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拉钩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28:29

这些年来,我的生活道路诸多曲折,因此,时时会有一些悲观的情绪,流露在给友人和师长的信中;而信写得最多的,是萧乾先生。但往往信一扔进邮筒,我就后悔了,想想老人家是文学界泰斗,正忙着“跑生命的最后里程”,我怎么好意思尽唠叨自己的不幸?于是赶紧补一封航空的飞过去:上次讲的都不算,现在我如何如何了,他也就真的信了:你能如此我很高兴。这般伎俩,我反复使用,自以为得计,终于有一天被他看穿:你不要光说好听的,要说真实的;又说,哪天你来北京,我要跟你见面谈。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面谈”。显然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一开始就向我保证:“你放心,无论跟我讲什么,我都不会讲出去。”说罢,他便靠在圈椅上,还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副准备长久倾听的架势。

等了半天没动静,睁开眼,他瞪着我:“你不相信我?”

“不,不是的。”我低头否认,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伤口都能解开来展览的。

他侧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把我看了好一会,忽然悄悄地知心地说:“你要是不信,我们拉钩好不好?”

“拉……钩?”我有些迷糊地看着他。

只见他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弯起食指:“喏,就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后悔!”

我“扑”地笑出声来,返朴归真的童趣来到心中——心像雨后初晴的大地,那上面的花花朵朵都闪着亮晶晶的水珠儿。我笑得动不了,没办法伸出手去完成这庄严的仪式。

“好了,你开始说吧!”

还是说不出口。这种时候,再没有比撒赖更好的招数了,我以攻为守:“你先说说你的,你说了我就说。”

“我要说的,要说的——”萧乾先生连连点头,“前几天,洁若给我《梦之谷》中的那位寄了一笔稿费去。”

说着他又从桌下摸出一个牛皮纸袋,指给我看写在袋子上的一个“七”、一个“六”字:“这是我准备写回忆录用的,题目是‘我的七情六欲’。不过现在没空写,我得译《尤利西斯》,这在中国是个空白,要填上,又不是谁都能填得了……还是听你谈。这次你来,我一个月前就跟洁若讲好了,要跟你长谈。”

我想我是无法再赖下去了。

还是笑眯眯地,萧乾转了转圈椅,侧过脸,伸手捏住自己的耳朵,像要把耳朵拉长的样子:“你要是怕人听见,可以讲轻一点,对着我的耳朵讲。”说着他自己先就压低了嗓门,声音轻柔得好像晚风拂过沉睡的田野。

我感到有热乎乎的浪头自胸口涌上来,拼命忍了回去。我说:“我回去给您写信。”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那么,你来看看我的两个小朋友吧!”

我很奇怪。我从来不晓得萧乾先生家里还有“小朋友”。我只知道他家有“一对老人,两个车间”……只见他慢慢站起来,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门。

阳台上是生命的世界,重重叠叠的花盆,满载着色彩,满盛着芬芳。我恍然悟到“小朋友”必是猫狗之类的宠物。但是一目了然的,阳台上什么活物也没有。我就说:“萧伯伯,这里没有您的小朋友。”

“怎么会没有,就在那边!”回答那么肯定。我再找,终于在阳台的一角看见了两个黑乎乎的“小朋友”——它们的背上糊满了土,看上去跟水泥的颜色差不多,所以很难分辨出来——这是两只小乌龟。

我愣了一下,想起小时候逛庙会,看见有卖金鱼、卖鸟、卖各种玩物玩具的,眼热得不得了,可是没钱买,好不容易有了一角钱,又买不来一条小金鱼。有个摊主看我可怜,卖给了我顶小的一只小乌龟,只比指甲盖大一点点。我欣喜若狂,捧着回家,注满一碗清水,把小乌龟放进去,只见它小脑袋一昂四只柔软的小脚从壳里伸出来,就活泼泼地在水里游起来了。这只可爱的小乌龟给我寂寞的童年带来了无限的欢乐。但是曾几何时,我在人生的荒原上奔波,再没有饲养活物的情致了。

一时间我对这两只泥土色的乌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认同感。我好像觉得其中必有一只是我曾经饲养过的,它和我一样经历了生活的磨砺。如今它老了,背上驮起坚硬的壳,蒙上了厚厚的尘埃,但是并没有死。它奇迹般地出现在这个阳台上。想到那在遥远的童年曾给过我纯真的欢乐的生命,正被一双老人的手悉心呵护着,我多么惊讶,又感到多么亲切!

转过脸来,以为笑口常开的萧老又会笑得像个孩子——但是我错了,我看见五月的阳光下,绿色的藤蔓和缤纷的花丛中,倚栏而立的萧老显得那样疲惫、衰弱,忧心忡忡。他的脸似乎有些浮肿,并且呈现出一种接近泥土的土黄色;风活泼地吹过来,吹得他额上的一缕白发高高竖起,好像飘摇在深秋原野上的芦苇花。

许久我说不出一个字。这个形象,让我想起他在人生道路上所经受的一切苦难,想起我亲爱的古老的祖国。

“听着,竹林——”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很忙,也很累,只有一个肾了,还得每天五点钟起来干活——我并没有打听年轻人隐私的好奇。我问你的情况、关注你,是因为你是孤儿,我也是孤儿。孤儿活下来不容易,能有今天更不容易。因此你得学会爱惜自己,学会在生活的大海里把好舵,经得起风浪的冲击……”

他还在说下去,这沙哑的、低沉的、亲切又温和的声音,已经像雾一样迷蒙了我的眼睛。我久久郁结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萧伯伯,我愿意……跟您拉钩!”

于是,我与萧乾先生终于作了一次心与心相见的长谈。而先生则完全像一个慈爱的父亲那样谆谆教导,循循善诱……

从萧乾先生家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我走在华灯初上的马路上,忽然觉得天也高了,地也宽了,我的生命中又倾注进了活力。我对生活和前途,又充满了信心。

                                            (写于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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