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02-02 09:28:06

挺进将军的小卧车几日不见,守门站岗的士兵撤了,几个小报记者缩在角落里赌铜钿;剩下些捡垃圾的,仍旧兴致勃勃,探宝般地发现山阴路有钱人家的垃圾筒就是不一样,添置了杠棒麻绳箩筐,唯恐外人来分羹,口齿紧闭发闷财。将军府门前恢复了平静。

月黑风高剪径夜,巷深人稀越货地。下手那天阿二提前了,学生听从召唤欢天喜地地赶来相帮,阿二本来与薄呢长衫约好是拂晓前行动的,但他毁约了:与我阿二比试,强盗碰着贼爷爷(自认为贼),你还嫩呐;谁保证能够五五分成,凭啥要五五分成,滚他妈的五五分成!流氓起誓千句抵不上一个闷屁,与小偷讲信誉犹如与长三堂子的女人谈真情!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可又是古训呢!再说,也怪薄呢长衫自己不好,要紧关头竟带一帮子喽啰到北四川路喫花酒去了,一时三刻回不转来呢。送上门的财神,不要,真正罪过的!朋友?朋友算个什~么~东~西!阿二弹弹指甲灰,拉长调教授给学生听。

可阿二贼心狡黠,还是打了个电话进将军府探虚实,那时的私宅电话都印在公开发售的号码簿上,与荣家郭家刘家等大亨贤达只隔着几页纸的距离,多么有身价和派头,随便翻,就怕你不翻呢。电话接通了,嗲溜溜,睏在被头窠里的声音:哎,十三点呀,辰光还早呢。阿二听出是那公用女人的声音,对方误以为来电的是薄呢长衫呢。

阿二心定了,他与学生各人头上套只女人的玻璃丝袜,拎上拷克箱,放作案工具和器材,从甜爱路后门轻松地,不,阿二有些笨拙,让学生托了几把才攀进墙头,直奔地下室,就是那挨揍的瘦子口中泄漏的方位。整个将军府竟没遇上一个人,净些女流,黑灯瞎火谁敢出来。地下室的门冰凉,走道漆黑,他俩哪里敢开灯,手电上蒙块黑布,隐约照得门上挂着链索销杠,锁套锁、锁勾锁,啰里八嗦一大堆。这在阿二眼里全是灯笼壳子,纸糊的,一把钥匙能捅万把锁,进门!

下台阶,里厢更黑,阿二与学生摸索着探路,只觉得阴森而空荡,一步一个回音,刚下到底,迎面撞到一物体,贴上去看,竟是口空棺材。呸呸呸!阿二连啐几口,避秽,继续朝前挪,总算看见墙角耸着一台一人高的厚实黑柜,传说中描绘的神秘保险箱就是这般高大。看呀!阿二有些激动,他不知道里面具体有啥,但知道自己就要发财了,而且是大大地发财。

阿二把箱子通体抚摸了一边,像屠夫在掂量待宰畜牲的肥瘠,浑圆敦实,甚至能感受到箱体传导出的皮肤般的质感和喘息。他稳稳地蹲下来,掏出骆驼烟,不点燃,放在鼻孔下嗅嗅歙歙,学生也见怪不怪。每逢遇见做工精良、设计严谨的防盗设备,阿二都显出老前辈的沉稳,盗与反盗,一名高级工匠与另一名高级工匠掰手腕前,必须运气静默,好比赌徒之将摊牌,拳师之欲起势,怀有肃敬心、畏惧感;另外,也算是对物件主人表示的一种负疚致歉,对不住了,兄弟我只能动手了。

阿二知道,这是个德国货,机关重重,钢质而带电,不按设定的程序拨弄非但会警铃大作,把人麻翻弹晕,还可能引起储物斗自焚,即便强行打开也只是一捧灰烬。对此,寻常之贼大都选择放弃,可阿二是何等人物!

他探下身,随便地摸到本该十分隐蔽的箱体电缆,如此轻易就得手,自己也觉得可疑,但此刻他顾不上深究,财迷心窍了,鬼摸脑壳了,过后蹲在监狱里悔得直搧自己耳光。学生手持一只夜光怀表,不停地蹦弹表盖,碍事,阿二就自己用嘴衔住电筒,聚亮某一点。他刮开一根电线上的塑胶,裸露出铜丝,换个位置再刮另一根,然后用两只鳄嘴镊子小心翼翼地分别夹住两根铜丝,镊子导线连接拷克箱里的自制神器,这才稳稳地剪断电缆。

线断了,他嘘学生别发声音,侧耳听了听上面,再重重地踹踹保险箱,一切都正常。

什么神器如此灵光?本人知道不知道都不能说,打死不说,否则有教人学坏样,诲淫诲盗之嫌呢。

接下来简单了。那箱体上有一组数字拨盘,倘若哪个笨贼傻拨蛮拧,将会排列组合出无穷可能!阿二的手感和听觉一向很灵敏特异的,只是稍费点功夫而已,左左右右,顷刻就把所有拨盘都摆到位了,铁门似乎已经能够晃动了。学生竖起大指拇头,意思是,小菜一碟!他观摩师爷的操作:电筒光下的师爷被一圈光晕笼罩,像谁?像荣记共舞台演的法海和尚,像绣像本水浒全传里画的好汉,肉鼓鼓的,屁股与腰一样粗,前肚坠块赘肉,躺着也呼哧呼哧喘粗气。对,真像!从前师爷是个白胖子,这几日为了这单大生意忙成个黑胖子,费劲喫力也不见瘦呢,学生想。

他佩服师爷,虹镇老街的赌场老板老远见了师爷就拱手作揖,说,老前辈留口饭给晚辈喫喫呢。做啥?他能听出赌具碗里骨碌碌滚的骰子那个面朝上,谁还敢与他玩。他摸人家内侧口袋,隔着几层衣服就能服摸准皮夹子里是法币、储备券还是关金券,值不值得下手。民国的纸币五花八门,还有军用券、金圆券、银圆券、铜圆券,以及众多野鸡银行发的花哨票子,天文面值不值铜钿,滑稽蛮滑稽的。费劲喫力偷出来一沓不值钞票的钞票,被人逮住一样挨揍,划不来呢。

一走神,学生发觉师爷动作有些奇怪,万能钥匙抖抖地在锁眼外晃圈,这可是他最拿手的活儿,从不会犹豫的;先生直起身眼睛粘住箱子的门缝,一寸一寸地移动,看不清爽,又把手电上蒙的黑布扯掉,直接照门缝。学生也跟着张望,哟,怎都焊上了!哟,谁给锁眼灌铅呢!师爷哎!学生急叫。

阿二这才回想起,大兵搬保险箱的那天夜里,洋楼里一闪一闪的拉电弧意味着什么,促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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