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蓝天白云
在苏州大学的校园内,怀旧的人都会喜欢昔日东吴大学旧址的老洋房:红砖、拱形的门窗,一副沉稳的具有历史感的贵族气派,衬着大片如茵的绿草地,是可以作为译制片电影的背景的。
与之遥遥相对的苏大法学院,是灰色的基调,在规则中透出飞扬的气势。那种巨大的圆球状的门,能把一个人衬得很渺小;而那前后上下通透的广场式的屋宇,阔大、敞亮,进得门来,能让人伸出双臂,欲将星月揽于心中——这时,你又是顶天立地的。
2005年8月,暑假里极燠热的一天。
两幅蓝色的巨大条幅,沿着通透的层楼由上而下缓缓垂下,好像天宇的一角破楼而入:“慈青悲智行,联谊启慧根!”
台湾佛教慈济基金会和苏州大学联合举办的两岸青年文化交流活动将在这里举行。
对于苏大的学生来说,“慈济”并不陌生。
曾经有一个女孩,很美,纤柔的身姿,明澈的双眸;一头长长的秀发,是她自己最爱惜的;把头发分开,编成黑黑亮亮的两条长辫子,一直垂到了腰际。
梳辫子的女孩清纯,锦衣玉食的生活背景,也无损她藏在心底里的那份慈善;她的美丽和优雅,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女孩上街购物,总是精心挑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爱吃的食品;篮子装满了,她对家人的爱也满溢了。这样的爱泛滥开来的时候,女孩竟发誓要爱普天之下的每一个人。而她的篮子里,也要装满供养天下众生的精神和肉体的食粮。
女孩把自己漂亮的长发齐齐削净之后说:“普天之下,没有我不爱的人;普天之下,没有我不信任的人;普天之下,没有我不能原谅的人。”
时光流转,那个女孩的美就化作一股爱的清流,缠绕着我们这颗蓝色的星球了。
如果要把这股清流给出一个名字,那就是:慈济!这个女孩便是证严法师!
简单地说来,由证严法师创办的“慈济”就是一个传播爱的团体。人都需要爱,穷人需要,富人也需要。美国9.11之后,慈济人前去关怀。劫后余生的美国人说我们并不缺钱,但我们缺乏精神的支撑。有你们心灵的陪伴,让我们一路走来……
参加慈济的青少年被称为“慈青”。
许多慈青的爸爸妈妈都是慈济委员。在一些慈济举办活动的重要场合,委员们会穿上证严法师亲自为他们设计的服装。女士一袭镶有红色滚边的深蓝色旗袍,挽起的发髻佩以同色的头饰;男士则是洁白的衬衫,藏青色的西装,配同色的领带。
如此尽显女性柔美和男性坚毅、儒雅气质的衣服,却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柔和忍辱衣。
也就是说,穿了这身衣服,可要有慈悲的情怀,温柔的态度,即便受了委屈,也要忍辱负重哦!
慈青的衣服是蓝色的T恤配白色的长裤,仿佛集蓝天白云于一身。
慈青称证严法师为“上人”,这也是中国民间的老百姓对家中长辈的尊称。
上人很有些唯美主义。唯美的上人要求大家“爱人”必须先“自爱”。
所谓“自爱”,便是首先要照顾好自己的心念,心念要正,要有正确的理想价值观;同时也要照顾好自己的形象。上人自己是一天24个小时,时时刻刻都穿得一丝不苟的。她要求男孩像个男孩的样子,头发剪得短短的;女孩像个女孩的样子,梳两条黑黑的小辫子。这样她会很欢喜,会作一个极优美的手势发出赞叹:“你们好美啊!”
梳辫子的女孩总是显得特别女孩子气。质本洁来还洁去,上人是很有点纯真少女情怀的,尽管出了家。
来自台湾的慈青都是自筹旅费参加这次活动的,每人交了三万元(台币)。
B 感恩歌
前来参加这个活动的苏大的孩子都是从学生中被挑选出来的佼佼者。走进交流活动的场所苏大法学院,他们的心里是有些骄傲的。
但骄傲遭遇微笑就瓦解了。
微笑,那么多的微笑,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微笑,挂在来自台湾的慈青的脸上,让我们的大学生们有点不知所措了:我并不认识他(她)嘛,他(她)为什么会对我笑?
微笑是“慈济面霜”,化妆品中的极品。
因为心里存着一份爱,看世界是美好的,看人是可爱的,所以就会笑。
也许笑的基因具有无限复制的能力。很快,苏大的孩子们也笑了——“阳光带来温柔,微笑在你眼中,我在你左右!”这歌声,有如天使般的纯真,让他们也回归童年了;和“蓝天白云”的慈青穿着一样款式的T恤和长裤,只不过,T恤的颜色有所不同,是柔和的灰,很协调,很相配的。
苏大的女生都把头发扎起来了,两条发辫中间露出清爽的笑脸,真的很好看。
男生可不那么容易就范,有人依然留着长发,觉得这样有风度,有个性。
慈济是宽容的。他们把受自己照顾的救济户称作“感恩户”,他们出去赈灾、义诊、做慈善,从来都尊重对方的信仰,不会宣扬佛教,所以没有人会对这个男生说,你要把头发剪掉。直到有一天,那个男孩突然觉得,我的发型不好看,我要把头发剪掉。
微笑的语言早已把蓝T恤和灰T恤融成了一体。大家帮他剪头发,女孩子拿着镜子给他前前后后地照:你好帅,好有气质哦。镜子里的他几分英气,几分腼腆,心里是欢喜的。
是一种什么力量,让这个叛逆期的男孩轻易改变自己的审美观了呢?
只能说,这里有一个强大的磁场,是来自台湾的慈济人营造的。分分秒秒,孩子们都在被改变。
证严法师说,人生从零岁到30岁的教育至为重要。确实,一个人从内心发出来的人文修养,就是在这个阶段形成的。
大学生的第一堂课是茶道,第二堂课是花道。
花道和茶道,当然在别处也可以学习。可是,在这里,俯拾皆是、触目所及的,都是美,都是一个有修养的、高尚的人所必须具备的美德。
课内课外,洋溢在每一寸空气里的温馨的微笑,以及那微笑汇成的浓浓的爱意,这样的氛围,就把礼仪之美的内在品质,推到了极致。
走进洗手间,可以看见穿着“蓝天白云”衣服的师姑弯着腰在奋力擦洗盥洗盆,然后,摆上一束刚刚插好的鲜花。
厕所每天要清洗,鲜花也每天更换,以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姿态,笑迎进进出出方便的人。
不要以为做这些事的都是清洁工人,随便问一问,就会知道她们不是老板太太、董事长夫人,就干脆自己是老板。
我认识一位来自天津的版权代理公司经理,在自己单位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到了这里,她换上白长裤、灰T恤,戴上帽子和口罩,天天蹲在厨房里为同学们削水果、洗碗筷,任劳任怨。
所以,同学们吃完饭,都会列队,向生活组的师姑们说一声:感恩!
对别人的付出,要懂得感恩,并把这感恩的心情说出来,也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礼仪吧。
吃饭也要感恩。“感恩歌”就写在餐厅的墙上:“粒米杯汤盘中蔬,得来不易历艰辛,细嚼慢品用心尝,感谢天下众生恩。”
围着数十张圆桌的人们一起唱过后,齐颂:“感谢父母恩,感谢师长恩,感谢天下众生恩!”然后轻轻坐下,端碗、举箸,姿态是 “龙口含珠,凤头点水。”——以拇指轻按饭碗的边缘,其余四指平托碗底,这样,所谓的“龙口”就在掌心和拇指之间自然形成了,而“龙口”所含的“珠”就是饭碗啦。筷子不可以在碗里乱翻,搛菜的动作要轻盈而优雅,恰似“凤头点水”。
这便是食仪。
高贵而尊严的仪态,源于内心的一份感恩。以感恩之心对待一粒米,一箸菜,便不敢浪费。食毕,碗盏里没有一点剩余;这还不够,还要用开水将碗漱一遍,喝下,最后用餐巾纸把自己的碗再擦一遍;如此干净,洗碗时便节约了洗洁精,减少了污染。
来自台湾的慈青和苏大的学生们都这么做,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看到这样的场面,我们,每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人,内心涌起的感动和感慨是无以加复的。
C 亲恩浩连天
那一天,慈济的常住师父德旻给我发来电子邮件,告诉我8月17日在苏州大学有一个两岸青年的文化交流活动,邀请我去参加。他还要我参与音乐剧《亲恩浩连天》的演出排练。
该剧会演给大学生们看,也将在苏州开明大戏院公演。
我掐指一算,时间正与我出访加拿大的日期冲突。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我放弃了加拿大之行,决定去苏州。不过演出的事我却婉拒了,因为本人五音不全,怎么能参与音乐剧演出?
旻师父一再力邀,说群众演员不需要专业水准,只是在台上“走来走去”即可。
我想“走来走去”也从来不曾走过,别到时候丢人现眼。
这样,我打定主意做了台下的观众。
去看戏要多准备纸巾哦,旻师父关照。
不会这么严重吧,我想。
旻师父说,这次我们邀请了很多大陆同胞参加演出,马文仲也来了。
马文仲?我知道,他是一个手不能抬、脚不能走的瘫痪青年,在贫瘠的黄河滩头办了起了一所乡村小学。他的无私奉献使许多贫困失学儿童有了书读。
听说,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全身只有一根手指能动。怎么……演出呢?我大惑。
他特地从河南赶来,上台参加演出。旻师父回答得很肯定。
演出如期举行。
每一个走进剧场的观众,受到的礼遇是慈济式的微笑、鞠躬;“蓝天白云”和柔美的旗袍连成了一片,在向你致意……还没落座,你的心已经是暖洋洋的了。
大幕拉开,湛蓝的天空、巨大的圆月,无比庄严和广阔的氛围好像不是刻意营造的,而是——本来就在那儿,是隐藏在你内心深处一种境界的延伸;三三两两,身着黑衣黑裤的少男少女,像是来自宇宙的天使,歌唱着上天温柔而坚定的召唤:“让爱传出去,它像阳光温暖我和你,不管有多遥远,总有到的那一天……”
音色有如天籁,绝对的专业水准。
可是奇怪,给我的感觉,不像在欣赏专业的演出,而是,而是在倾听自己的心声。
歌者,就是我自己。
呜咽的长笛,如泣如诉的小提琴,都在拨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根弦。
云雾漂浮,雾海中,三个耄耋老人步履蹒跚,踽踽而来,又踽踽而去;不加掩饰的老态,朴实无华的衣着,根本就是街头巷尾,某个邻家的爷爷奶奶。
这就是“走来走去”的群众演员吗?分明是被生活、被子女榨干了心血,耗尽了一生的典型,是意味深长的艺术形象啊!
背景音乐和歌声响起:“花开花落几度秋,滚滚长江向东流;人间世代新换旧,唯有那父母对子女的真爱啊,天长地久,至死方休……”
佛陀的慈颜在这一刻俯视众生,一群白衣女子拉开长幅:《父母恩重难报经》——
一日,佛陀领众弟子南行,遇路边一堆枯骨;佛陀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众弟子不解。佛陀道:他们可能是我前世的父母啊!
由此,演绎了从慈母怀胎开始、父母对子女那种如山重的、永难回报的恩情。
没有高难的动作,也不见翩翩的舞姿,但泪水,就这样从我的心里流出来了:原来我们就是这样来到人间,原来我们就是这样辜负了父母的亲恩,就是这样在忙碌碌的生活中丢失了最宝贵的东西……
马文仲是被轮椅推上台的,没有语言,甚至也没有表情。
但全场掌声雷动。
我忽然想起了霍金。三年前,瘫痪的霍金在轮椅上,用语音合成器在浙江大学作了“膜的新世界”讲演。马文仲跟霍金患的是一样的病。
我也不觉得是在看戏,因为我经受的,是一场灵魂的洗礼。
D 过秒关
有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一天有多少秒吗?
要快,要抢答哦!
大学生们愣住了。不是算不出来,而是没有这样的计算习惯。所以大伙大眼瞪小眼,傻了。
可是台湾来的慈青却脱口而出:一天有八万六千四百秒,我们的上人算出来的。她说别人过年关,我是过秒关;分分秒秒都不可以空过,要用来奉献。
我们的身体是父母给的,我们用父母给的这个身体,造福人间,也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啊。
那天,大学生们又看了一个短剧:《怡伶的故事》。
怡伶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这个女孩优秀而出众,在想飞的年华,她就飞了,从台湾飞到加拿大,进了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社会学。
人间四月天,风像梦的呼吸,阳光里有蜜的味道;生命正在盛开,时间无穷无尽。
青春无敌,怡伶快乐着。
忽一日,一阵风吹来,落下的不是黄叶,而是枝头最青绿的那一片。
怡伶在奔跑中腹痛,倒下;一个月后,医生的诊断出来了:神经外胚层肿瘤!
这是一种绝症。
接踵而来的是手术、化疗,呕吐、生不如死的痛苦,炼狱般的折磨;但这一切仍不能阻挡无常的脚步。在最后的日子里,怡伶说,我要回家。
怡伶是加拿大慈青,她的家就是慈济。
怡伶住进了花莲慈济医院的心莲病房。
生命真的是以秒来计算了。怡伶一到病房,就迫不及待地签下了器官捐赠同意书。
放下笔,怡伶问周围的人:“我还有什么可以捐的?”
静默。
遗体和器官的捐赠,是十多年前慈济医学院成立之初证严法师倡导的。为了让学生能临床模拟手术的过程,许多慈济人在生前即发愿捐出自己的遗体。学生们也怀着无比尊重的心,称这些捐赠者为“大体老师”。在慈济医学院,曾有一位老师把他的学生叫到自己的病床前,对他们说:“过几天我就要走了。那时你们可以在我的身上划一千刀,一万刀;但你们不可以在病人身上错划一刀!”
生命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在活着的时候珍惜分分秒秒,利用我们的身体为社会人群作奉献;在死去时也要废物利用,让无用的身躯变得有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是被证严上人调教出来的所有慈济人都具有的明晰的理念。可是,面对自己的爱女、爱孙,家人的心里还是有不忍、不舍。
怡伶却说:“既然决定了要捐器官,如果只捐眼角膜和心瓣膜不是太可惜了吗?我想让更多的人用到我的器官,所以想尽量多捐一些。”
殷殷的目光,纯净的微笑,自在而洒脱的样子,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分糖果,分到最后,糖不够了,她好遗憾,翻遍口袋还想再掏出几粒——那温热的几粒,带着她的体温,让更多的人享受她生命的甘甜。
“过去,我也是过一天算一天,生病后才知道,原来我需要抓住每一分每一秒。”怡伶喃喃地说,“我感恩在我的生命中一路走来遇到的都是好人,我心中真的没有遗憾了。阿公、阿嬷……谢谢,谢谢您们,我爱您们!”
幕落下,生命的剧本,短暂而漂亮,也许前世已经写好,色彩却要靠今生来涂抹,乐章也要靠今生来谱。
泪水从我们的脸上流下,因为这不是故事,而是发生在慈济的真人真事。
在巨大的影像屏幕上,我们看到了健康时的怡伶,有着苹果一样圆圆脸庞的怡伶,绽放着甜美的微笑。
病后的怡伶,下巴变得尖削了,一头茂密的长发短成了初生的春草;她躺在床上,双手合十,静静地聆听——不是聆听死神的脚步,而是聆听生命的欢歌……
烛光、鲜花,音乐……轻柔地覆盖了她。
歌声响起——
让爱传出去,
它像阳光温暖我和你,
不管有多遥远,
总有到的那一天;
让爱传出去,
那前方漫漫人生路,
有你的祝福,
没有过不去的苦;
让爱传出去……
柔美、慈悲,不变的微笑像一道绚丽的光,像一朵灿烂的花,那是天堂里的花儿。
天人永隔,我们无法听到来自天堂的声音,但从荧屏上看到了怡伶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话:“亲爱的家人,当医师从我的身上摘下器官的那一刻,我了解你们心底的不舍;但那正是我心愿完成之时,希望你们和我一样欢喜。”
泪水从我们的脸上流下,我们也……欢喜,非常非常的欢喜,像怡伶一样欢喜。
但也要想一想,怎样像她那样,让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都充满这种欢喜!
E 德凡师父
这次文化交流,有一堂课,由慈济的德凡师父主讲,题目是“温柔敦厚的人情——谈中华文化和慈济人文的契合”。
看到发下来的课程表,我不禁莞尔。
德凡师父生得富态,站在那儿就显得沉稳,一双大大的慈悲的眼睛,很亮;端直的鼻梁,红润的脸颊,言语谈吐、举手投足间,都让人觉得踏实、可靠,实在是一个温柔敦厚的形象大使啊!
初见德凡师父,是在1996年我去台湾花莲拜见证严上人之际,那时他总是在上人身边埋头记录,忙得不得了。所以印象中间都不曾有过交谈。后来看到每年的“春、夏、秋、冬”四部厚厚的大书《衲履足迹》,都是德凡师父编撰的,感佩之心油然而生。
《衲履足迹》记录的是证严上人每日的言行。德凡师父身负的重任可想而知。
但他这次却离开花莲来到了苏州。
在苏大的日子里,每餐饭,我都坐在德凡师父旁边,看他 “龙口含珠”地端碗,“凤头点水”地搛菜,自是庄严、优雅。
但德凡师父的食量却小,少少的两调羹饭刚好盖住碗底。满桌的人中她往往是最先履行那最后的一道食仪——将涮过了碗的白开水喝下。这时他就坐着,用心关照别人,尤其是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年轻的大学生。他殷殷地将一盘盘菜转到他们跟前,劝他们多吃;两个大男孩也十分努力,德凡师父就一脸的欢喜,不停地赞叹,好可爱,好可爱啊!
目光里满是慈祥,可他还要指点他们收碗筷、抹桌子,最后不忘叮嘱一句,回家不要忘记也这么做哦。
孩子们应了,德凡师父享受得不得了。
问他曾经为白血病人捐赠骨髓的过程,他却道是“乏善可陈”。
明明是件大善事,他偏说是“乏善”,还要打个比喻:如果有张纸掉在地上了,你弯一下腰不就捡起来了吗?捐髓就是这样嘛,就跟从地上捡一张纸那么简单啊。
花莲的慈济精舍,是全球慈济人的精神家园。每天,当曙光跃上菩提树的枝梢,证严上人就会在这里举行志工早会。十多年前的一次早会上,上人宣称,我们精舍有一位小姐,配对成功,要去捐赠骨髓了。
这位“小姐”不是别人,就是今天的德凡师父。
那时他还未出家,刚刚走出大学校门,是生得高高大大、挺拔健美的一位小姐。
小姐很不安,甚至要生气了。说好了这事要保密的,上人怎么说出来了呢?
面对上人的慈颜,小姐又发不出火来了。那时慈济的骨髓捐赠中心刚刚成立不久,许多人对捐骨髓还很恐惧。上人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宣讲有关捐髓的事,就如精卫填海一样,孜孜不倦地啣来真理,啣来知识,啣来科学的精神……
从花莲乘火车去台北抽骨髓血,500CC,是要分两次抽的,可医生望了望她的个头,笑了:“这位小姐,可以一次抽。”
她很高兴,一次就解决了,可以免了往返的麻烦。但医生又有些踌躇:“你会晕血吗?”
晕血?当然不会啦。
医生还是谨慎。“这位小姐”可是一大早空着肚子从花莲赶来的,就叮嘱,中午你要好好吃一顿,补补身体啊。
那是自然的,她点头。
要抽血了,医生忍不住又问,你会晕血吗?
不明白医生为什么一而再地问这个问题,她也就傻傻地反问,一定要晕血吗?
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傻姑娘,医生只好笑,再次关照,抽完你一定要大吃一顿哦!
真的“奢侈”了一次,那天中午吃掉100新台币。留在记忆中的,是各种各样面条的美味,各种各样饺子的美味;还有,被罩上氧气罩,数着1、2、3…… 以后沉入睡梦中的感觉。
她说抽髓就是“睡一觉”,那一觉睡得真香真甜,醒来后一切都完成了,隔天就坐起来打电脑了,所以真的是“乏善可陈”嘛。
与我同来的一位朋友,出于习惯,把自己的筷子伸到了菜碗里,只听轻轻一声:“这位先生,请用公筷。”
批评也温柔。
错的是朋友,再轻柔的声音听来也如响雷,赶紧调换手中的筷子,从此再没有犯过此类错误。
这就是温柔的力量了。
讲课的前夜,他问我们几个从上海来的朋友对传统文化教育的看法。暮色中,他的脸儿红红,眉目神情都是求知若渴,像个谦虚的女学生。
朋友傻,滔滔不绝地就开讲。我却不上当,因为我知道慈济有一首歌:“人生啊人生,缩小自己如微尘……”慈济人都会注意缩小自我,更遑论上人的大弟子了。
果然,站在讲台上的凡师父容光焕发,尽显其渊博的知识和对苏州人文地理了若指掌的熟悉。
这堂课讲得精彩,两岸的大学生都如沐春风。
我也感受多多。
在我接受教育的年代,就知道“贾府里的焦大是不会爱林妹妹的”,还有,脚上粘了牛屎才美丽、才光荣;什么人情、人性都是要拿来批判的。所以,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接触是很晚很晚的事,但一经接触,便看到里面是一个宝藏,真想把深埋着的珍宝劫为己有。
儒家思想,老庄哲学……宝藏中的精华是什么呢?思来想去,两个字:仁爱!
仁是宽容;爱是人与人之间那份悲悯之心。
孟子要梁惠王以仁爱来治国,梁惠王很是犹豫,问孟子,我能做到吗?孟子一点也不含糊,说你能做到!梁惠王讶异,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做到?
孟子轻笑,这还用说?扳脚趾头都能够肯定:还记得有一次贵府杀牛祭祖吗?那天你见牛被拉去屠宰时吓得发抖,心里不忍,就下令放了那牛,改杀羊,可有这事?
有……可人家说我这是虚伪,因为我还是让人杀了一只羊;没办法,老祖宗总归是要祭的嘛;不过我没敢到厨房去看。梁惠王很委屈。
这就对了嘛!孟子摇头晃脑颇为得意:“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动物被杀死;甚至听到牠们惨叫的声音,也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说君子远庖厨呀。”
孟子一锤定音,认为梁惠王有心地仁慈的一面,具备了施仁政的思想基础。
出于恻隐之心而远庖厨,这就是君子了。对于被“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理论调教出来的几代人来说,能作个谦谦君子也许已经是人生很高的境界了。诚然,我们现在需要君子,
然而君子的爱心实在还是很有限的,而且儒家文化中等级观念颇重,对人是有分别心的。
但慈济讲的是大爱,对一切人,一切生命,众生平等,没有分别之心。
一位阔人,捐了巨款给慈济,阔人来访,便有人提议,让证严上人出门迎接以示隆重;上人道,如果来访的是位老人家,行走不便,我一定出去接他,但我不会因为他捐了巨款而特意去迎接……一袭“柔和忍辱衣”在身,无论见清洁工还是国家总统都一样对待,慈济文化的内涵可见一斑。
我初见证严上人,被她款款而来时的轻盈优雅而惊倒,那种美很难用词语来形容。我只好词不达意地说:啊,行云流水,真如行云流水一样!
后来才知道,上人说:走路要轻,怕地会痛。
何等慈悲的情怀,何等仁爱的心胸!
有佛家文化的依托,儒家的“仁爱”到了慈济这里扩大了,升华了。
阿富汗战乱,慈济人前去援救,一架小小的直升飞机,舱里载了一袋袋面粉,舷窗上却贴着横七竖八的胶布。连绵的高山、颠簸的气流,还有炮火……小飞机时时都可能失事,几位师兄祈祷,宁可自己死,也要保住面粉,因为面粉能救更多更多的难民……
巴基斯坦遇灾,慈济派了医疗队去义诊,上人称他们一个个都是“大医王”。山路迢迢,崎岖难行,“大医王”们把鞋子都走破了。上人马上寄了崭新的旅游鞋去,又给他们打电话:走破的鞋子不要扔了,带回来做纪念哦。
把出世的佛教做得这样入世,这样的贴心和可歌可泣,难道这不是一种升华,一种人类理想最崇高的升华?!
2005年9月于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