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长海医院的十七楼血液病房的层流室外,我无意间朝窗外一望,只见笼压的雾霭下,医院大楼凹字形的建筑包围中,一架无比巨大的灰黑色飞机似在颤颤欲动;想飞,却飞不起来。
明知那是一栋建筑,闻名遐尔的“飞机楼”,但我还是被震撼了。
总觉得,如果有蓝天、有阳光;如果能拆除四周的藩篱,它是能够直冲霄汉的。
它原本就是承载了这样的梦想而横空出世的。
那时候,来自东洋国里的小人儿,驾着货真价实的大飞机,排好了队,在我们辽阔的疆土上空上横冲直撞。因为没有对手,炸弹成堆儿掉下来,上海的宝山、虹口、闸北一带就变成了一堆瓦砾。苦难中的孩子们唱着天真愤怒的歌:
八一三,
东洋鬼子掼炸弹,
房子炸掉交交关,
炸剩一间鸡棚间。
中华民族,被迫发出了最后的吼声。
1937年春,在阿肯色陆军医院养病的美国飞行员陈纳德,突然收到了来自“中国航空委员会”的一封邀请信。信是时任该委员会的秘书长宋美龄女士写的。七月初的上海,即便是在法租界的豪宅内,也是闷热的,但她向他走来,像一阵清凉的风:热情、活泼,恬美的微笑、精致的巴黎时装……他惊呆了。她跟他说话,她的英语发音像富裕的美国南方人那样慢慢拉着长调。他无法把她跟“蒋夫人”联系起来,她比他想象的年轻了二十岁!
那一刻,他认定了她是他的女王。他将终身为他的女王效劳。他发誓。
女王请他跳舞。
地点——一年前刚刚竣工的飞机楼。
作为中国航空协会的办公地点和航空博物馆,吸引着无数眼球。即使是见多识广以追求时尚著称的上海人,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机首、机翼、机尾、机舱……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一架飞机嘛!而从底层的扶梯盘旋而上,进入前主楼“驾驶舱”的祭坛上,最有飞翔的感觉了:环形的黑色大理石,蓝色的玻璃,透进舱内的阳光,仿佛已经超凡脱俗,置身于宇宙空间。
问题是,没有能够实战的空军,楼毕竟只是一栋楼。
此时的中国,号称有500架飞机的空军,能够真正飞起来的飞机,一共只有91架。年轻的飞行员们大都缺乏飞行经验,常会发生在返航降落时莫名其妙地冲出跑道而机毁人亡的事故。面对一幕幕惨剧,决心建立一支强大的中国空军以御外侮的女王泪流满面。
哭泣的女王把纤手交给了他。音乐,无处不在。
他穿着女王送给他的西装,通体洁白,白得如天边的一片云。
他带着女王向蓝天飞升;他受命于危难,指挥中国空军。
女王给他的军衔是“上校”。这场看起来必输无疑的游戏,上校决心一搏。这个经历过一次大战的老资格飞行教官,徒子徒孙遍布世界,不用拍脑袋,小日本飞行员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他就都知道了。
想来夜袭?OK,探照灯备好了,有好几十支,就用这个照你,你飞到哪儿我照到那儿,照得你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见。哈,我们的飞机来了,顺着光柱往上爬,爬到你的肚子下面往上打,一打一个准!这叫猴子爬杆。
在南京沦陷前,我们击毁了前来轰炸的日机54架。狡诈的日本人醒悟过来,中国空军里有美国人!
因为美国还没有宣战,在日本政府的交涉下,美领馆命所有的美国飞行员回国。
上校的办法是:“假如我是中国人……”
他没有走,苦难深重的中国,已经跟他血肉相联。数年后,一个珍珠般纯美无暇的中国女孩——战地记者陈香梅成了他的妻子。他建立了一支威震敌胆的空军飞虎队,为中国的抗日战争立下了不朽功勋。
飞机楼见证了这一切。
(写于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