对着白敬斋的贴身女佣说,“秋香,你是老爷的贴身丫鬟,那天你也在的给证明一下。”秋香战战兢兢的直点头,三姨太冲上去就抽她的耳光,程姨太过去打三姨太,管家帮忙打程姨太,整个灵堂乱成一锅粥,大部分前来悼念的人一哄而散,有几个块大的两边劝架。

这事闹得全上海沸沸扬扬,最后上海的商会主席派人来调解,程姨太是太太,合法的继承了白敬斋的大部分财产,包括宝顺洋行,宝顺分行被日本梅机关拿了去,虽然这里面有白敬斋一半的股份,但其中的所有权分额千丝万缕的纠缠不清,只能让日本人拣了便宜,三姨太与管家的丑事有下人指证,也有人说没那回事,大家拿不出真凭实据,出于对双方的公正,商会主席决定让三姨太和管家继续留在白府,三姨太作为死者的妾,在法律之外获得了绝小部分安慰性质补偿。

这是个有趣的场面,程姨太和三姨太这对抢遗产的冤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白府需要专业的人来管理,程姨太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想对三姨太和管家个个击破,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要先收买管家,就让他继续当白府的管家,三姨太以为是机会,积极支持她的男人接管白府的事务,说要慢慢的把白府的钱全给贪了。对程姨太来说赏赐个管家只是投石问路,他既然当了管家,那么与主人的接触自然就多起来,那天三姨太坐在院子的太阳底下啃瓜子,管家从外面买东西回来,程姨太在客厅里探出身来喊道:“管家,到我屋里来,我有事情交代你。”管家应道:“是,太太,我就来。”三姨太吃醋的瞥了他一眼道:“这个小狐狸精让你去房里,你小心别被迷住了,这女人满肚子的坏水。”管家笑笑说:“我的宝贝,放心吧,人家是太太身份,我是下人,会看上我吗?”

管家走进程姨太房间,门口规矩的喊了声:“太太,我来了。”一看程姨太靠在床上,她应道:“把门关上锁了。”管家浑身抖了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锁了门站着不敢过去。程姨太冷冷的道:“过来,让我大老远的跟你说话?”管家怯生生走过去,与她的床保持了一定距离站住道:“太太有话请吩咐。”程姨太懒洋洋抬起眼皮打量了他番问:“管家,你说说看,现如今在白府谁是主人?”管家知趣的答:“是太太您。”程姨太站起身慢慢朝他走去又问:“还有谁是主人?”管家想说是三姨太,一想不敢说支支吾吾的,程姨太与他面对面站住说:“你很想说还有三姨太吧?”管家往后退了半步,连忙说:“不不,她算不上,姨太太国家的法律不承认的,她不算,白府唯一的主人是您!”他的声音有点发抖。程姨太笑了道:“本太太没有选错人,管家果然是识时务之人,请问你想当第二个主人吗?”管家听罢心惊肉跳,以为是在取笑他,连说:“不不,太太,您不要开这玩笑。”程姨太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了下他的胸膛,眼睛尖锐的射向他说:“你觉得我是跟你开玩笑?”管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惊慌的盯着她,想逃开她的眼神却动不了,突然程姨太吧嗒松开旗袍最上面一粒盘扣,管家心颤了颤,程姨太说:“我只想听你一句话,想还是不想。”

“想!”管家豁出去了,说完又怕起来。

“好,我就要听你说这个字,我可以让你实现,但是你必须清楚,我是白府的第一主人,你是第二主人,必须无条件的听命于我,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同意吗?”

“同......同意!”

“好,从今往后,只要你听从我的指挥,那我的人就是你的。”

“啊?您,您,太太,您再说一遍?”

程姨太剥开旗袍第二粒盘口说:“就是你绝对服从我,我的身体绝对是你的,听明白了吗?”

管家早就听明白了,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快要站不住了,紧张的盯着她松垮的旗袍,他实在不敢相信是真的,对程姨太的美他一见到她时就触目惊心过,在她面前三姨太简直不值一提,他仍然楞着,似乎在等待程姨太给他一个大巴掌骂他是在做梦,程姨太朝他轻蔑一笑转过身往床走去,她缓缓的脱下旗袍,然后是里面其它的衣服,没一会功夫,她洁白的后背影肉感十足的呈现在管家的面前,就像是一条蟒蛇被剥了皮吊着,猛然,程姨太转过身,管家眼睛一闪跪在地上喊道:“太太——”

程姨太嫣然一笑问:“怎么了,我的男主人?”

管家心都快要酥了,一个劲的磕头表忠心道:“太太,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一条哈巴狗,不,是狼狗,你让我咬谁,我就咬谁。”

院子里的三姨太觉得管家进去那么些时间也该出来了,悄悄摸过去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没有一点声音,大着胆子轻轻推了推门,是里面反锁的,顿时就气愤起来,女主人向男管家交代事情也不用锁门,她冲动的拍门喊道:“管家,我有事情。”喊过几声没有人理睬,那就更说明问题了,里面的程姨太对管家说:“你的情人让你出去了。”管家抱住她喘息道:“太太,您才是我的情人,她根本配不上我。”程姨太说:“那你把她赶走,讨厌煞了,坏我们的好事。”

管家打开门挡着问三姨太:“喊我什么事?”

三姨太板着脸不客气的质问道:“你在里面干什么?”

管家眼一瞪道:“管你屁事,滚!”

“什么?”三姨太蒙了,揪住他衣襟道,“你竟然跟这女人......”她说不下去了,在过去的一年里,她自认没有亏待过这个男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背叛了她,眼泪如珍珠般滚落。程姨太在里面嗲嗲的喊道:“管家,你在干什么呀,人家正在等你呢。”三姨太不堪受辱扭头就跑,回屋收拾行李默默的离开了白府不知去向。

白敬斋的宝顺洋行仍然由原来的总经理贾全在管理,白敬斋在的时候他只是具体执行者,而现在程姨太给了他充分的权力,三姨太被她气走几个月后,程姨太认为管家没有作用了,就勾引起贾全来,至少她认为贾全可以替她管理洋行,而管家上海滩有的是,那天晚饭后,程姨太洗了澡回屋睡觉,原来门是不锁合着的,管家忙完事情会推门进去,程姨太仍在守孝,她与管家的关系为了避人耳目还是偷偷摸摸进行着的,管家与往常一样打发走下人准备去程姨太房间,家丁跑来报告:“管家,贾经理来了。”管家反应不过来,问:“哪个贾经理?”家丁答道:“就是宝顺分行的贾总。”管家骂道:“这么晚了还汇报什么工作?让他明天白天来。”话音刚落贾全走了过来,从容的跨进步客厅道:“你这管家好大权力啊,连太太的客人也敢拒之门外。”

“什么,你是太太请来的?别扯淡,她没跟我说起过。”管家一会莫名的得意道,“对对,她提起过你,说你小子洋行管理得不错,你来汇报工作?去去去,明天到洋行里谈,我马上去她房间会跟她说的,让她明天来行里,这女人听我的。”管家摆起谱来。

贾经理不领这个情,斥道:“你什么东西,一个管家竟然称主人是女人,不想干下去啦?”

管家见他口气不小,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瞪眼道:“放肆,你给我马上出去,要不我让家丁轰你了。”

程姨太听到外面的吵架声,跑到客厅来问:“你们在干什么?”贾全热情的喊了声:“太太。”程姨太连看一眼管家也没有对贾全道:“来汇报工作了怎么不到我屋里来?”贾全耸耸肩膀说:“你的管家不让我进。”程姨太笑笑说:“管家,以后贾经理会经常来我这汇报工作,你不必干涉,忙自己的去吧。”管家看不懂了,这分明是这个女人喜新厌旧了,闷闷的退下。从此后,贾全几乎天天晚上来找程姨太,第二天起来一块吃早点,管家憋着劲也坐下吃,程姨太脸沉着看他老半天,管家不知其意,贾全开口道:“你这个下人怎么不懂事情,主人吃饭有你座位吗?”管家抬眼看程姨太,程姨太冷冷的道:“没听明白吗?以后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你要不习惯可以离开这里去找你的旧情人去。”管家火了,腾的站起来怒道:“你这女人翻脸不认人,几个月前还说我是这儿的主人,现在却说这种话?”程姨太筷子往桌上一拍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这儿的主人?我啥时说的?我看你没睡醒吧?快去阴沟洞里撩点水来洗把脸清醒清醒。”贾全拿起筷子递给她劝道:“亲爱的我们吃饭,别去理这个瘪三,我看干脆把他赶走算了,我认识一个老头很有管理宅子的经验,下午我去把他找来介绍给你。”管家见大势已去,跪下来求程姨太道:“太太,看在我们的情分上,别让我离开您。”程姨太笑笑说:“这事贾经理说了算,你问他吧。”管家跪向贾全道:“贾总,鄙人有眼无珠,您高抬贵手放过兄弟一马,兄弟以后当你的一条狗,你让我咬谁,我就咬谁。”程姨太听了耳熟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怎么又成了别人的狗了?好吧,既然你那么诚恳要当我们的狗,那你就给我们爬到大门外去,没有命令不许爬进来,让我们看看你的忠诚,有难度吗?”管家思前想后了一阵,决定忍辱负重转身爬出客厅,慢慢的在院子里往门口爬去。

程姨太对身边的女佣说:“你马上到他屋里收拾他的东西送出去,并告诉门口的家丁,这条狗已经不是这儿的管家了,以后不许他踏进半步,谁失职谁滚蛋。”

管家爬到大门口时,守门的家丁莫名其妙的问:“管家,您这是在玩狗游戏啊,脑子坏了?”管家往里瞧瞧站起身骂道:“不许你跟别人说,要不把你开除了。”家丁憋住笑连说:“是是。”管家抽了他巴掌道:“不许笑!”

女佣和两个家丁各提了个大包裹出来往地上一扔,管家认得这是自己的东西,正要发火,女佣道:“太太吩咐,你这条狗以后不许踏进白府一步,谁让你进来,谁就滚蛋。”管家吼道:“不可能,这是太太的气话,我要进去问她。”刚才被他抽耳光的家丁乘机还给他一个耳光骂道:“你这条癞皮狗还想咬人,信不信我把你揍趴下?”

管家根本打不过年轻力壮的家丁,不与他理论,在门口大喊:“白太太,你这个女人真狠毒,当初为了排挤三姨太跟我睡觉,现在有了新欢就不要我了,不要脸啊——”

这顿骂别女佣回去传给了程姨太,半晌,从里面冲出几个手握棍棒的家丁出来,劈头就往管家挥去,有的家丁以前还是管家的亲信,这回也毫不留情的痛打落水狗,管家头破血流顺手抓了一个小包袱死命的逃跑了。

上海难得看到雪,这年初春特别的寒冷,很多家庭晚上睡觉都将炉子搬到房间里取暖,一把铜壶烧着开水整个房间热气腾腾,有的人家在炉子风口内塞只山芋,插上炉门在里面闷着,第二天起来就可以吃烘山芋,郝允雁的女儿就特别爱吃这个。这一晚她没有睡好,丈夫的案子今天上午九点上海市高等法院进行,经过半年多的治疗,他已经恢复成正常人,检方准备对他进行国家公诉。这个案子引起社会舆论的极大关注,一是凶手居然是植物人,二是被杀的是上海金融界的巨匠,日本人的宠儿,所以大报小报都在刊登这个消息,对案情与庭审的结果进行分析,民众几乎都同情和支持王守财,担心其中有日本人的背景,事实上也正是如此,白敬斋的死让日方十分震怒,向上海市高等法院施加压力一定要严惩凶手,这让法院很为难,因为这在法律上属于典型的“正当防卫”,舆论的一边倒让郝允雁对上午的开庭充满期待,庭审一结束丈夫就会被判无罪释放,一家人十年后重新获得生机,心情格外的轻松。家里煤气味太浓,她下床开窗户,发现下雪了,房顶上白皑皑一片,走到阳台上往楼下望去,整个弄堂被积雪覆盖,上面是凌乱的脚印,一直往弄堂的转弯处延伸。一对父子在堆雪人,这情景让她想起十几年前也是一场罕见的大雪过后,五岁的女儿硬拉着父亲要去玩雪,父亲堆了个雪人,女儿仍不满足说没有鼻子,跑上来问她要了半根胡萝卜,一晃就是十多年宛如就发生在刚才。

王守财身体恢复后转到了看守所里,很多事情他不明白,那天他突然被一种神秘的声音唤醒,意识模糊的坐起身,感觉自己仍然是在梦中,四周是打雷的声音,很响,几乎要震盲他的耳朵,茫然中发现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是谁,有个男人在非礼她,他认了出来,男人是白老板,一阵恐惧,他怎么在这里?而自己又在哪里?雷声停止的时候女孩在喊叫,这张脸在瞳孔中被慢慢的缩小,定格——那是自己的女儿!枕边有把剪刀,惊慌失措的王守财抓起来就向白老板扎去,这时,他的大脑中呈现出一幅长卷,是自己他与妻子一起去购房的镜头,他们在宝顺洋行取存款时遇见白老板,告之宝顺分行的工地来了群抗日游行队伍正与建筑工人发生冲突,他抛下妻子随白老板赶到现场,混乱不堪的场面,很多愤怒的抗议者,白老板让他上去交涉说:“你是这里分行的经理,全权代表,你去找他们谈判吧,记住态度不能太软弱啊。”他毫无畏惧的去了,一会迎来雨点般的砖头,然后自己在这地方醒来,白老板在欺负他的女儿——他在医院里清醒的时候问妻子:“白老板是怎么到我家的,你当时去哪里了?”郝允雁没有勇气向丈夫坦诚十年中发生的种种事情,极力的回避道:“我在替人做手工,交货去了。”王守财问:“你在做手工活?囡囡一个人在家门没锁吗?”郝允雁说:“我锁了呀,可能是他敲门囡囡以为是我回来了。”王守财想了想突然问:“女儿现在几岁了?”郝允雁流下眼泪道:“叫名十六。”王守财激灵了下感叹道:“我睡了十年了,这些年你就靠做手工来维持家庭的吗?”郝允雁早准备好了话来搪塞丈夫,回答道:“邻居们都在支援我,特别是秋云姐,在我家花了不少钱呢。”王守财明知妻子在说谎,却道不出错在哪儿,这十年里妻子是怎么过的,白敬斋何以熟门熟路的找到家里来,他们之间会不会有瓜葛?一连串的问题层出不穷的涌向大脑,有一次他问女儿:“你姆妈跟外人有来往吗?比如……”他想说出白敬斋的名字,又怕勾起女儿的痛苦,王月韵忙说:“没有,姆妈一直在照顾你,没有外人来。”这几天她也在考虑万一爹爹知道了姆妈的事,两人会不会离婚?——王守财本来就是个多疑之人,不会相信漫长的十年家里会一帆风顺。这阵子有检察院的官员找来询问白敬斋的死因,同样的问题王守财回答了好几遍,最后发起犟脾气来不回答他们了,检察官倒很和气,仍然耐心的试图从他的回答中找出破绽,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定王守财的罪,这是日本人的意思。医院里找记者来拍照片做广告,警察怕出意外早早的把他转移到了看守所里。

雪花又开始从天空中纷纷飘落,弄堂里热闹起来,小孩子出来打雪战,周太太抱着裹在棉斗篷里的孙子出来,夸张的叫着:“哇,宝宝快看,这是雪,漂亮不漂亮啊!”她在雪地里跳舞,四周全是她一人的场面。郝允雁现在彻底讨厌她了,以前知道她是个嚼舌头的,也吃过不少苦头,但前几天在医院里跟丈夫胡说八道,自己与白敬斋的那些事才暴露出来,那天,周太太来看望王守财,其实是来侦察他病情恢复的情况,眼看着郝允雁的好日子来临了浑身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以前她背地里笑刘秋云寡妇,后来郝允雁丈夫成植物人了,虽然她表面上有时候也送点菜上去同情人家,郝允雁认识白敬斋后日子好过了,她又气不从一处来,自己儿子结婚生了儿子,又开始在街坊邻居面前话里话外的影射刘秋云,说她儿子结婚了没有孩子是生不出来,刘秋云跟武侯结婚她很生气,自己老伴死了成了寡妇,她倒有男人了,最让周太太无法容忍的是郝允雁的植物人丈夫彻底康复了,看起来整个楼里就她是单吊,那天对郝允雁说:“王家小妹啊,你家的男人以前我就很喜欢的哩,这孩子人老实,他终于好了周阿姨很高兴,大家都是老邻居的,得去看看他才是。”郝允雁带她去了,一开始周太太问问治疗的进展,后来热情的夸奖起郝允雁来说:“小弟啊,你算是摊着一个好太太啦,这十年里她为了凑钱替你治病到处想法子,真可谓大爱,你要理解她点啊。”郝允雁听出这话味道不对劲,忙把话题支开,可为时已晚,王守财这些天一直在思忖的就是家里哪来这么多钱,周太太的话让他立刻警觉起来,她走后问妻子:“始才周家太太说你大爱什么意思?你大爱谁了?”郝允雁没有吭声,其实她也不认为这事可以隐瞒丈夫一辈子,可是夫妻十年没有进行过感情交流,现在需要去做的不是把过去那段痛苦残酷的去填补这个空白,并让丈夫去接受现实,她做不到,眼睛望着别处,王守财抓住她双臂激动的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你说呀,我能够承受。”郝允雁缓缓的转过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做什么……”说完顿时热泪盈框,又恳求道,“守财,你,你别问了好吗?我……”她崩溃了,咕咚跪地下泪雨滂沱地道:“守财,我对不起你……”——王守财知道真相后一声不响低头望着洁白的床单入神,好像全然没有听进去,突然,他紧紧的抱住郝允雁,抱得快要让她不过气来,她没有挣扎,平静的闭上眼睛,正想就这么死在丈夫的怀抱中,王守财放开她怒目而视,郝允雁绝望地说:“守财,如果你觉得你妻子不干净了,等养好身体后我们就离婚吧,允雁绝无怨言。”王守财“啊”的一声嚎,使劲抽自己的脸,他并没有责备妻子,而是后悔为什么当年会受白敬斋的怂恿去送死,郝允雁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打说:“亲爱的,你打我吧,我让你丢人了。”王守财又一次抱住她,哭道:“不,你没有错,错在我,让你受苦了。”王月韵放学直接到医院里,看到这景象默默的退了出去,她什么都明白,又不想让父母知道她都明白,被白敬斋奸污过后曾经萌生了死的念头,想起姆妈这些年的苦难,她又变得坚强起来,学校里同学们在背后议论她,有时说很难听的话,就躲到厕所里偷偷哭一通然后跟没事一样,回来从不跟姆妈提起,倒时郝允雁经常晚上呆呆的望着空床惘然若失的样子,她会走过去安慰姆妈。

雪还在下,王月韵走到阳台上将一件棉衣披在姆妈肩上说:“姆妈,时间还早您再睡一会吧。”郝允雁感触地说:“囡囡下雪了,还记得以前你爹给你堆雪人的情景吗?”王月韵说:“嗯,有一点点印象,姆妈,爹爹今天会无罪释放吗?”郝允雁笑笑安慰说:“会的,我昨天特意买了好多菜呢,晚上我们好好庆祝一番。”

八点钟的时候,刘秋云和伍侯穿得整整齐齐的已经在等候郝允雁,他们心里紧张表面上也跟着尽量的轻松,伍侯分析王守财会被判有罪,问题是多少年,刘秋云觉得有道理,但吩咐道:“不要在郝允雁面前说啊,大家都在说王先生会无罪释放,万一到时被你说中,怕要被人说你嘴巴贱了,即便她不说你,我也会埋怨。”

欧阳雅夫前几天来找郝允雁,表示愿意出钱替她丈夫聘请上海最好的律师,郝允雁千谢万谢的答应了,请律师的事儿她不懂,刘秋云也说:“请个好律师是很重要的,欧阳先生外面人脉广,一定可以找到。”欧阳雅夫做出这个决定前是很纠结的,在十几年中他一直爱恋着这个女人,即便白敬斋霸占了她也没有放弃,默默的等候机遇的到来,现在去帮助王守财意味着这个机遇永远的失去了。他在探望关洁时,把郝允雁的事情告诉了她,关洁自从被调去打扫监狱长办公室后,晚上也不用再回原来的牢房,给她安排了临近办公室的一个小房间,是放清洁用品的地方,很狭小,对关洁来说这是个解放,除了隔三差五的满足一下监狱长,只要绝对的服从不觉得有多么苦了,不像那些女看守,服从还是不服从一套虐待的程序都要使一遍。她一听说郝允雁的丈夫彻底醒过来了,兴奋地说:“真有这事啊,那郝允雁不要太高兴喔,只是摊了这么个官司,你去找个好律师帮帮她吧,我们是好姐妹,在我哥哥的事上我是愧对她的,你帮她等于在为我赎罪。”欧阳雅夫没有把握,说:“忙我是会帮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用,上次你的案子我也请了上海最好的律师,结果还是输了,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上海的司法形同虚设。”关洁说:“事在人为,我和他的背景并不一样。”欧阳雅夫说:“白敬斋可是日本人的宠儿,人死了他们不会罢休。”关洁说:“他不过是个替日本人做事的汉奸,人活着是宠儿,死了一文不值,雅夫,我们试试看吧。”

欧阳雅夫是直接去监狱长办公室会见关洁的,监狱长这么做是为了这个大老板塞给他钱时方便些,欧阳雅夫问关洁:“在这里还好吧?”关洁笑笑说:“比在牢房好多了,放心吧,监狱长很照顾我。”欧阳雅夫说:“我可是塞了不少钱给他的,这个社会只要有钱就能办事。”监狱长笑吟吟走进来说:“这环境谈得还行吧?我这可是冒了风险的,要是别人偷偷报告到上面去,我可吃不了兜着走的。”这是明显的在要钱,欧阳雅夫早准备好了,掏出一叠钱塞他口袋里千恩万谢说:“请监狱长多多照顾啊。”监狱长尴尬的咧嘴笑着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欧阳雅夫一跨出办公室,监狱长“啪”的门反锁,走到里屋的沙发上坐下,关洁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顾不上寒冷脱光了衣服躺在他的腿上,监狱长得意地讥讽道:“你丈夫真客气,不好好照顾你都不好意思了,嘿嘿嘿。”关洁驯服地说:“那请监狱长好好的照顾他太太吧。”

王守财案子开庭的时候欧阳雅夫也去了,带着二妈一起去的,给郝允雁打气。法院的门口聚集着来自各大小报社的记者,也有围观的群众喊着口号,维持秩序的警察如临大敌般的在法院门前一字排开,能够进去旁听的人手里都持有一张通知函,检查了才能进入。九点钟正式开庭,王守财穿了套郝允雁送进去的西装和大衣从边门出来,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潇洒,郝允雁坐在旁听席上朝他挥了挥手,他看到了,微微一笑,却掩盖不住他笑脸下的忧伤,他忧伤的不是自己可能会坐牢,而是一旦回家如何面对当了别人十年太太的妻子,女人的贞**一直看得与生命同样的重要,现在他生命保住了,妻子的贞操再也不复存在,天亮了,可是他的心仍然在黑暗中,陌生的妻子,陌生的女儿,还有陌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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