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嗵——嗵,嗵嗵嗵!”这声音一下一下砸着脑门,震着耳膜,弄得我通宵失眠,接连几天无法入睡,真是懊恼透了!我用各种催眠的招数企图与这声音对抗,比如数数啊,做气功啊,结果都以失败告终。实在黔驴技穷了,我心一横,用上了阿Q的招数,在心中想:这打桩声,是在大兴土木造房子,这可是改革开放以后的大好事,换了从前,想听还听不到呢。这招还真灵,心念一转,我的意识就云里雾里起来……
我分明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我在沪郊农村采访写作。我随水产队的青年们下河捕鱼。我抓住了一只大螃蟹,却又被它蹦入水中逃跑了。我想去追,问队长螃蟹会往哪里逃?队长说,我们这条河叫漳泾河,南连苏州河,北通长江——这里是水网地带,条条河道相连,都流向东海。这只蟹如果中途不被人抓住,就会到东海去繁殖后代……队长又说,我们的水乡历史悠久,三千多年前,周王的叔叔泰伯和仲雍,以及后来的春申君,带领百姓将天然的水路开拓连接,组成了互相连贯的既可交通又可灌溉的河网,使这里成了今日的鱼米之乡……我听得入神,却忽然有个悲慽的声音传入耳膜:“痛——痛——痛!”这声音不停地重复着。我循声而去,只见一片坚硬的水泥地上,躺着个白胡子老头儿。但老头儿身着宽袖长袍,竟是古代人装扮!
我惊诧不已:“你是谁?哪里痛?我又如何帮助你呢?”
“我是这里的‘土地’啊,我……”老头儿还在呻吟,“我的血里面流进了太多的脏东西,而且血管又被人掐断了,身上的毒素排不出去,不通则痛啊!”
看着“土地老爷”翻来覆去挣扎的惨状,让我心酸。我弯下腰去扶他:“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不,我不去医院!”老人家像个小孩儿一样地撒起赖来,“这儿的医院只会头痛医头。他们嘴上说得漂亮,实际上只顾赚钱,弄不好咔嚓一下,又把我的血管剪掉一根。我的漳泾河就这样被剪断了。”
“漳泾河?”我愣了一下,“听起来有点耳熟,可是……”
“唉,还不到一甲子的年纪,你的忘性真大!”“土地老爷”连连摇头,“你看我三千多岁了,我身上发生的一切,还都记得一清二楚。不过,现在……唉!”
“且慢!”我记起来了,“你说的那条漳泾河,它是苏州河的一条支脉,连通长江的,是不是?”
“糊涂!我的这条血管,早就被你写进小说里去了,还问我?”老人显得有些愤愤然。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确,漳泾河是我在自己的小说《女巫》里面写到的一条河。
“没脑子的作家!你要帮我,就快去疏通我的漳泾河血管啊!”土地老爷一声喊,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再难入眠。黎明即起,我就直奔那条我反复采访过的曾经使我流连忘返的漳泾河而去。
三十年前,我青春的脚步曾踏遍了漳泾河畔的竹林、村舍和田野。清澈的流水在阳光下泛着银波。我能看到老柳树的根须在河边的凹洞里飘拂,活泼的鱼虾在水草丛中快乐地嬉戏;我还能看到水上的莲花和水边的茭白、菖蒲。江南农民勤勉,即使河边的一小片土地,也要种上油菜、蚕豆、莴苣、豌豆,红色、粉色、黄色的花朵缤纷盛开。
可是这会儿,我找来找去,竟找不到漳泾河了。在我记忆的踪迹上,我只看到几排厂房。原先河边清秀的竹林、村落变成了狭逼的街道,伴着地沟里流淌的黑臭的污水。我以为迷路了,转了好几圈,逢人就问,漳泾河在哪里?那些年轻的打工者望着我茫然摇头:什么漳泾河?这里是开发区。我到土地局去查问,他们说他们只管土地不管河流,让我去问水利局。水利局的人查了半天册子,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他们奇怪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从外星球来的。我想,他们大约是嫌我多管闲事。
我茫然不知所措,但又不甘心,终于在一条臭水沟边找到了一位老人。我问:“老伯伯,老早这里有一条非常清爽的漳泾河,现在怎么找不到了?”
“清爽?”老人撇嘴苦笑了一下,“它是清爽过,伲还从小在这条河里捉鱼摸蟹,靠它过日脚呢。可后来河边头办起了化工厂、电镀厂、喷漆厂,河水变黑变臭,虾兵蟹将也呒没了。再后来,干脆填平了。”老人伸手朝前指了指,你看那大烟囱,边上轰隆隆响的厂子下面,就是原来的漳泾河。
我大叫:“这怎么可以?你们怎么不反对?”老人叹息:“反对有什么用?我伲到上面信访过好多次,每次都叫去找环保局;环保局又叫去找水利局;水利局说现在河已经没有了,还是去找环保局解决污染问题吧。最后环保局前来监测,但他们不是先到现场,而是先到厂子;从厂里出来,机器就关掉了大半,噪声已降到50分贝以下,符合标准。毒水、臭气什么的,他们说,上级呒标准啊!再回到信访局,他们告诉我们,你们不要再告了,告到法院也没用,还是先忍一下吧,将来会好的。苏州河不是变清了嘛?我们就只好忍着。我已经忍得得了癌,来日无多了……”
怎么可以这样自断血脉?这样下去,政府花大力气治理的苏州河不又会前功尽弃了吗?我长叹一声:“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老人顿了顿,好像有点顾虑,自言自语地:“你还不明白啊?河流不是土地,不在政府的田亩册上。他们填了在上面盖上厂房出租,一年能收几百万租金,有权人的腰包就鼓啦!”
我终于恍然,难怪“土地老爷”要我帮忙。我大小还算个作家嘛。于是我提笔写信,直接将情况向政府反映。不久,回信来了,还是来自环保局,寥寥数语告诉我,漳泾河上的工厂,一切符合国家标准。
我再次夜不能寐,忧心忡忡。不得已,我吃安眠药;仍然不行,又加了“百忧解”。据说这是专供抑郁症病人用的妙药。果然,百忧解产生了奇妙的效果,我终于又飘飘然起来,而且心情也轻松愉悦了许多。我竟然乘飞机来到了丹麦首都哥本哈根采访,还有幸见到了**。总理眉头一皱,嘴唇一抿,便下了决心,下令有关部门立刻采取措施。我喜出望外,立即乘直升飞机来到了漳泾河上空。我放眼望去,只见清澈如泉的水波奔来眼底,漳泾河如快乐的村姑,拍着手在一片绿野上轻轻跳荡。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飞机,大踏步在河边奔跑、欢呼。河边的柳荫绿草丛中,我又看到了“土地老爷”。他眉开眼笑地对我说:“作家,谢谢你,我身上的血脉终于通了,真舒服啊!”说着,老人家又拿出一份东西给我看。他说,我被选上了这里的人大代表,这是我写的一份提案,请你提提意见。我拿过一看,只见标题是:“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提案的结尾,用粗粗大大的黑体写着:“我呼吁人们——走路要轻,怕地会痛!”
“嗵——嗵——嗵”的声音又把我震醒。睁开眼来,已见晨曦微露。我终于明白,适才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写于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