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生活的路》历尽曲折终于出版之后,在全国的知青中产生了很大的反响,许多读者纷纷来信对我表示支持和鼓励,但是,我在自己的单位里却无法再呆下去了。原因是那些企图阻止这部作品出版的人没有达到目的,就利用手上的权力对我进行“秋后算账”了。我被逐出了在这个大城市赖以安身和写作的地方——单位的集体宿舍,不得不去市郊的农村为自己讨个安身之处,同时也算是“深入生活”。
我先住在一所乡村中学的书库里, 以后认识了一个乡镇房管所的房屋调度员,他让我住进暂未分配出去的新工房内,待该房有主时再换一间新的。这样不停地“打游击”,直到几年以后,我才得到了一间小屋——不是买的,不是分的,而是临时租借的。
这是一间二层楼上面的加层,结构简陋,夏热冬冷。冬夏两个季节住在里面,正如有句古语中说的:“冷时节冷得在冰凌上卧,热时节热得在蒸笼里坐。”我给这间屋子起名叫“寒暑斋”。然而,我是多么的珍惜和喜欢它!因为有了它,我不但有了可避风雨的栖身之处,而且还有了可以安静地写作的地方。没有了居无定所的压力,我的心情也像云开日出的天空一样,明丽和开朗起来。我的生活和写作,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在这个时期,我写下了好几部颂扬美好童心的儿童文学作品。
然而,明丽的天空有时也会飞来一片乌云,降下一阵暴雨。
记得有一次,我去一个养蜂场采访。因为被蜜蜂的辛勤劳动和养蜂人传奇般的故事吸引住了,我一直随着放蜂队到了收工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时已傍晚,天突然变了脸。我赶紧奔到郊区公路的一个小站上去搭末班车。在暴雨降临的时刻,那末班车也来了。但由于天黑人挤,我一只脚刚跨上车,还未站稳,就被里面的人又推挤了下来。我一跤跌倒在泥水里,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那车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我一摸额头,竟是一手黏乎乎的鲜血。我在疼痛和眩晕中冲那已经启动了的公共汽车拼命叫喊,但轰然的马达声已渐渐远去……
最后,我的四周只剩下一片漆黑和哗哗的雨声。我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突然见到一束手电光和两张俯下来的陌生的脸。我心里一高兴,想开口说:“帮帮我……”话还未出口,却感到我的手臂被粗暴地拉拽,肩上的挎包和腕上的手表已经不翼而飞了。我蓦地一惊,想起挎包里那个厚厚的笔记本上,记着那么多采访的素材,还有一些新的构思。我不顾一切地爬起来,追上去:“求求你们,把包里的本子还给我!”
“什么本子呀,商店里有的是!”其中一个怪笑一声,跨上自行车,另一个也骑上车,得意地吹着口哨。
我不甘心,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求求你们,我只要那个本子,只要……”
口哨声消失在黑暗的公路上,留下的是一片孤寂。小站变成了一个茫茫大海中的孤岛。头上的伤很痛,心更痛。克制着锥心的疼痛,我意识到不能在此久留,必须往前走,走到有人家的地方。
乌云在头顶聚集,豪雨越下越猛。在田野,在笼压大地的阴影下面,禾苗欢欣鼓舞,苦楝树迎风招展;那纵横交错的河网,好像密布大地的脉管,在暴雨的刺激下猛涨起一浪又一浪新的热情和新的血液。
在一片泥泞的路上跋涉,前面没有村庄,后面不见人家,雨打得我抬不起头,风又在后面推搡着我,好像要把我推离人间、推向毁灭。我倔强地扬起脸,血水、泪水和雨水满面横流。
天空啊,你是万物的主宰;你恢宏的胸怀孕育着激情,总是及时地扑向大地,给焦渴的万物以新生——那么,我呢?
我是万物之灵的人,为什么我的呼唤没有回应,我的寻求没有结果?我的激情向哪里倾注?我的爱上何处寻觅?我疲惫的心灵何处可以栖息?
在滚过大地的雷声闪光中,我引颈眺望,乞求能看到象征小镇的灯火,看到我那“寒暑斋”所坐落的小楼的微光——那是我唯一的家。
但是,那个小镇,那间能给我以安身满足之感的小小安乐窝,还远在十几里以外呢!
除了往前走以外,我别无选择。我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也许要走到半夜,也许要走到天亮,也许这网络天地的雨幕永无止境,也许我的苦苦追求只是一个虚假的希冀,待到热血流尽,油干灯灭之时,才会发现生命是一场怎样徒劳的迷误!
突然,从万斛黑暗之中,从万千纷乱狂舞的雨鞭的缝隙间,我看到了一丝微黄的光晕。
我不顾一切地朝那丝微光奔去。终于我发现自己已面对着一幢农家小楼了。
斜斜的灰屋顶,水泥阳台,桐油抹过的结实的大门,那种风雨中安然不动的沉着姿态,仿佛已经在此守候了整整一百年。
灯光是从堂屋宽敞的玻璃窗里射出来的。站在窗下,能听见里面软糯的低语和浅笑。大概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也许八仙桌上摆着油煎鲫鱼和凉拌莴笋,或许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竹笋咸肉汤。
我抬起头来,又看见二楼阳台后面的落地门窗上,垂着一袭粉红色的碎花布窗帘。透过窗帘的灯光,显得娇艳如春花。可能那是一个少女的闺房,如梦年华编织的朵朵蔷薇,在灰暗的雨夕中灼灼闪亮。
我怯怯地不敢敲门,就在屋檐下的门槛上坐了下来,背脊靠在门板上。
风还在刮,雨仍在下。一层薄薄的门板,将人阻隔在两个世界。可是,疲惫已极的身体毕竟有了点靠实的依傍。凭借这一点点依傍,我虚弱地闭上了眼睛,想略微休息一下之后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开了。我像木头一样倒在了地上。一个少女发出一声吃惊的喊叫:“哎呀,姆妈,快来呀!”
接着又是一声,“爹爹快来呀!”
一对中年夫妇赶来,半抱半拉地把我扶了起来,将我安顿在床上。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孩子,拿来热毛巾擦拭我脸上的血污。那动作轻柔仔细,熨贴舒适的感觉使我直想哭。
“姆妈,把热水瓶拿来!”女孩子清脆的嗓音透着甜嫩的娇憨,“爹爹,快给我红药水和消炎粉,还有纱布、橡皮膏!”
那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妇被这娇女儿指使得团团转,不时进来望一望,一会儿送来一瓶水,一会儿又端来一碗粥。我突然想起自己一身的泥水,不能弄脏了人家的被褥,翻身想下床,却被女孩子的一双手按住:“姐姐,不要动,今天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好了。”
女孩子为我包扎好伤口,拿来自己的衣服给我换上,最后又拿出几本小说:“姐姐,看书吧。喏,这本《生活的路》,这本《苦楝树》,都是写我们农村女孩子的故事,写得很苦,可是很美丽,很动人。你读了以后会觉得,受苦受难不要紧,生活里会有许多爱,许多希望……”
粉红色的窗帘低垂着,它掩去了外面漫天风雨的凄凉,映衬出一屋的明亮和萦绕于心的温情。
我蠕动着嘴唇,紧盯着那几本书的封面,终于没有勇气说出:“这两本书都是我写的……”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弱者,而别人是强者;需要从强者身上汲取新的力量。这会儿,我终于悟到,如果能以自己的笔去点燃生活的爱和希望之光,以丰盈充实未来更广大的人生,那么,生命的极乐意义,也会迂回来到自己的身上。
(写于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