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世人不知道有因果 因果何曾饶过谁家

作者:林继明    更新时间:2016-03-24 13:22:57

五月的梅雨季节天空喜怒无常,这会雨又停了,太阳拨开阴霾的云层,温度陡然升高起来,远远的有座高楼旗竿子上一面日本国旗耷拉着,仿佛是一个落魄的主宰者。屋内很潮湿,郝允雁推开落地窗户把丈夫的尿布挂出来晒干,对面几个阳台上的女人门也噼里啪啦的都将自家晾洗的衣服见缝插针的用竹竿挑出来,距离很近,但谁也不跟谁打招呼,仿佛他们是存在于不同的空间世界。王守财那天醒着,与往常一样眼睛没有神,这种睡睡醒醒伴随了郝允雁九年的光阴早就习以为常,喂过粥后替他擦身,突然王守财咕噜了一声,听起来像个“渴”字,郝允雁天天盼丈夫能够有朝一日恢复知觉,哪怕可以发出一字半句的声音也好,可是真的这天冷不丁的到来,却吓得脸成一张白纸,也许丈夫就像是尊菩萨,每天恭恭敬敬的供着,点上两柱香虔诚的求菩萨显灵,今天菩萨突然开口了,这是多么的恐怖,她慌忙去叫刘秋云,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她出去买胭脂粉去了,伍侯也在跑生意,她只能站在房间门口望着丈夫不敢进去,这次是真真切切的,不是幻觉。刘秋云挎着包手里拿着把雨伞上楼梯,见郝允雁惊慌的样子站在门外问:“家里又有老鼠啦?这五月份老鼠也来得太早了点吧?”郝允雁平时最怕的就是老鼠,只要一看到她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跳到远处不敢看,她一惊一乍的老鼠早就没了影,还是缩着不肯过去,一定要刘秋云把那里的东西全部搬来,用扫帚狠狠的“敲山震虎”一番,确定没有动静了才放心,手还是冰冰凉。她终于见到了救兵,招手喊道:“秋云姐快上来啊。”刘秋云慢条斯理的上了楼,雨伞撑开放卫生间里,包里取出一只包装考究的盒子朝她扬了扬道:“先来看看我新买的法兰西胭脂粉,好贵呢,老鼠一会我帮你赶,这回怕在床地下躲着跑不了的。”郝允雁道:“什么老鼠啊,不是,我丈夫刚才出声音了呢,清清楚楚的,是这声音——”她学了几声“渴”字。两人走进房去看,王守财仍然安详的躺着,一对无光的眸子平视着前方,刘秋云伸手在他眼睛前晃了晃,他没有任何条件反射,说:“不是还原来的样,怎么可能会说话?”郝允雁说:“刚才肯定发过,再等等。”她们等了好长时间,刘秋云以为又是郝允雁的幻觉,上次伍侯一人照看王守财时也说有怪声音,结果什么也没有改变,最后判断是桌椅发出的。她打开胭脂盒说:“我去洗洗脸涂给你看,买的时候我用店里的样品试过一点,效果跟国产的就是不一样呢。”郝允雁心思不在这儿,忙说:“等一下嘛,真要他会说话了,我们家就苦出头了。”刘秋云觉得扫兴,撇了个嘴说:“没劲,好吧好吧,他不是‘渴’吗?你就给他喝点水喽。”郝允雁顿时醒悟过来说:“对对对,一定是他太渴了,我热水瓶里有水。”她手忙脚乱的倒了杯水,太烫,嘴对着吹,又拿起只脸盆奔到卫生间积来自来水,将杯子浸在里面手按着不让杯子浮起来,急躁躁的样子说:“以前他应该也有渴的时候,从来没有声音出来,是我估摸着给他喝点,这回他知道渴起码是有意识了,对了,秋云姐,要不要去咨询一下医生?”

水不烫了,郝允雁自个舌头伸进去试试,将他扶直了慢慢喂下去,喉咙一动一动往下咽,在郝允雁看来这些动作跟以前全不一样,兴奋得吵着要马上打电话给医院,刘秋云没折,就顺着说些鼓励的话,当初王守财的主治医生对郝允雁的印象很深,也被她一直那么坚持所感动,当然也对这个植物人可以活到将近十年觉得不可思议,郝允雁电话过去说明情况后很感兴趣,建议她将病人送到医院里来复诊一次。当年医院对这病人是完全不抱希望的,家属不收的话,就医院收下作为医学观察用,家属如接回家照料,他们就配合着发些药剂和维持植物人生命的营养液。叫来救护车把王守财送到医院里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检查,住了三天出院,医生不认为王守财会在短期内起死回生,但是经过脑监测似乎出现了些许的好转迹象,让家属继续认真观察。这一来一去花了郝允雁不少钱,她积了三十几万给丈夫治病的钱,可如今物价飞涨,法币严重贬值,这些钱估计也只能够维持两、三年,虽然也不算短,但三年后日子怎么过?她慢慢的在考虑这个问题,在跟白敬斋好的时期习惯了伸手问他要钱,缺钱的感觉离开她太遥远了,这回王守财去医院全身检查了番就花去一万五。刘秋云本来就认为把王守财送医院去检查就是多余的,忿忿说:“现在人心不古,连医院里也只想着赚病人的钱,住了三天花去一万五看出什么结果来了?跟不看一个样。”郝允雁愁眉苦脸地说:“你家的伍先生外面路子广,让他帮帮忙看有没有哪家公司需要打杂的,工资高点的话,我宁可用一部分钱雇个保姆,余下的积攒起来或添补家用。”刘秋云表面上是答应下来,回去就跟伍侯说:“隔壁的允雁让你帮她找公司,这事得慎重,不要又出来个白老板,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她要问起你,你不要真的去打听,我来想想办法吧,几年前隔壁弄堂有家私人纺织作坊,她也做过几天活,是带到家里来分纱线的工序,隔了那么多年不知道人家还在不在做。”第二天她同伍侯一起去晨练、买菜,顺路去找那家作坊,本以为时隔八、九年这人家可能早不做了,但出乎预料居然还那么红火,几个家庭妇女抱了只纸箱子在排队交货,里屋是间小仓库几个男工在包装打箱子。接货的老板娘刘秋云认识,跟她差不多年龄,以前很漂亮的,这些年刘秋云没怎么变样子,她却整个人老气横秋的,戴了副袖套在清点。等她忙完事,刘秋云过去打招呼道:“老板娘你好啊。”老板娘问:“你好你好,啥事?”刘秋云先跟她寒暄说:“没想到快十年了你们这作坊还开着。”老板娘问:“你以前也在我这做过?我好像不记得你了,哎,可能是给我做活的人太多忘记了,呵呵,你找我有啥事就直说,我很忙。”刘秋云介绍自己说:“我就住在隔壁弄堂,很多年前我邻居替你做过活,有时我和她一起来交货的。”老板娘在记帐,头也没有抬应了声继续写着。刘秋云感觉对方不热情,顿了顿硬着头皮问:“老板娘,你们这还需要人吗?”老板娘猛的抬头问:“需要啊,你做不做?”刘秋云说:“还是原来给你做的那人想做,她活做得很仔细你的。”刘秋云自作主张跟老板娘谈好工钱去告诉郝允雁,说:“工钱少了些,每完成一百刀线团十块,只能买几斤青菜,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去回了。”郝允雁忙说:“别别,这很好,反正在家里做,闲着也是闲着,这活以前做过不累。”就这样,郝允雁又开始了艰苦的手工作业,为了能够多赚些钱,一般人家每次拿两、三百刀带回家做,第二天交货,她拿五百刀,经常挑灯做到很晚,一种精神支撑着她仿佛不知疲倦,刘秋云半夜起来上厕所总看到她家的门缝里透出黯然的光线,便回房从墙壁洞往里瞧后伤心不已,第二天开始也帮着做起来,平时晚饭后就伴着伍侯在房间里卿卿我我,现在很自觉的跟上班似的到时间过来,郝允雁不好意思地说:“秋云姐你这晚上也帮我忙这活,伍侯这厢要有意见了,你还是回家陪他吧。”刘秋云笑笑说:“都老夫老妻的,多粘有什么粘头,他要有意见我让他也来做,他手巧着呢,我眼神不好,缝补衣服时都是他给穿的针眼,告诉你呀,他会缝床被,线缝得比我还直,这几十年的光棍没有白当啊,咯咯咯……”

王月韵向来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如今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做完作业也搬只凳子坐下来当下手,她心如明镜,姆妈好段日子没有跟那个白老板有来往又揽了加工活,所以她平时吃菜很节约,学校里搞课外活动需要花钱,会主动向老师找出各种理由请假,回来也不跟姆妈提起,但她心里是愉快的,当起下手来有模有样,有时还会哼哼歌曲。伍侯也加入了他们的生产组,郝允雁调侃说:“姐夫啊,我把你家的宝贝诓来做事已经不好意思了,你也来帮忙。”伍侯一脸老实样忙说:“没事没事。”他跟郝允雁说话舌头总不利索,刘秋云乐了,说:“妹啊,你这冷不丁的喊姐夫我还没反应过来呢,这多恶心啊,就叫老伍或者伍先生听了顺耳,对了,你就唤他伍夹里好了,以前我叫你男人王夹里,大家扯平,咯咯咯。”郝允雁也笑了,伍侯天津人早年上海营生勉强听得懂点上海方言,早听过有人叫某某“夹里”不理解,茫然地问:“啥叫‘夹里’,是不是那种会开口的水产品啊?”刘秋云笑道:“还号称上海混过,标准乡下人,上海闲话讲不来,米西米西炒咸菜。”郝允雁解释说:“这是上海市井话,就是‘先生’的意思,比较熟悉的人之间才这样称呼,有点调侃,秋云姐以前当着我家先生面前喊王夹里,后来提起他时叫王先生,我听着反倒不习惯了,嘿嘿。”刘秋云补充说:“其实‘夹里’是那些在外面跑跑生意的人,老伍是当之无愧,以后我就叫你伍夹里啦?”

郝允雁换了个话题问:“姐夫最近生意怎么样?”

伍侯说:“大前天外面淘到一只上等玉石去给欧阳先生过目,让他在店里代销,结果去的不是时候,他家出事了。”

郝允雁以为跟关洁有关,紧张地问:“啥事?”

伍侯是傍晚去的,欧阳雅夫刚下班回家,给他看了玉石反应很冷淡,只说过段时间再说,伍侯回去时二妈送他出门把上官露的事情大致说了遍,请他原谅欧阳雅夫的怠慢,并叮嘱外面不要去声张,他回家也没有告诉刘秋云听,郝允雁对上官露不熟,去欧阳雅夫家吃关洁出院的庆祝宴时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姨妈就更不认识了,只知道她后来嫁给了关阿狗,倒是这时候才知道白敬斋娶了老婆,而这个老婆是原来欧阳雅夫大伯的姨太太,够乱的了,有一点她是欣慰的,因为白敬斋自从跑了三姨太后身边没有女人,现在结婚了,也就不担心他再来纠缠。刘秋云厌恶地说:“这个白老板本性下流,谁都不放过,这次害死两个人,总有一天会有报应。”她诅咒后叹了口气又说,“唉,上官露也挺倒霉的,先是让关洁的哥哥糟蹋了,后来被白老板,让这么两个东西坏了身子,要我啊死了算了。”此话一出口马上觉得伤害了郝允雁,把她也一块寒碜进去了,郝允雁眼泪也快要冲出来,猛的站起来说声上厕所去,在卫生间关上门哭起来,知道刘秋云是无意的,她心肠好,说话没心没肺的不动脑子,可是她也并没说错,落到这个地步活着只是为了丈夫和女儿。

好一阵子,她从卫生间出来笑笑说:“都这么晚了,最后一点活我和囡囡来做吧,反正明天礼拜天她不上学。”刘秋云突然想起来明天上午要陪伍侯去拜访一位商会的大佬,便说:“那好吧,明天我正好也要跟老伍一大早出门,你也别太晚了。”说着灰溜溜的回屋去了。他们说的那些话儿王月韵全明白,接下来她没有吭过一声,认真在做手里的活,郝允雁也不说话,只感觉好像是为了赶进度早点睡觉,到了凌晨三点五斗橱上的钟敲响时才收工。

第二天早晨七点郝允雁被梦惊醒,躺在身边的丈夫突然坐起来说口渴,她起来倒了杯水给他喝,丈夫却对她嚷道:“你端的水太脏,我不要你倒给我。”她跳起来,原来是个梦,下意思的伸手往丈夫下身摸尿布湿了没有,尿布不见了,她记得睡觉前替他换过新的,掀开被子检查,垫在屁股下的塑料布有点阴湿,她准备起来换,地上有块尿布,湿淋淋的,奇怪,是自己扔的?郝允雁一时记忆紊乱,想起自从丈夫发了次声音后她的大脑处于高度紧张中,她开始怀疑这一切全都是错觉。

上午她必须早点去交货,这样就可以早点领来新的,礼拜天女儿在家的话家务可以让她帮着做,自己加把劲多做些活,一个月可以挣出菜钱来。烧好泡饭桌子上放着,一瓶腐乳,盖上菜罩。女儿揉揉眼睛要起来以为又要做活了,郝允雁说:“囡囡再睡会吧,不急,姆妈去交货。”她抱着装满半产品纱线的箱子走了,关上门,走廊里静悄悄的。

底楼比较繁忙,周太太一大早站在大门口里面抱着孙子抖着,周晓天和张恩华在卫生间漱口洗脸要上班,儿子断奶开荤后,张恩华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也在丈夫报社揽了个文字校对的活,白天自然由周太太伺候,烧三顿饭,上午抱孙子兜圈子顺便把菜买来,起先看到郝允雁每天上午抱着个箱子上楼,第二天又抱下来,周而复始,她也不问,在楼下侧耳细听,有次被她听到郝允雁跟刘秋云说这事,她盘算着那是因为这女人同白老板不来往了手头紧的关系,于是闲着没事抱着孙子外面晒太阳时,就去了那家纺织手工作坊,人家还以为这老太要揽活接待了她,而她去的目的是想知道郝允雁一天的工钱。郝允雁抱着箱子慢慢的横着走下楼梯,周太太给她让路,边热情的略带嘲讽的问:“王家小妹是去交货啊?你这一天能做多少刀啊?”郝允雁一听就明白这个老太去打听过,没有回答,笑笑走了,周太太等她走远啐了口骂道:“都混成这样装什么清高?不当**只能干这种低贱的活。”

白敬斋昨天晚上在肖恩的俱乐部里过的夜,这家俱乐部在租界时期隶属于法国领事馆,参赞肖恩是总经理,日本占领上海后肖恩留在了上海,凭借着昔日与日方有长期的情报往来,彻底投靠了日本梅机关,这家俱乐部被收为日本兴亚院财产,1942年又转为“大东亚省”名下,成为日本军人俱乐部,仍然由肖恩具体管理。肖恩的不义之财都是经过白敬斋的宝顺洋行洗的钱,两人交情因此笃厚,肖恩这次把他请到俱乐部里来潇洒,介绍了一位俄罗斯血统的中国女人给他,这个女人的身材与郝允雁特别的相似,也是高高的个子丰满的胴体,于是他想起来要找郝允雁最后谈一次,鬼使神差的七点钟就出了俱乐部开车到同泰里。他的出现让底楼的周太太十分惊讶,她本来提了只篮子准备去小菜场,这回打算看热闹,见了白敬斋自作多情的跟他打招呼道:“白老板来啦?”白敬斋不怎么认识她,敷衍了句:“你好你好。”停下来装着喜爱的拍拍她孙子红扑扑的脸问:“你孙子?”周太太咋呼道:“是啊,我儿子的,漂亮吧?”白敬斋应付了声独自上楼,心里有点紧张不知道郝允雁对他的态度如何,周太太猛然想起郝允雁刚才出去交货了不在家,想提醒他,白敬斋已经上三楼,像贼一样往后面刘秋云房间望望,门关得死死的,他也不想让这个讨厌的房东看见被搅和,来的时候他计划过,如果只有郝允雁一个人在家,软的不行就干脆侵犯她,这个女人他再熟悉不过了,只要手一上她身意志就会被击倒,何况分手好几个月,他就不信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房间里她还会态度坚决。

门关着,意味着她在房间里,这个时间段她不会出去买菜让丈夫一个人在家呆着,如果不在家,那一定房东在,门应该是开着的——他分析后,自信满满的整理了下着装,绅士的轻轻敲了几下门。

姆妈出去交货了,王月韵没有再睡只是躺着醒醒自己,一会要起来帮着做活。房间里有些潮湿的味道,窗外太阳却很旺,她起来打开半扇落地窗,拉开窗帘让阳光折射进来,然后叠被子,走来走去整理房间,只穿了件背心和底裤,天热,反正家里没有外人,她是跟了姆妈学的生活习惯,夏天一早起来穿了睡觉的内衣,牙未刷脸未洗就先打扫房间。她走到爹爹的床边看看他,手伸进被子里检查尿布湿了没有,发现他指甲长了,抽屉里拿出剪刀正小心翼翼的修剪着,听到敲门声,以为姆妈领了新的活回来了,剪刀顺手往枕头边一搁跑过去开门搭把手。门一开见是以前跟姆妈有不正常关系的白老板,刚想关门白敬斋速度很快闯了进来,他也没看清楚是谁,想好了只要郝允雁门打开就硬往里进,然后关上门就是他的天下,他见不是郝允雁,往四处扫了眼,目光转向惊慌失措的王月韵,脚跟一踢撅门被关上。王月韵两只手上下护住羞怯部位,大声喊道:“你干什么,我姆妈不在,你出去!”白敬斋贼眼上下打量了番容貌清秀,身材饱满的她,啧啧道:“哎呀,真是个小美人坯子,跟你妈一个模子。”白敬斋来这里的次数本来就不多,来过几次王月韵都在上学,以前看到她时才六、七岁,这一晃成大姑娘亭亭玉立在跟前,白敬斋受不住起了邪念,投去**的目光慢慢朝她逼过去说,“不要怕嘛,手放开让你伯伯看看。”王月韵吓得腿在发抖,要去床那边抓衣服穿,白敬斋挡住她嬉皮笑脸的说:“跑什么啊,我又不是大灰狼要吃了你,就看看,你妈和你奶奶我都看过了,现在轮到你了,嘿嘿哈哈……”他说的奶奶指的是王守财的母亲,当年带着王守财来上海求生路,白敬斋接受了他们母子俩,王守财在宝顺洋行打杂,母亲暂时住在白府,结果被白敬斋给占去,不忍羞辱自杀了,这件事情连王守财也不知道,一直把他当成救命恩人。

王月韵步步后退,白敬斋把她逼到王守财的床边,张开臂膀把她包围在其中,王月韵要逃被白敬斋紧紧的搂住,她拼命挣扎大声喊救命,伸手去抓白敬斋的脸,然而她毕竟只有十六岁,根本无法撼动压在她身上沉墩墩的白敬斋,背心被扯到脖子上。周太太琢磨着白老板好像进了郝允雁家,很好奇,猛的想起今天是礼拜天应该她女儿在家里,兴奋的抱着孙子轻手轻脚跑上三楼,门关着,里面传出搏斗的声音,她耳朵贴在门上去听,依稀听到白敬斋的淫笑和王月韵的哭声,她明白里面在干什么,心中一喜,暗说,活该,谁让你对我不尊敬的,这下你家有的好看了。她津津有味的听着,不时的又往楼下张望有无人上来,她一直认为郝允雁跟刘秋云是一路货色,都看不起她这个老太婆,所以今天郝允雁女儿有难她特别的兴奋。

白敬斋已经完全控制住王月韵,令她无力逃脱,绝望的喊着:“姆妈快来救我——”

天空突然雷声响起,乌云覆盖大地骤然暗下来,一场大雨将难免,马路上的行人纷纷奔跑,刘秋云和伍侯在附近的露天饮食铺吃面,老板边收空桌椅边在催促正在吃的顾客,诙谐的喊道:“落雨喽,打烊喽,小巴辣子开会喽,大家吃起来,动作快点啊,慢了要变落汤鸡……”伍侯对刘秋云说:“这雨肯定要倒下来,我回家拿伞去。”豆大的雨开始流星般下来,越来越急,刘秋云说:“已经下了,还是我去吧,你六十多岁的跑不快。”刘秋云边躲边往家里跑,今天外出见客穿上了结婚时新购的旗袍,头发在弄堂口的理发店烫过,怕被雨淋湿,躲进收了铺的大饼滩里,紧接着另有几个人挤了进来。

雨无情的倾泻,犹如一个泼妇用满浴盆的脏水浇蚂蚁,郝允雁抱着纸箱正跑到弄堂里,赶紧闪进斜对面老虎灶的屋檐下,远远的可以看到自家的阳台,其实十几步路冲一下就到了大楼内,可她怕纸箱里的纱线淋湿就报废了,暗想也不差这点时间,黄梅天的雨下得快,收得也快,她呆呆的望着自家的阳台开着半扇窗户,知道是女儿刚才天气好的时候开的,这回却不知道去关上,自言自语的埋怨道:“这孩子,有时候懂事情,有时候一点也不懂。”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雨越来越猛,仿佛老天爷有倒不完的水,能见度也很低,郝允雁更不敢硬冲了,天空一个闪电霹雳,她惊慌的头往里缩,她从小就怕打雷,自丈夫成为植物人后夏天就盼望打雷,声音越响越好,希望能够把他给震醒。窗外震天动地的声音一点也不影响白敬斋,他发泄着对郝允雁的不满,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养了她近十年,到头来差点被沈默然杀了,他认为今天此举是对这个女人的报复。

周太太仍然在门口听着,里面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耳朵里,唯一让她觉得遗憾的是没能亲眼看见这激动的场面,外面雨那么大,雷那么响,她家每遇到这情况房间里肯定积水,现在全然的怪不得了。

床在疯狂的摇晃,震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王月韵绝望的哭喊声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雷鸣中,白敬斋开始急促的喘息浑身颤抖,继而丑陋的嚎叫出痉挛的声音,一次、两次……最后一次特别的强烈,一声僵硬的闷吼直起身,眼睛爆发出恐惧的目光,突然,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就像裁缝做衣服往面料上洒水四处飞溅。王月韵惊恐万丈,她是半身背部躺在床上,白敬斋离开时她随之滑落在地,眼睛的余光发现侧面有个阴影,转头望去是父亲睁眼坐着,一只手指向白敬斋,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呃呃”的声音,王月韵顾不得眼前还有白敬斋奇怪的站着,大力扑上去抱住他喊道:“爹爹——”

雨停了,太阳迅速拨云见天,郝允雁连忙跑回大楼,抱着纸箱子吃力的爬着楼梯上,五百刀纱线很沉,下楼容易些,上楼要往上提,她在二楼的走廊上暂时放下休息,看到周太太在自家门口鬼鬼祟祟,奇怪地问:“周太太这是做啥,找我吗?”周太太全神贯注没注意有人上楼吓了跳,灵机一动忙说:“我听到你们家动静很大,知道你去接货了上来瞧瞧,王先生一个人在家怕出事儿。”郝允雁笑笑说:“我女儿在家睡着,这有啥动静啊,没见外面刚才在打雷下大雨?”刘秋云也跑上楼边喊道:“这雨啊,真他妈的谢谢它了,允雁妹,你也淋到雨啦?”郝允雁说:“只一点点,见了雨我躲在对面呢,这纱线淋了水还好啊?”刘秋云替她将纸箱子抱上楼说:“我是来拿雨伞的,老伍在弄堂口的饮食里呢,我一会就回来帮你做。”周太太心虚,急急地说:“你们还聊什么天啊,里面真的好像不对劲。”她没有说看见了白敬斋,反正自己什么也不知道。郝允雁见她这么认真,联想到躲雨的时候家里的窗户开着,女儿竟然没有去关上,顿时有种不祥的念头掏出钥匙打开门,第一眼就看到白敬斋的背影站在房间的中央露了个屁股,脖子上插着一把剪刀,女儿几乎是裸身和父亲抱在一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再清楚不过了,冲过去抱住女儿声泪俱下,王月韵也在哭,一边被姆妈抱着,一边手臂仍然搂着父亲道:“姆妈,爹爹醒了,爹爹真的醒了……”

郝允雁横眉怒目瞪向白敬斋,毫无疑问他脖子上的剪刀是女儿反抗时下的手,这时白敬斋满嘴鲜血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他要最后看到郝允雁是什么表情,他看到了她的悲痛,满意的瘫坐在地上。

王守财痴呆的望着妻子,郝允雁发现丈夫的眼珠在活动,湿漉漉的仿佛是泪水马上要淌下来,紧紧的抱住他,感觉到了丈夫的手正慢慢抚摩着她后背,嘴里“呃呃”的说着,节奏异常的快,似乎在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郝允雁回头怒视地上的白敬斋,他在向她招手,郝允雁歇斯底里的喊道:“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白敬斋自知很快要死了,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该抛弃……我……”

丈夫彻底苏醒了,郝允雁第一反应不要承认,大声说:“什么抛弃不抛弃,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周太太提醒道:“白老板怕要死了,赶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吧。”刘秋云一直呆在那,别看她平时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骂,真到了大事上根本没有用,早吓得跟木头人似的,被这一提醒连忙跑回家打医院电话,周太太也跟了进去说:“干脆也报个警吧,这事瞒不过去的。”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周太太将孙子往她身上一抱就麻利的电话打到警察局,她的手在哆嗦,意识到自己在客观上纵容了这场悲剧的发生,怕遭到报应。

十几分钟后,警车和救护车同时赶到,白敬斋被抬进救护车,由一名警察陪同驶向医院。王月韵穿好了衣服过去抱住父亲,警察问:“你们谁是凶手?”郝允雁哭述道:“是他乘我不在家就对我女儿……”警察烦了,忙道:“好好说,哭什么?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人先强奸了你女儿,然后她用剪刀戳了他?”王月韵也知道杀人要枪毙的,不想让父亲受难,勇敢的站出来说:“对,是我杀的,你们把我抓走吧。”王守财情绪激动的喊叫起来,声音怪异,警察奇怪地问:“他是什么意思?说不出话?”周太太上前说:“警察先生,他是植物人睡了有十年了。”警察打量了番王守财说:“好吧,小孩子先跟我们走。”郝允雁也以为是女儿杀的白敬斋,抱住她哭喊道:“囡囡……囡囡……”王守财狂躁不堪,身体往前冲要下床摔到地上,周太太说:“王先生好像有话要说,是不是在说人是他杀的?”王守财不停的点头,警察茫然了,严厉的询问王月韵:“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救护车还在半路上急驶,阳光灿烂,但很多地方的路面上积了水,到处是堵车互不相让,白敬斋侧卧着鼻孔接着氧气,两名医生扶着他身体以防他翻身压到剪刀,跟车的警察见此情况判断他随时会死,迫不及待的询问:“是你强奸了那孩子?”他笑笑,有点得意,他是个极度怕死的人,这一刻仿佛没有丝毫的害怕,相反异常的平静,甚至在反省这是命运的安排,是种报应,王守财的一家从母亲开始先逼死的她,然后制造机会让游行的人与王守财发生肢体冲突成为植物人,他的妻子也因为需要钱被他霸占了近十年,现在轮到了他们女儿,而自己最后被奇迹般苏醒的王守财所杀,冥冥之中这是个轮回。

“那么说是那个孩子用剪刀戳的你喽?”

白敬斋摇摇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想说谎,警察大声说:“到底是还是不是,我需要你亲口说!”白敬斋咳嗽了下涌出鲜血,医生说:“请不要再问了,病人体质很虚弱会死的。”救护车终于开到广慈医院,后面的车门打开,早已有护士等候在那里抬出白敬斋,突然他攥住警察吃力地说:“是那个植物人戳……戳……”还未说完,白敬斋浑身剧烈的抖动了下闭上眼睛,手从警察的胳膊上滑落。

王月韵被带回警察局的第二天就放了出来,警察结合白敬斋的口供与剪刀上的指纹,确定王守财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于是对他进行了收押,由于他还是个重病人,既站不起来,又说不出话,具体办案的这名警察很同情,将他监护在广慈医院内,只等他恢复成正常人后对他进行起诉。医院里也非常重视,有的老医生回忆起这位十年前的植物人,有的知道他仍然不死不活着,而有的以为早死了,王守财救到医院里时,所有医生都不相信他会彻底苏醒过来,甚至有力气拿剪刀杀人,医院里决定免费向他提供医疗救助,因为这是对本医院的最好广告宣传。不到三天,消息被泄露出去,上海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白敬斋的死,事情经过描述的头头是道,这些素材是记者在出事地点采访时,周太太主动提供的,她因此得到了两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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