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朋友转给我一张底色浅浅、左侧印着一方淡绿色细碎花纹的精致名片,并读着名片上“谢曼婷”这个弥漫着典型的东方淑女气息的名字时,决没想到,有一天站在我面前的“谢曼婷”竟是个金发碧眼睛、高大健壮的美国姑娘。
原来谢曼婷的名字是TIMATHEA,姓SHAYS,丈夫的姓是WORKMAN,所以加起来就是很长的一串。她为了写诗、发表文章方便,就把自己的姓氏——说到这里她伸手一砍,做了个很坚决的手势,表示把SHAYS砍掉了;然后——她又是一巴掌劈下去,WORKMAN也砍掉了;所以她的诗集上的名字,就变成了TIMATHEA;可是她的父母和好朋友,嫌TIMATHEA还太长,又砍掉了一部分,只要叫她TIMI;她让我也叫她TIMI……听TIMATHEA用纯正的英语介绍自己,觉得那语音的流动,好像欢畅的溪水一样,那么悦耳那么动听地向前淌去,义无返顾。
我羡慕极了地望着她的嘴,不敢奢望有一天也能用英语这么说话,但只要组成这条小溪的每一朵水花——那些单词不要如精灵般逃跑,能让我的耳朵逮着大半,也不失为一件畅美的事。
这么想着,她却卡壳了。真的,流动的水被一块顽石堵住了——“谢、曼、婷”,她非常艰难地用汉语念这三个字。TIMI竟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这个名字是她来中国前朋友给她起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的TIMI 介绍我自己。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念不准,如何让她念我的?还不如给她来个“意译”,这样也好念好记。主意打定,我就用我的“英语”——我不敢确定我的急急巴巴的英语除了我自己,还有多少人能懂——告诉她,我的名字竹林就是BAMBOO的意思;再一想,又觉得不对,BAMBOO是一株竹子,可竹林是一片竹子。于是又搜肠刮肚,终究想不出该如何表示这“一片竹子”,就硬梆梆把个“FOREST”(森林)凑了上去,我说我的名字的意思就是BAMBOO FOREST(后来我晓得竹林应是GROVES OF BAMBOO)。
当然我不会运气好到瞎猫碰上了死老鼠,但善解人意的TIMI 却不愿挑我的错。她一再重复着“BAMNOO FOREST”,笑着对我说:“很美很美,你的名字很美。”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脸上显出很担心的神色:“谢曼婷的意思是什么?会不会很难听?我叫这个名字,会不会有人笑话我?”
很费一番周折,我明白了她的问题之后,不由得抿嘴微微笑了:看来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欢尽善尽美,不肯放过一个细微末节。如果可能,我当然愿意为她的中国名字唱一首赞歌。不过,要是我能够用她的语言曲尽其妙地讲出这“曼”和“婷”的含义,那么,借一句我曾生活了十多年的那个乡下土话来说,就是除非我到红脚桶里再翻个跟头了!
所以我只能很简单并且磕磕巴巴地说:“这也是一个很美的、很有诗意的名字,这名字让人想到、想到……”
我想说想到妙曼的舞姿,想到亭亭玉立的荷花……可是我肚子里没词了,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我所知道的英文单词中极少数植物中的一种:杨柳,就接着说:“想到杨柳在风中……”
我想说下去的是杨柳在风中飘拂、或者摇摆——总之是一种弱柳扶风的感觉。可我哪来这么多词,只好做手势,以纤手摇晃作婀娜状,心里挺得意,总算传递了那么一点信息。但突然间,我的手僵住了。我的目光落在TIMI 的身体上——这样的丰满结实,八级台风中也会稳如泰山的身躯,我还这么比划,岂不让人难堪!赶紧把手缩回,可TIMI何等机敏,她已经夸张地瞪圆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睛,连连点头:“I KNOW KNOW!”说着她自己也伸出双手来,像我一样摇晃着,一面得意洋洋地说:“是杨柳在风中摇动,我明白了,啊,我明白了!真美,我喜欢这个名字!”
TIMI天真的快乐,心无芥蒂的笑声,就如高原上的阳光,那么亮丽地倾泻而下,既坦坦荡荡,又充满了温暖的魅力,我也放声笑起来。
“既然我有一个中国名字,那么,你也应该有个美国名字,”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好像这样才公平似的,“我给你起个美国名字,叫JULIE——朱丽叶——竹、林。”
尽管艰难,但TIMI 竟然把我的名字念了出来,并且很快送了个跟“竹林”发音相近的JULIE给我,真是聪明。我不由得问:“是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JULIE吗?
她连连点头称是。我想,既是莎翁笔下的人物,也算不俗,好吧,我在心里接受了。我想把这意思告诉她,,但不知“不俗”这词语怎么说,眨巴着眼睛想点子,如何把这句话换成我能够表达的方式,TIMI 忙忙地补充说:“JULIE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在美国,很多女孩都起这个名字。”
其实,她要是不作这番解释,我会更痛快地接受这个名字,而现在这么一说,却多少有点别扭。怎么说我也算不得青春“女孩”了,这样一把年纪的人去取个流行的美国名字,就好像我们并不富裕的同胞通过时髦的包装想去触及西方生活的梦幻一样可笑。
TIMI显然不晓得我的鬼心思,因为我对她说:“许多中国姑娘也喜欢用曼婷这样的名字。”
“那么,竹林这个名字,在中国是不是很多?”她那灰眸好奇地瞪着我。
我愣了一下,只好说:“我想不会很多。”
“为什么?那为什么你要起这个名字?”她问得非常认真。
“这个……因为……”我张口结舌,并不仅仅因为语言的关系。我好像觉得因为“曼婷”有较多的雷同而“竹林”并不那么流行便隐隐对不起她似的,尽管她的中国芳名并非我所起。
但我总得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就又在有限的词汇里拼凑:“因为我喜欢竹子,竹子有很强的生命力,还有,竹子是绿色的,竹子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生长……”
自知还有许多错,但已不像刚才那样结巴了。好像绿色给了我一种自信,我觉得我的语言也像流动的水一样,一下子渗进了她的心中。她发出一声欢乐的叫声:“在美国有许许多多竹林,以后我看到竹林就会想到你的名字,想到你。你呢,你会想到我吗?当你看到杨柳的时候?”
天哪,搞了半天,原来她把自己的名字当成了“杨柳”。当然,都怪我没能把话讲清楚,我皱着眉,挠头抓腮,想怎么说个明白,抬头一望,只见TIMI的盈盈笑眼里,洋溢着无限热情;白皙的脸上,流动着春天般的明媚光彩。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对她点点头说:“是的,每当我看见杨柳,看到一切绿色的生命,都会想到你,TIMI ——谢、曼、婷!”
(写于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