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看见你了——看见你的时候我已经历了太多的失望,太多的失落。我以为你年轻,我的小brother,你会走在前面。可你落到了蜂拥而出的旅客后面,好像年迈的老father。当我几乎认定这又是一次虚妄的等待时,你出现了。恍惚间我以为我的爸爸复活了,真的,你们一样高大一样挺拔;但你年轻,又顽皮,你那有力的臂弯揽住了我的腰:“姐姐,你没变!”
“你呢?”
“我老了!”
我笑了:“你老了,我更老……”
其实我们都明白,分别六年,岁月的车轮不会白白在身上辗过;你己不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再是过去的我,但这又有何关系?纵使人生是一条伤别的长链,短暂的欢聚依然是链上的明珠。你笑眼盈盈地说:大海送给我一条人鱼,我的小人鱼姐姐!
是的,我喜欢海;我有许多关于海的梦;我还有一个在看不见一个人和一条船的海里游泳的梦。
记得那一年,十月的鼓浪屿,游泳的盛会已经过去,许多寂静的午后,游人在旅居的客房里酣睡,而海是醒着的——海在蓝天下醒着,闪闪眸光里含着空濛又奇特的醉意。
我就在这时亲近了海。海波轻轻地呻吟着,吻住了我的脚踝,我的小腿,我的腰肢……海的吻清凉湿润,情意绵绵,海喜欢我呢,我想。于是怯怯地扬起双臂,试探地投向他……哦,海!那么强壮那么有力,一下子就把我抱起来了,悠起来了——好像父亲悠起他的小女儿。我变得那么幼小那么轻盈。
一向我只能在游泳池里打个来回,可海把我还原成一条鱼,我就是鱼了。没有船,无边的浪连着天,涌动的蓝交接着静谧的蓝。我来了——我说我来了,海!我是一条小小的鱼。我快快乐乐,无拘无束;没有渔人逮捕我,没有可疑的张开的网;我跟海嬉戏,跟海逗乐;我给海的回吻又调皮又大胆,又热烈又温柔……我以为我能一直游下去,与海交溶一体,直至永远。
“喂——回去!”
哪里来的粗暴喊声?又是谁这么无礼?我非常生气,当然,我不会回去。可是喊声再次响起,并且有人接近了我。我想抗议,却没发出声——因为我发觉,如果连贯地说出一句话来,我就不再是鱼了,我的身子会往下沉。同时我还发觉,原先亮闪闪的,横亘在阳光下的淡金色沙滩已模模糊糊地看不见了。
我惊讶自己怎么就游出了那么远,这时海天茫茫,世界的额上写着“虚无”——我还没来得及害怕,你向我游来。你的圆圆乌黑的脑袋,凸现在光滑的水面上,好像一个虎虎有生气的逗号,点破了海,点破了这一方巨大又雄浑的浩渺之镜。
你向我游来,命令我马上回去,你的蛮横告诉我生命不是句号。在归途中你几次托起我欲坠的身躯。这时我才有了恐惧,我以为我游不到岸了,可你把我推到了岸上。我扑倒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了,你却龇着白牙得意洋洋地笑:“好了,我的美人鱼,你没事了,自个儿躺着慢慢喘气吧!”说罢你扬长而去,仿佛毫无心肝。
我以为你再不会出现,但是第二天中午,我又看见你了。你穿着白衬衫,长裤,还背着照相机,简直衣冠楚楚;你一头浓密微卷的黑发像顶漂亮的帽子,扣在圆圆的脑袋上。你完全不是水中的模样了。我差点以为这不是你。但你的笑,你笑模幽幽的笑呀,你唇边又顽皮又蛮气的表情暴露了你。我说:“嗨,你是专门拍照的?”
话说得好没水平,像个乡下妞。你却像中了彩:“你真有眼力,今天专门给你拍。”
我惊讶你的自信,好像生来从未被人拒绝过;当然我也不能拒绝救命恩人,不过我说:“我得先回去一下。”
于是你的笑里溢出一丝讥诮的意味:“该不是回去换衣服,梳妆打扮吧?”
我点点头:“就是!”
不怕承认这个俗举,是因为此刻我正湿淋淋地躺在沙滩上,一身覆盖面不大的泳装。
“很美!”你说,“人在水里的时候最美……”
“可现在已经上岸了!”我慌张地支起上半身,生怕有不雅的形象被你摄入镜头。然而你的作品已经完成。后来我常常翻看夹在相册里的这张照片:蓝色的湿漉漉的泳衣贴紧了小巧的乳和窄窄的腰,没有一点脂粉的脸上挂着小姑娘一样窘迫的微笑;修长的裸露的腿,微叠着并拢,浸润在一层薄薄流动的水中,看起来好像不曾劈开的人鱼的尾巴。
你在自己的暗房里洗出这张照片。你同时洗出的还有许许多多青春少女的倩影——千姿百态的造型,仪态万方的风情,每一幅都是上乘的人体艺术照。但是你说:“她们美丽的鱼尾已被女巫的咒语劈开,变成了支撑人类的白晳的腿;唯有你——你不曾被劈开,你具有人类初始的完美和善良。”
我为你奇特的想象所感动,你说你有贤惠的太太和可爱的女儿,我一点也不奇怪。然而我的人生并不完美。我向你倾吐了我的坎坷和不幸,我的寂寞和孤独,我的脆弱和无奈……在那些个静静的午后,我们看风在海面上画出的漂亮的波纹。
快乐在你的笑眼里闪光,你应该拥有这一切。可是你又说你有深爱你的父母,有娇宠你的姐姐,还有崇拜你喜欢你像小尾巴一样爱跟着你的弟弟。我这才惊讶了:竟有这样完美的人生,好像圆满的一串珍珠!但你却不在乎这样的完美,轻轻地就把它揪断了。你像一只漂流瓶,装满了一肚子的渴望与希冀,不安地、骚动地漂到了另外那个半球的洋面上。
临行前,你飞到上海与我告别,送给我一张照片——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我们的合影,都不是,而是细而弱的两株竹子。
一片洁白的背景上,一株秀竹亭亭玉立,虽纤细而不失挺拔,虽柔弱而不失刚劲,凛凛傲骨,仿佛永远不知弯曲为何物。
另一株竹子则在旁边弯曲成了一百八十度的弧线,同样纤细,但是坚韧;同样柔弱,但是顽强。可以说,它的枝梢已经弯到了根部,也许它从来就没有挺直身躯欢呼过初升的太阳,可是它依然生机勃勃,弯弯的青青的竹节,透出无限强盛的力量。
你告诉我,照片是经过两次曝光后制成的,题名为《修养》。
我把照片看了许久,又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你,我不相信这是你——这样深沉的内涵与构思啊!可你很得意地笑,说这是你的得奖之作。
我想了想,说:“谢谢你给了我最好的,我会回报你最好的。”
一年后我的长篇小说《呜咽的澜沧江》完成了,你的照片是构成我的长篇的一道灵光。而这部书稿的命运,也如弯曲的青竹一样不顺,当我终于将台湾初版的书寄给你时,深夜,我的电话铃响了。你的声音驱散了我朦胧的睡意:“姐姐!”
你欢呼我的成功。你高兴起来就是这样响亮地笑。那一夜我把窗帘拉得很严,我的房间不透一线微光。我睁开眼是浓浓的黑,闭上眼也是浓浓的黑。在一片浓黑中你说你那边是下午几点,阳光正灿烂。你说你又搬家了,每天要花一个多小时回到老住处去,看有没有信……果然,盼来了我的书和信。
我嫌你咋咋呼呼,可心里很高兴。你却学会了“外国人”的热情表达:“姐姐,你写得真棒,我想亲亲你。”
“不许调皮!”我威胁着要挂电话,你又对我说起一些快乐的事,让我也笑,并且笑个不停。可我知道留学生的生活于你并不全是快乐,否则便不会每天花一个小时回去取信。你只是不说罢了,打工的辛苦,学业的艰难……你都不说。我看见你在毕业典礼上的照片,你戴着黑色的方帽子,撑一顶大大的黑伞,站立在雨中——在这样人生的盛典中依然有雨。
于是我也不说我的孤寂,我的冷遇,我的丧父之恸……我把高高兴兴的声音给你。总是在这样的夜晚,总是在浓睡和黑暗中,我闭着眼去摸那骤响的电话,看见午后的阳光,好像金箔的碎片一样,一点点灿烂了昏暗的房间,每个角角落落。
有时我也会并不情愿地提醒你:“这是越洋电话。”你总是很豪气地回答:“没关系,要说,就说个痛快。”
喜欢你这豪气,喜欢你在午夜call我。声音飘浮在空中,有如黑沉沉的现实之上的轻松。这是一份麦琪的礼物。是没有长发可以相配的漂亮的发卡,是没有金表可以连缀的华丽的表链,但是我们喜欢。世界越来越拥挤,在每个人狭窄的斗室里,已不能容纳许多,只有麦琪的礼物具有永恒的位置。
而当你真真切切站在我面前,我们真真切切挽了手走进冬天的阳光,才发现,欢乐如旋风撞开心的门扉,里面原是很大的,大到能容纳一个世界。
你告诉我你已经把太太、孩子都接了去,你有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似乎一切又完美无缺了。我真为你高兴。
但你黑黑的笑眼里有深隐的痛苦,稍纵即逝。我问:“为什么?”
你说,在学校,你的女教师被你每次作文中的幽默与俏皮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她问你结婚了没有,然后,她说太晚了……你们总是在咖啡馆里约会,起先,你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口语……她从来不主动约你,每次都是你打电话去。你打电话去她总是意外地高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没有结婚,有一个同居的男友;她说她不能同时爱两个人,这使她受不了;她也不能到你家里去,不能见你的太太——这使她有一种犯罪感。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美国女性。美国人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随便……
在柔和的灯光下,你对我说这些,一个还没有打上句号的故事。
“姐姐,看我给你提供了多么好的素材!以后,你什么时候没东西好写了,跟我讲一声,我一肚皮的故事!”
我摇头:“生活并不是小说。”
你坐在沙发上,仰面望着我。沙发很干净,铺着新洗过的淡黄色毛巾。沙发后面的墙壁也是干净的。书桌上的蓝瓷花瓶里,我插了一大束菊花,若有若无的芬芳,一阵阵波动着,波动着。
“她说她不能同时爱两个男人,这使她受不了。”你一再地重复。
“那么你呢?你能同时爱两个女人吗?”
你愣了一下,随后一笑:“我能够。”
我也笑了:“如果你能够,早在电话里跟我说了,用得着千里迢迢跑来告诉我吗?”
“姐姐……我可是专门来看你的呀!”你的分辩充满了委屈,“说真的,除了姐姐,任何一个女孩子想让我放下一切去看她,都是——noway!”
“我领情,”我很快地说,“但是我不能帮你。”
我有些悲愁地望着你。你一脸困惑。我又说:“我可不是第一次听你这样的故事——在你之前,有许多人跟我讲过——他们中间,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他们从另外的城市跑来,絮絮地跟我讲类似的故事。我总是静静地听他(她)们讲,不说一句话。他(她)知道我什么也不能说,可他(她)还是要讲,一段一段地讲给我听,不厌其烦……”
“姐姐,我的小人鱼姐姐!”你突然把我拉过去,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尽管一切都是重复,可是,除了你,我能讲给谁听呢?”
我抚摸你浓密的头发,圆圆的头顶,泪珠跌碎在这顶漂亮的黑帽子上。小人鱼也有一颗受伤的心,但是她不能说,她已交出了自己的声音,她是一个哑巴孤女。
“你累了,到你的房间上床去吧!”我拍拍你的脑袋。
你就真的乖乖地去了,好像还有一点呜咽,轻微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把过道的门打开,我们关了灯说话,就跟打电话一样。”
灯灭了,黑暗像柔软的帷幕降下;白菊花暗吐的淡香穿透黑暗溶进我们的呼吸,好像一股水晶般透明的流水。这一刻,你说起了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说你的女儿喜欢捏你的耳垂喊:“so cute!”而你的妻,则微笑地、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你们打闹……
你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沉入了梦乡。但在朦胧的睡意袭来时,我又看见了海——那蔚蓝的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你向我游来,黑黑的脑袋像一个跳动的逗号。我想问这是一个怎样的隐喻,但你娓娓不绝的声音使我的问号消失了。于是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们的生命之河注入大海,灵魂在超越今生的天堂获得归宿,一切逗号都会变作完美的句号,一切碎片都将溶解成圆满的珍珠。
(写于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