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大地看作一个人,那么河流就是人身体上的血管。健康的人血管是通畅的。通畅的血管里流动着的血液也是纯净的,不会有脂肪的过度沉积和病毒的潜伏。而大地若要健康,则大地上的河道也应该通畅无阻,河里的流水也应当清澈洁净。由于写作的原因,我与市郊农村结下了不解之缘。记得二十年前我初到嘉定时,一位给过我不少帮助的忠厚长者曾不止一次地感叹道:“过去我们把铁锅坐在炉子上,倒了油,然后用一只网兜往城河里捞虾,等虾捞上来,油刚刚烧热,活蹦乱跳的虾就进了锅。那河里的水, 清得可以看见每一根水草、每一条鱼,每一只虾。唉,现在不行了。”
可在我看来,当时那水还是比较干净的,盛夏时分,还有人在城河里游泳。如果走得远一点,到了乡下,还可以看到纵横交错的小河,时而饶过竹林,时而穿过麦地,时而羞涩地亲吻两岸娇嫩的垂柳,时而调皮地戏弄着老树盘结的根须,时而又兴致勃勃地把绿色的葡萄园围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岛,甚至当它气呼呼地一头撞出一个死角——就是那种由苍翠的鸟不宿、冬青等杂树丛生的泾湾角时,水波依然流得欢快。
有清流的大地是健康的大地,美丽的大地。那时我曾给自己的一部儿童小说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女孩留恋春天田野里色彩的绚丽,就想把它们画下来,把春天留住。可是她没有能表现色彩的颜料。于是男孩就给她出主意,到田野里去采颜色:采菜花的黄,采蚕豆叶的绿,采桃花的红……而小说的感**彩,也是径直从田野里采来的,从人的童年的心中采来的,没有娇揉,没有污染,只有生命如水的清纯及活泼的律动。
然而二十年来,我眼看着河水一天天变臭。许多绿树成荫的河岸变成了垃圾的堆场,青翠的竹林一片一片坍塌荒芜,原来清新的空气里飘着刺鼻的工业废气,小河里经常看见翻着肚皮的鱼儿,就连那一到夏天就呱呱唱歌的青蛙的世界也被难看的癞蛤蟆占领了。二十多年,在个人的生命中虽不算短暂,可是对于经历了数以千万年的人类文明史来说,则仅是惊鸿一瞥。可偏偏在这极短暂的一瞥之间,我们的生态环境被破坏得如此迅速。大地像一个患了冠心病的老人,血管堵塞了,血流不畅了,连呼吸也窒息了。在许多黄昏,田野里、道路旁、村庄边一堆堆的垃圾总是在燃烧。我们正在媒体上从从容容地讨论用布袋代替不容易分解的塑料马夹袋,以防止污染的设想,可是那无数塑料袋的毒素——原本埋在土壤里要几年几十年缓缓释放出来的毒素,却通过燃烧让它在顷刻间全部喷吐出来了,而人们对此熟视无睹……
记得四百多年前法国那个名叫**的预言家曾说“恐怖的大王”要“从天而降”。我想,如果真有这一天的话,这“恐怖的大王”也许就是全世界排向宇宙空中的数以亿顿计的污染物重回地球吧!这样的话,全人类真会惨不忍赌了。
怀着杞人的忧虑,在今年酷暑刚刚消退的时节,我又习惯地踏上了通往乡间的道路。不经意地走了一段路程,突然我的眼睛一亮——一条普通的村路展现在我的眼前,路旁没有垃圾,只有盛开的鲜花,聚集了大地的香艳与美丽。我驻足赏花,以自己一点点可怜的花卉知识去分辨这些花的种类:夹竹桃绿叶顶上的粉红、洁白,金桂虽还没有开花,绿叶丛中也清香阵阵,虞美人的黄花红花开得热烈张扬,金盏菊黄得炫人眼目,还有那蝴蝶花在风中翩翩起舞……再有的花,我就叫不上名儿了。路边有位大嫂正在砌得整整齐齐的花坛里忙碌,我就上前请教。她热心地为我指点:这是山茶花,又叫杜鹃;那是丁香、牡丹、芍药、紫荆、龙葵、栀子……
老天,有没有搞错,这里是公园还是植物园?
我问大嫂:“这些花都是你种的?”
“当然,都是我自己种的。”她很自豪。
“你怎么会想起来在这里种花?”我有点好奇。
她笑笑说:“我本来在集体企业做生活,后来集体企业被个人承包了,我没有文化,下岗了,呆在家里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想在村前屋后种点花,大家看起来适意点。想不到村里领导见了,很支持我,让我干脆在路边、村边、河边的十边地上都种,原来的垃圾堆、荒草滩上也种花。这样,苍蝇蚊子少了,看起来惬意了,我也很开心。”
擦一把脸上的汗,她低下头去锄草。可我忍不住又问:“你这样做在经济上可有好处?”
她并不在意我的唐突,依然很老实地说:“开始时真没想到要什么好处,可后来给了我一点补贴,村里领导还鼓励我,要我将这件事继续做下去,说以后可以作为一条致富的门路呢。所以我现在经常到公园苗圃里去向那里的老师傅学技术。”
我激动起来:“这可是保护环境、改善人类生存状态的一件大事喔!”
“大道理我伲不懂的,”她微微一愣,随即又叹道,“看着过去很好的田地要么长草,要么变成垃圾堆,觉得很可惜,很心疼。唉,土地像人一样,不好好待它,它也会痛的。”
土地也会痛?
忽然想到,这是创办亚洲最大的骨髓捐赠中心,为大陆许许多多白血病患者送来生命希望的台湾慈济基金会负责人证严法师最爱说的一句话——我们要痛惜大地。证严法师开创了一个很大的事业,向人们宣传她的大爱精神,要我们爱人,爱惜生命,爱惜土地,而同样的道理,被我在田间路边邂逅的一位普通农妇也一语道出来了。我很震撼。
一路上,我也曾看到了后面的工业开发区,一条条横竖相间的宽敞大道将大片的农田划成了格子,等待着外商来承租开发;而格子里的农田,均长着一人多高的蒿草,有的已长了好几年;极好的农田就这样荒芜了,好像大地身上的一块块牛皮癣。为什么不能待需要时再开发,或者在未租出去以前仍旧耕种这些良田?
我们常说:“大地是我们的母亲。”中华民族自神农氏将原始人从狩猎转变为农耕以来,这句话就一直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可现在,发展工业文明的现代人却将它忘却了,使这位用乳汁滋养了我们几千年的母亲变得蓬头垢面,疾病缠身。
我忽然又想起有位教师朋友在一篇文章中发出的“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的呼吁,我禁不住疾呼:母亲有知,儿孙们要痛惜啊!
种花的大嫂见我痴痴地愣着,又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现在我伲农村里,栽花、绿化的风气倒在见长。过一段辰光你再来,也许我伲这里会变得更漂亮的。”
她说得很有信心,很肯定。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的心终于宽慰了许多。看着大嫂正在将一颗颗新的花籽播种到花坛里,我似乎看到她播下去了新的希望。
( 200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