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之后,朋友介绍我去看一位中医。不料这位中医擅长于看肠胃道肿瘤,所以前来诊治的,大都是得了那种病的人。候诊时,听旁边的人切磋化疗的体会,我觉得自己好不幸运,仿佛穿不起鞋的人看见了没脚的一样。
排在我前面的一个女人,黑黑瘦瘦,穿一袭崭新的紫罗兰色风衣,短发修饰得服服帖帖,腰板也挺得笔直,可一坐到医生跟前,就眉也皱了,气也不顺了,声音娇娇地捧着胃,一个劲诉说自己的不适。医生倒也好耐心,听她啰啰嗦嗦讲了半天,依然和颜悦色。完了这女人又问:“我喝牛奶觉得肚子胀怎么办?”
“牛奶是要胀气的,你不能喝,就别喝了!”医生很明确地回答她。
“可是西医叫我喝牛奶呀!”女人失声叫起来,两只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好像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一样,“西医说,牛奶保护胃粘膜,可你们中医又说牛奶要胀气,叫我怎么办呀?”
“那么你喝豆奶吧!”无意贬低西医的中医想了想,认真地给她出主意,“豆奶比牛奶易消化。”
“好吧!可是,我什么时候……我的意思是,这豆奶放在什么时间喝呢?”女人依然愁眉不展。
医生大概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没马上回答。我是使劲捂着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瞧这女人,衣服虽然鲜亮,却脸色晦暗,从眼角额头上笼罩的蛛网来看,少说也有五十岁了。怎么人一病,就变小了,小得好像幼儿园的娃娃,连什么时候喝豆奶也要问医生。难道还要医生喂你吃喝,当你爹妈?
医生倒见怪不怪,虽说反应不那么迅速,还是点点头,嘴里“嗯”了一声,低头往病历卡上写了几行字;又点点头,嘴里还“嗯”着,侧过脸来,把沉思的、严肃的目光投向他的病人:“那你平时什么时候喝牛奶?”
这样的投入和一丝不苟的神态,仿佛在探讨一个尖端的高科技问题。
“我每天晚上喝牛奶呀!”女人一如既往地唠叨,“人家说晚上喝牛奶可以帮助睡眠,可我临睡时喝了牛奶,不一会就要起来小便,反而影响睡眠。所以我想,晚上喝豆奶不好,我不想晚上喝了……”
“那你就早上起来喝嘛。”医生指点她。
“早上我怎么来得及呀!”她扳着手指一样样数过来:“早上起来,我要吃的东西太多了:蜂皇浆、西洋参、粥、蛋、点心,还有西药、中药……”
“那么你就晚一点,到九、十点钟的时候!”医生又说。
“不瞒你讲,九、十点钟的时候我在公园里练功……我虽然不上班,可比人家上班的还要忙。喏,吃过早饭到公园练气功,练气功回来吃中饭,吃过中饭午睡,睡觉起来……吃东西只好一个钟头一个钟头排好,从早到晚,多一样就排不进去了。”她一面说,一面又四下里望,两眼亮闪闪,像要寻找知音似的。
“我们这种人,胃割掉过,变得小了,一顿只好吃一点点。”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圈了一个小小的圆,以示自己的食量之小。
这个手势好像是做给医生看,眼角的光,却是扫着我。我微微一愣:什么“我们这种人”,好像已把我归到她的同类里去了。我心里不悦,觉得挺不吉利的,可人家并没有指名道姓,我当然犯不着为此发表一个严正声明。于是我收起微笑绷了脸,侧过头不去看她,不给她一个可乘之机。
然而并不能制止她的声音钻进我的耳膜:“好多东西我都排不出时间来吃呀,我到公园里去练气功,还带着吃的呢。医生你看,你看——”
她一边说,一边往口袋里掏,掏出了一个圆滚滚的什么玩艺来。医生瞥了一眼,就一个劲直摇头:“你吃这个?不行不行,开玩笑!”
终于忍不住好奇,我也伸过头去,观赏那圆滚滚的玩艺:原来是一颗带壳的煮鸡蛋!
“你开玩笑,简直是在开玩笑!”医生还在连连摇头:“这种东西,又硬,又冷,又不易消化,不能吃,根本不能吃!”
“不吃,我练功的时候要肚皮饿的呀!”她弯下腰,一手按着胃,好像这就饿得吃不消了,非得吞了这颗煮鸡蛋不可。
“你可以带点苏打饼干去吃嘛。”医生哄孩子似的一面说,一面让她伸出舌头看,“瞧,舌苔一塌糊涂,怎么还可以乱吃……”
“可是,我家老头子说,苏打饼干没有营养。”女人还喋喋不休。
“又不是让你把苏打饼干当饭吃——只是在饿的时候,吃几块垫垫饥呀!几块——喏!就几块!”医生伸出两个指头,重重地做着手势,好像要把她后面的话堵回去。
“可是……我的时间,都排好了……”女人嘟嚷着,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实在太好笑了。我想她不但胃有毛病,恐怕脑子也有毛病。当医生也真够烦人的,不知要陪她谈多久。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唉——”这女人也叹息起来,“你们不晓得,我从前什么病也没有,胃口可好了,家里的剩菜剩饭都是我吃。我吃得白白胖胖,一百三十多斤。自从生这种病,瘦成了一把排骨。不知什么时候能胖起来。医生,你有没有办法让我长胖点?这么瘦下去,前面瘪,后面瘪,难看死了。”
“你现在要紧的是保命,而不是讲好看难看!”医生终于忍无可忍,一语道出严酷的现实。
一张饶舌的嘴总算闭上了。我倒暗暗为她难过,何苦这么矫情,发嗲也不看看对象。
医生埋头开处方,女人却把脸转向了我。她很注意地打量着我,一面又喃喃自语起来:“是啊,我也想穿了,过一天算一天……唉,怎么会生这种病呢?家里什么事也不要我做,一只碗也不要我洗,老头子也待我好,媳妇也待我好……可就是……我们这种人,身上背了一只定时炸弹,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只好过一天算一天……”
见她又不含糊地把我拉进了那个意义不明的“我们”中去,我只想躲开。可这一回,她的目光紧紧攫住了我:“你这么年轻也得了这种病?”
呸呸呸!我怎么得这种病!
然而,没容我把心中的抗议吐出,她又接着发出了惊喜的喊叫:“你的脸这么白,一点也看不出呀!你恢复得真好,你看起来又白又嫩又健康!”
开始的几秒钟我确实被她赞得有些晕乎了。我自知自己并非青春少女,也自知自己苍白的脸色所呈现的是一种病态而不是健康。否则,我还到这儿来干吗?
但马上我就明白过来了:跟真理一样,一切都是相对而言的。与她脸上那种焦黑枯竭的颜色相比,我大概真能算得上“又白又嫩”。不过这种比较,实在有点……不那么让人愉悦。
我想我再不能傻乎乎地对她笑了,我得正告她:你搞错了,完全搞错了,我跟你,不是一样的病!
可是,当我抬起头来,张口欲语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那两只大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目光亮得邪气,是一种混合着绝望与渴望的疯狂的光芒。我的心好像被这样的光芒刺伤了似的,微微一颤。我完全忘了我要说的话。我竟又给了她一个——我不想再给的无言的微笑。
这微笑无异于默认,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她把我当成了她的一面镜子,这面镜子给了她一个并不真实但是美丽的幻象,并不可靠但是光明的希望。而我只要一开口,就会把这一切击得粉碎。
我终于一言未发。而她也终于如释重负,心满意足地拿起医生给她开的处方,站起来走了。
我坐在她坐过的凳子上,把胳膊伸向医生,忽然又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是我的一面镜子——生老病死,扳着手指计算所剩的时日,贪婪地不择手段地抓牢每一寸生命……每一个健康的活着的人都会走到这一步。但是我们都拒绝照这面镜子,拒绝那死神饕餮的恐吓,就好像《红楼梦》里的贾瑞一样。
忽然觉得,这位神经质的女病人并不可笑;我呢,也没有什么可值得自傲的。不过,以宽容来面对这一场误会,心底便溢出了几许慰藉。哦,陌生的不幸的女人,我不是你的姐妹,也不是你的医生,我不能够给你一丝一毫的有益的帮助,甚至一句宽慰的话。我所能给予的,只有这样一个微笑,一个不加解释的、默默无言的微笑。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请收下吧!
(写于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