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02-02 09:28:31

将军府的大铁门突然打开,送出一具棺材,黄蔴绳兜底粗扛棒绾边,不闻丧家哭嚎尽见眉飞色舞,嗬,爆出新闻了,有戏!缩在街角落的记者围拢过来,问,怎么了?抬棺材的人掩嘴偷笑。阿二大摇大摆地从里面踱出来,把肋胸肉拍得一抖一抖地说,讨债的,赊出去的棺材,讨转来。记者眼尖,一下就看出来,抬的就是与和平将军一同出现在报纸传真照片上的那口棺材,商标牌子熟悉的,这就更坐实了和平将军吃棺材回扣的传闻。

小报的记者手贱,敲敲棺材板说,漆水地道。路人纠正说,少见多怪吧,楠木棺材阴木底。又有人补充说,百年金丝楠、千年阴沉木呢。抬棺材的队伍脚步追紧,直奔东南面虹镇老街方向。

原来,在铁门打开之前,阿二经历了盗贼生涯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本来,阿二早该抽身走人,啥事也没有,好歹也算打个平手,不丢脸。都说“贼不空手”,行贼为盗出门在外必不能空手,实在不行,掮人家的一袋煤球,匿赌场的几枚筹码,也算“顺”过了,否则犯忌讳的!放在以往,阿二也这么做的!但,此刻他却偏偏欲罢不能,诱惑大呀!明知隔着几层铁皮就有座金山银山,简直能嗅出氤氲的钱味,听见窸窣的钱声了,荣华富贵悬挂在鼻尖,可愣是拿不到,天狗喫月亮无处下口,你说急不急人嘛!

他气咻咻地壮胆说,能吓退我阿二的人还未遇到过呢!话虽如此但底气不足,他的真实思想是:就此罢休,随便窃点什么,回去怎么交待,整个虹镇老街的同行晚辈都听自己吹过,撬只把保险箱如同三只手节头捏田螺,在学生、徒子徒孙面前,丢什么都可以,绝不能丢龙头师爷的面子,平常听你牛皮哄哄,今后如何混呢,羞死你哂死你;但,闲话再掉转来说,真要做,也让人怵头,暂且不问是谁不按常理出牌,下狠招,焊出个死铁垜子的,神仙奈若何!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切割钻孔工具,即便找来,一有异响就能惊动整条山阴路呢!更急人的是,学生站在一边催命鬼似的一歇歇看表,一歇歇又重复。阿二骂他,看你个头嗄!心里却明白,出发前自己精确计算过,行动不能超过半小时,是自己关照学生看表掌握时间的。

阿二毕竟是老江湖,不消片刻,便回过神来,他豁达地指挥学生说,搬,搬回虹镇老街!学生一愣说怎搬?阿二指指台阶下的棺材说,装进棺材里,搬!

保险箱死沉,推到,再把空棺材倒扣上去,又费老劲颠正了,才盖上棺材板,幸亏那是口西式棺材,结实没散架,也不用楔棺材的长洋钉,揿扳扣旋螺丝即可。

可怎运出去呢,阿二上楼,轻轻地拧开那扇曾经来过的房门,一把摁住那个公用女人,将其缚在浴缸里,开足冷水浸泡,冻得她牙齿打颤喊不出声,回身扯出夜壶箱上的的电话,拨殡仪馆要汽车。对方说寒冬腊月死人排队,没空!

阿二又蹑手蹑脚到甜爱路后门外去拦车:一辆三轮车正悠悠地踏来,他谈拢价钱,却不上车,脚夫奇怪了问,啥人坐?他说,棺材!脚夫白他一眼又悠悠地踏走。颓丧之时,阿二惊喜地看见岔路上来了一辆出租,雷诺牌,甜爱路是小路,车走得磨磨蹭蹭。但这关阿二屁事,他一把拽开车门,竟是上次那个饶舌的车夫,对方也认出他来了,冲他漠然望望一挂档,又驶走了。这下,阿二真正慌乱了,他顾不上躲闪,蹬蹬蹬地回到地下室,揣上怀表,又要求学生看好保险箱,自己到不远处的淞沪警备司令部背面黄渡路去“借”辆军用卡车。东洋人刚投降时阿二趁乱“借”来三部卖掉。可今天空荡荡,鬼没有一个!他不敢多宕时间,又发疯般地往回跑,恍恍惚惚认定自己这次要输了,因为所有招数都已用尽,而且兜里的怀表明确指示,时间已经没有了。

真叫瞌冲碰着枕头,也该阿二运气好。临进门,他看见竟有人在将军府的院墙根下烤火,挡路了,他本想骂人,一看是那帮捡垃圾的,彼此都是熟人,有几个还是发小呢。人家嗷嗷嗷地与阿二亲热,阿二没心思搭腔,就随口说,不去挣钱在这干吗?领头的撮起三根手节头捻捻,说,你给挣钱!阿二顺势说,我给,一人一块大洋,抬棺材!

就这样,扛抬的工具都是现成的,六个壮汉子马步下蹲,缓缓地竖腰,一迈步棺材重得压肩。一人夸张地叫,死鬼是个大块头呀,喫分量呐。阿二回答,死了就沉,叫死沉哩。学生领着走后门。阿二说,走前门,大大方方地走,别贼眉鼠眼的,像个贼!又逐个地往兜里塞了一块光洋。所以抬棺材的人乐得合不拢嘴,脚步带劲,一直偷笑到大铁门外。

棺材队伍朝东到欧阳路,本应右弯南行,至多五站路就是虹镇老街。可阿二聪明,不走陆路,走水路,继续向东,由沙泾湾坐船。因为,后面薄呢长衫一伙肯定会追赶过来。直到坐在晃晃悠悠的沙船上行了一程,阿二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但他并不快活,还有些恼人的算计,这个令人讨厌的学生老在眼前晃来晃去,晦气种子!回想起来,每次与他出去都要捏几把汗,都骇咝咝。按行规,见者皆有份,撒毛毛雨也罢了,但这个学生咋办?五五分,剜肉痛。阿二摆脸给学生看,人家到也乖巧,说,师爷,我去将军府探探风,一蹦腿上岸了。阿二暗咒,去了就别回来了,咒归咒却还惦记着他的种种好处,一定得犒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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