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高温中逛街,并非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可我的美国朋友Timi小姐却兴致勃勃。又想,若我像Timi不远万里从美国来到中国一样地到了纽约,那么再热也不甘心把自己关在空调的房间里的,如此,总得让Timi尽兴,才是尽地主之谊。
然而真能漠视如火的骄阳、能面对烈日矜持依旧的,怕只有橱窗里的模特了。看她们一个个长袍短裙,马甲套装,一道光明,一份自信,这番独立于世的景观真是美不胜收——虽然是假的。
我喜欢Timi注意那些豪华的、布置得高雅脱俗、充满艺术气息的橱窗。这里的潜意识是很明显的:好比有位生客来家访,作为主人即使来不及洒扫庭除,也希望客人的目光落在厅堂里的鲜花上而不去注意厨房里的油腻。可是我越把她往高档的精品屋里带,她的脸上越发显出迷茫的神色。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望着我问:“为什么你们橱窗里的模特都是欧洲人?”
我一愣,抬头望去,确实那些个假美人儿——无论在橱窗里亭亭玉立还是在店堂里搔首弄姿的,无一例外都有着高鼻子、深眼窝,一堆浅褐色的短发,再配上宽肩窄臀,丰乳长腿,怎么说也算不得咱东亚人种,更不敢讲是中国人或上海本地人了。
因为早已看惯,所以从来不曾想过为什么——既然那么多品牌、品味,那么多时尚流行……都是一颗颗真正的洋脑袋创造出来的,那么,我们的模特当然要配备一副洋身躯去承载啦!这也是所谓的接轨吧,与国际潮流接轨,与现代意识接轨嘛。
遗憾的是我太缺乏接轨的才能了。我无法把我这个中国人所想整理成一堆洋文告诉Timi。我根本就连“接轨”这个词都不会说。我张口结舌,突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道:“因为欧洲人长得好看嘛。”
话出口,我倒有几分得意起来,首先,我的理由肯定不会错,所谓模特,当然是最美的,国人既选择欧美人种布置橱窗,无疑是认为她(他)们比我们亚洲人更美,至少是更能体现服装之美。再则,我对着一位洋女性夸她们美,无论作为恭维还是礼貌,总不会让她不悦。
不料Timi一听,连连摇头,“NO,NO”,她叫起来,“亚洲妇女很美,我看到许多亚洲妇女,都非常美。为什么不以她们做模特?”
听Timi赞美亚洲妇女,我当然不会反对,并且不自觉地挺了挺身子,似乎Timi的赞美中也有我一份,别辜负了才是。不过Timi的问题太咄咄逼人,我简直无言以对。其实,我很清楚我的周围,在街上,无论青春少女还是成熟女性,在经历了许多痛苦的经验之后,都不会再根据模特儿来选购衣服。我们终于明白,一条长裙穿在模特儿身上很美,但穿在我们身上并非一定好看;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身材、气质、肤色等种种因素来选择我们所爱,从来不会去参考模特儿。谁都知道模特与我们相去甚远,哪怕你是公认的一个美人儿!毕竟我们的水土,我们几千年的文化,给了我们仅属于自己的美丽:我们有如漆的黑发和黑眼睛,我们有光滑细腻的肌肤;我们的肩不太宽,我们的胸不很高,但我们自有我们舒展的线条和温柔的起伏……如果我们所看到的模特跟我们有相仿的形体相貌,相仿的神采风韵,我们看到模特身上的衣裙便能想象自己穿着时的效果,也许我们会有更多的“一见钟情”,更多的购买冲动——而这一切恐怕也正是商店要设模特的真正目的。对此我只能说一声遗憾。
为了硬撑,我希望让Timi看到,我们的橱窗里,也有中国人的模特。于是我领着她往小街小巷转。我企图以我们的国粹来征服她。我们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走得汗流浃背,终于在一家小店里看到一个蒙尘的黑发模特。不过仔细端详,除了脑袋上这一团黑色之外,那脸型的轮廓和身体的线条,分明还是个洋人!
我在遥远的记忆里搜索,终于隐隐记起,我们所有过的从严格意义上说确属中国人的模特儿,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过那时的模特穿呢制服,穿中山装,穿或蓝或灰的“两用衫”,偶然着一条长裙,那还是中国“头号女皇”、“伟大的革命旗手”亲自设计并带头穿过了才敢套在模特身上……我想把这一切告诉Timi,又觉得没什么意思,难道中国人——中国模特只配穿灰穿蓝穿中山装?
正犹豫间,天色渐晚,霓虹灯相继亮起,把一具具披挂着真名牌伪名牌真舶来伪舶来的模特照得更加风光亮丽,泥胎好像获得了某种灵性似的,藉着变幻莫测的灯光映照,向路人抛来一个个洋味十足的媚眼。而在橱窗前,幻照中,面对这闪闪烁烁的世界,我的朋友Timi——这个有着一头金发的真正洋姑娘,却睁大了一双灰蓝色的困惑的眼睛望着我,好像还在等待我向她解释为什么呢……
(写于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