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5-10-10 11:38:01

没人能预言,胜利会在什么时间以何种形式到来,尽管私下里一天数遍地扳着手节头掐算,可胜利竟就这么毫无戏剧色彩又毫无悬念地降临了。听到消息时,马保长即马警官--------上司勒令他必须穿警服戴警徽,正带着乡丁在马桥桥畔的“检问所”里盘查过往行人的良民证。对这种事他历来是糊弄的,尤其在他装病被识破后,更是眼睁眼闭,明知有些船装的是违禁的钢材药品,疑似绕虹口港送给新四军淞沪支队,也默不作声,“验讫放行”的大红关印尽管敲,敲出张张买路铜钿,遇上那些穿着鼓鼓囊囊的跑单帮,搜出“籼米马甲”、“黄豆衬裤”,统统开路开路的,见了小脚女人颤巍巍,还会让底下人搀扶一把!光靠配给米要饿死人的。马警官怜悯地说。

正午的太阳烘得人慵懒昏沉。这几天风声吃紧,马警官及手下都在“检问所”里通宵执勤,吃得凑合,只是想念自家女人。他打着哈欠找阴凉,看见一熟人拉着胶皮塌车费劲地过桥,车上的粮食袋灌得溜圆,摞得老高,精神却一扫往常的虚怯。乡丁们喝道,站住!那熟人仍大模大样地走。马警官奇怪,这也太不给面子了,想发作又不忍,一拱手说,都是熟面孔,例行公事呢!车子太重,那熟人身子往下坠,脚掌拖地缓了几步方停下,喘粗气说,嗄!你们还站个屁岗,东洋人都投降了哩!那一刻,马警官怀疑这家伙喝高了,他反应极快,看在熟人的面子上,也为他好,甩上一个巴掌,骂道,你喫饱夜壶水(老派本地俚语,意为喝酒过量)了,豆(投)什么酱(降),豆瓣酱呀。那熟人把脑袋一避又重复说,真咯,东洋人已经投降了!他从裤腰缝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报纸,套红的号外。

马警官和众乡丁看罢号外,愣了许久,摸着后脑勺说怪不得这几天左眼皮老跳呢。乡丁问马警官咋办?马警官一时无所适从,说,什么咋办咋办的,想咋办就咋办呢!还用问我!嗬,一哄而散,枪都扔了一地,马警官最见不得乱哄哄,或许还心存疑虑,就一杆一杆地拾,抱了一大捆,见熟人的塌车没走远,喊回来,搭他的车回警局。到了警局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东洋人更没人肯收枪,马警官径直往院子里一卸,这才坐实了东洋人投降的消息。

马路上到处都是喜形于色的行人,各家商铺都吆喝胜利大酬宾:剃头要剃胜利头、喝粥要喝胜利粥、拔牙要拔胜利牙(胡话)、老虎灶泡瓶胜利水,棺材铺堂口放一口薄皮白棺材,上面写着“馈赠佳品,东洋必备”,殡仪馆巧玲珑店似乎随便怎样讲法都有点犯忌讳,就宣布停业一天,堂倌愉快地上排门板,说,从今往后呒人死于非命哉!马警官惊奇地发觉,马路两旁的窗口上,那些曾经撑过东洋膏药旗的晾衣裳竹竿转眼又撑出一面面美国星条旗,大概是怕美国飞机掼炸弹。快倒蛮快咯,他想。

马警官走着看着,高兴了,憋不住失态地吼:东~洋~赤~佬~投~降~了!路人都避避开,站远了望。马警官诧异,上下瞅自己,明白是伪警服惹的祸。浪你个妈的!上衣剥去,不解恨,又把下装也褪掉,仅剩下裤头背心,露出十二对瘦肋骨和两条无毛惨白的细腿杆子,老K皮鞋荡在颈脖上,赤一双女人的白嫩脚,奔跑在马桥和恒大坊,边跑边中气足沛地喊口号,一直跑到屋里。

他神经兮兮地把木拖板底下的两根横木齿敲掉,脚套套,还能穿;对着镜子刮去日式卫生胡,拉开道血豁口,贴张狗皮膏;翻出旧和服,让女人参谋,改旗袍好呢还是改长衫好;那枚周佛海别上的保长胸章,扯在地上跺一脚,又赶紧拾起,肉麻地吹吹,说,到底是24K的呢。

那一阵子喜悦过头,刺激太甚,邪火攻心,犯神经的人多,多睏睏自然见好。

胜利的新鲜和兴奋没几天就褪尽,一切归于平常。接收大员开进来之前,上海地面权力真空,那些大人物,谁都可以代表政府出来讲话做事,谁都能够以政府的名义否定别人的讲话而另做一套。无钱无势的虹镇老街穷人最多也就跑到山阴路祥德路,寻东洋人的齁势,并快活地体验东洋人被喝来吆去的感觉:东洋人站住!东洋乌龟立正!小东洋回转去拿铜钿买碗酸梅汤,端来。

人们又诧异地发现:那些先前在街面上旁若无人地撇一口东洋话,或东洋打扮的人竟是假东洋-------国人冒充的。譬如讲,弄堂口剃头店有个常客,东洋浪人装束,屁股后佩一把带鞘的刀,一声不吭地要剃头修面做全套,稍不舒服就手按刀把,做完了鼻子哼哼,就算付过铜钿了,老板伙计都惧怕他,说他是东洋哑巴。这天让老板迎面碰上了,老板想,东洋瘪三,今朝可以出口恶气哉!抡起牛皮荡刀布要抽。谁知那家伙不温不火地拿刀鞘遮挡,说,且慢,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呢!夺过一看,笑煞人,空刀鞘上安了个假刀把呢。

2号里的东洋男人的老婆,即被后弄堂小裁缝睏过的那个女人,都当她是东洋婆,这几天竟然穿旗袍了,衩高得露出半爿屁股,弄堂里的人见她扭着宽臀过来过去,惊呼看不懂,她逼近了悠悠地说出句标准的上海闲话,洋盘?你讲啥人是洋盘?娘个咚啋(老派本地俚语,拟声词)我是宁波人啦。姘夫小裁缝也出来作证,是咯,她是我宁波同乡人!

马警官还遇见更加尴尬的事体:傲慢的东洋侨民如今全部喫瘪了,低头敛眉侧身走路,仿佛在寻找缝隙把自己嵌进去,东洋妇人把一家一当全部搬到虬江路贱卖,不过瘾,又在马桥摆了一溜东洋旧货。马刘子溜溜嗒嗒过去,蹲在地上不看货色看女色,尽往东洋妇人的前襟瞅,摸一下女人的袜脚,人家一惊,再追摸一下,人家一缩,还嬉皮笑脸地掀起和服的下摆往里瞄,女人抹着泪跑了。

马刘子一点不怯,你个臭女人,玩你是看得起你,东洋人完蛋了,任你喊谁来,老子都不怕呢。他悠然地掏洋火点烟,余光瞥见一个中国男人牵着那女人来了,上来揪住就打,打得马刘子屁滚尿流。他顶着一头的青皮蛋要马警官主持公道。马警官认真思索,说,如果单是个东洋女人倒也好办,可人家男人是台湾人,咋办呢?再说,你也无事找事,做啥看人家裆里?马刘子说,马路上都说东洋女人不穿裤头子呢!马警官说,丢人!就该挨打。滚!本职忙着呢。

的确,马警官真忙。时局骤变,周围一些熟人的身份像翻麻将牌那样快捷随意,小裁缝成了人物,脱去蓝布围裙和袖套,着件中山装,竟是重庆方面的什么主任。13号吃党饭的开着小卧车接他去恒大坊马路对过的留青小筑(名字不俗,不知出典何处)洋房里去住,东洋式一栋楼,自然,小裁缝的宁波姘头,自诩是粉色救国柔性镇倭,也跟着去了。警局的老上司成了重庆先遣队头目,笃定泰山地发号施令,只是屁股底下换成从前东洋警督专用的小牛皮圈椅。

非常日子,同事们赖着不上街,惟独他马警官自告奋勇,清理马路上的旗帜,挨家挨户地晃荡:青天白日满地红丝毫不变,只是“嗤嗤嗤”地扯去上面的三角布条,依旧再撑回去。大概汪主席小时候是美术课的差生,画他自家的国旗倒也蛮偷懒的呢。马警官瞎想。

马桥这一片,世人皆知他马警官是替东洋人做事体的,如今他频频地抛头露面,就是为了让人家知道,我马警官也是重庆方面的人呢。其实他也清楚,自己屁股不清爽:日里,人家随便使一只眼神,他心就一攥一抽,夜里,横睏竖睏,入梦的都是这八年,尽管没做啥亏心事,可也曾仗势凌人,与街坊邻居相比,不,哪怕和6号里的和平军排长相比,自己的罪孽都不轻呢。他老想找个人表白,说自己是混碗饭吃的,挎枪跑腿皆为稻粱谋,可谁能相信呢;说自己曾经暗中帮过抵抗组织,曲线抗日,可谁又曾见过呢。尽管老上司拍肋胸说保他没事,要他维持好地面上的治安,恭候接收大员的到来。建设新生活离不开你我呢!老上司踌躇满志地说。

马警官还是心虚,拿什么能证明自己从来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白皮红心呢?脑袋想疼了,才想起那张战前警察训练所颁发的“户籍警察培训及格证书”,翻箱倒柜地寻找,发现糊上墙了,又小心翼翼地揭下熨平,用玻璃纸包严,把国民政府的大紫印戳朝外,揣在上衣口袋里,才稍稍安心。

那些天,马警官卖力地做生活,恨不能双脚掮在肩胛上跑,女人要他陪去云裳公司做旗袍,他一日日地拖。好容易有空回家未顾亲热,就被缠上了,非得马上去南京路。焦急的他起身望窗外的天色,望见马刘子停着三轮车蹲在留青小筑弄堂口的大饼摊旁歇脚,喊一声,三轮车!挽住女人的腰下楼,再搀着女人的手送上车。马警官站在车下与马刘子耳语,去云裳公司做旗袍,脚钿加倍。顺势一拍一推车斗蓬,走开,又回转身,喊,兄弟拜托啦!

这一拜托就拜托出事体了。

起先,马刘子也没有非分之想,只当作一桩赚头不错的熟人生意来做,可一个女人,一个讲得上闲话的女人坐在身后,无理由就该兴奋,他来去都欢快地唱着小曲:“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在她身边坐个怪东西”,车子踏得飞快。接下来几趟都是这女人叫他的车。马刘子中了魔怔似的,每天到这个时间回掉所有的生意就候在弄堂口,拉她到处兜风,隔日与马警官结账,跑累了,女人还让他上楼歇息喫杯茶。

马警官依旧是忙。所有的东洋侨民都集中到虹口一带,等待分批遣返,上车地点在马桥桥堍边。临行时,作为管段警察,马警官起个大早,里外张罗着:一切都比想象中平静,侨民木然地排队上车,过路的老百姓张也不张,船家将竹篙插入岸泥,隔水观望,小报记者骑在桥栏上抽烟,相机的镜盖都开着,维持秩序的警察躲在荫头里抽烟。这让马警官有些落寞,他真想此刻发生点什么不测之事,可以大喝一声,冲上前去,明朝的《申报》上就有自己的面孔了,全上海都晓得我马某大小也算个抗日英雄呢,凑巧还能晋升一级。

恒大坊2号的东洋男人拎只黑白格子帆布箱也排在队伍里,探着脑袋往这边望。马警官背转身,生怕被他看见,因为前两天曾以新政府的名义讹过他,他拿出几件戆大(傻子)都看得出的假古董,马警官狠命摔烂了,要房子,他坚决不给;谁知,现在这家伙竟走出队伍喊了起来,几个警察拦着他。马警官有些慌乱,假装没听到。东洋男人声音更响了,手一扬抛过来一串亮晶晶的金属件,喊,马生!这是房门钥匙,你要的房子就送给你了。记者冲下桥,镁光灯嗤嗤嗤地响,还刨根问底打听这是啥意思?第二天岂止是《申报》,全上海的报纸都头版头条,传真照片没有人面孔,只有一串钥匙,标题是《日人赠房钥,叵测;有人不敢拾,鬼胎》。马警官胸口郁闷了好几天。

再说这边,女人既然能够让马刘子进屋喫茶,就可以坐下来叙叙闲话。她抿口茶,清清口,无话找话,从那天嘉兴路书场说起,笑话马刘子是土鳖,不懂评弹,啥叫双档单档三档,啥叫弄堂戏,啥叫弹词开篇。马刘子何曾在听,只是用眼睛舔遍女人全身,以前只觉得这是个肥女人,腚大腿短有劲,现在细瞅,这女人自有漂亮之处,肥归肥,肥得蛮顿样,像只剥壳的白灼蛋精光滴滑,咬一口溏心柔嫩。看得他手从眼睛里伸出来,把女人抱上床,再也不好意思向马警官讨脚钿了。

接下来,到处抓汉奸,说你是汉奸你就是,犟也没用,先踹进牢监再说。这天夜里,马警官奉甲局长调遣在外面抓别人,别人却听乙局长的指挥到他家去抓他,这就苦了马刘子:错把马刘子当马警官,堵在马警官女人的被窠里了,四只手蟹钳般有力,一左一右摁住他,把胳膊都要拧折。马刘子抖抖说,兄弟,至于吗,我这男不赚女不亏,是通奸呢。

啥通奸,你是汉奸。

哟,大哥,你们抓错啦!

你姓啥?

姓马!

哈哈!抓的就是你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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