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5-10-10 11:38:16

那一刻马警官甚至有几分庆幸:女人拱在被窠里泪眼婆娑地告诉他,马刘子如何想占她的便宜而丝毫没有占到,却被人带走了。马警官早听说警局里抓汉奸的指标完不成,随便逮些小喽啰充数,谁知竟轮到自己头上来了。关进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呢。

马刘子代人受过,马警官也仗义,冒着再次被抓的危险去探监。狱卒都是熟人,塞点铜钿,带进一付滷肠二包盐豆一瓶高粱,这可是马刘子平日喝酒的标配呢。隔着号子的栅栏,马刘子蹲在里面用手节头掐下滷肠的尾部,讪讪说,呸,猪猡的痔疮也没给剜去。马警官说,谁知道呢。

我……

是兄弟就啥也用不说,亲如手足呢!你顶两天,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马警官走远了还听见马刘子在喊,马警官,马保长,大哥,我真没睡嫂子咧!

他出门奔警局找老上司,一个熟悉的警员碰见吃惊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关在里面呢。快跑吧!马警官分辨道老上司可以替我说话。那人说就是老上司叫抓你的呢。马警官惶惶地掏出那张玻璃纸包的“培训及格证书”企图证明什么,那人讥讽说,这有个屌用,你当下海庙开光的护身符嗄!吓出马警官一身冷汗。回家,他把警服和那件怎样裁改都难看的旧和服掖在肋膈肢下,偷偷地卖给安国路旧衣店,顺道带女人小嘬了一顿,而后男人女人蜷在床上孵豆芽(老派本地俚语,意为懒得不起床)。

出乎意料,二天马刘子来了,看见他俩演床戏,衣衫不整的样子也不回避,说牢房不够用,腾出地方关红党,就把他们这一批人给放了。马警官看看女人又看看马刘子,说,你肚皮饿了吧,楼下面馆还未打烊呢。

马刘子咽下口水却不急着走,说,你猜我在牢里碰见谁了?

谁?

6号里的“排骨面”!在看守所当狱头,依旧狠三狠四。

马先生不愿听,说,我当啥大人物呢,先去喫面吧。

马刘子热疖头焙出的红疤因为激动而泛出透亮的油光,说,浪妈妈的,东洋人都投降了,还神气活现,这次,我搞不死他!

马先生知道他惯常说大话,就掉转话题说,没得铜钿不碍的,赊账,记在我头上,起身伏住窗台朝楼下喊一声,一碗阳春,堂喫!

谁知,马刘子下楼捧着碗面又攀上楼,蹲在门口说,上趟没掼手榴弹既怕伤到小囡又怕牵连你,现在好机会。你莫怕,我会把事体做清爽的,恨只恨让2号里的东洋人跑了。犹豫一下又嘟嘟囔囔说,什么……什么的,我真的没睡过嫂子哩。

马先生无言以对,只看他喫面喫得很慢,一根一根挑起再吮入如嚼咽蝇蛆。

话再说回去,马警官的饭碗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敲掉了,世事凶险,他也不知如何是好,想再回去做代课先生,既拉不下脸也没人要,就这么耗着。消息传出去很快,三房东一日几趟上门,自说自话打开碗橱,说,哟!吃猪油渣菜饭呀,老早可是顿顿荤腥咯。马警官识相地退掉两间大房间,又缩回从前的单间。

邻居男人都给他面子,改称他马先生,女人管不住舌头,在灶披间说他从前当伪警当伪保的那些破事,闲话随风送上楼,马先生的女人,评弹戏子听了火冒三丈地站在楼梯口,左手叉腰,右手拿着汰马桶的竹篾条扎的长柄刷,用温糯软飘的苏州腔发狠,啥人瞎三话四,嘴巴龌龊,阿要用马桶攉丝攉一攉!马先生却躲在房间里任人臧否不动气,瞪大眼睛在《申报》的报屁股上寻招聘广告。

要人的地方蛮多,卖苦力鬻技术,他马先生一样不会。好不容易进了爿真假莫辨的美国公司,跑街,推销所谓进口的臭虫立毙粉,装束也彻底改变,把一头浓密的黑发剃成马桶盖形状,顶在脑袋上与苍白的脸庞结合,一晃眼,一只五官俱全的马桶,难看得弗得了,广告词是他自编的,像绕口令:“立毙粉真稀奇,不吃不死,一吃就死,吃到哪里死到哪里,死了也不搭你讲道理”!试了两天自觉晦气,工钿也不要了。

那天,他闲得心慌,攀上晒台望风景(铜皮望远镜连同其它几件不能当饭吃的东洋货早已被他卖给旧货摊了),望见马桥行人纷乱呼告,就下楼瞧热闹,只见临河堤一只敞口麻袋,露出一双赤脚。有人窃语,氽江浮尸,跟啥人有仇呢!两个刑警踩着脚踏车来了,折根长细棍挑开麻袋抻长脖子望。马先生与他们熟识,也凑近偏着脑袋望,哟!好像是6号里的“排骨面”,脑袋被砸扁,模样骇人。刑警问马先生认识?他惊得走神,刑警又追问,他说熟人呢,情况如何如何。刑警在拍纸簿上划拉几下,要马先生签字,见马先生摆手,就哗哗地撕碎一扔,搡人两拳,轰开围观的人,说,看啥看,没见过死人吗!

那年头弄死个人如碾死个蚂蚁,很寻常,黄昏时分,广粤山庄来辆摇丧铃燃丧灯的板车,车上放着几领裹尸的草席,拉走死尸,案子就算了结了。

晚上,一个老女人找上门,马先生把8支光电灯泡扯矮了照,认出是马刘子的娘。这才察觉马刘子已经几天不见了,他娘劈头就问,先生,你也姓马!拉过他手节头一根一根地反复辨认,未了说,错了,我生的儿子可都是十只螺呢,不过都说九螺十螺享清福。老女人嗬~嗬~嗬!似哭又似笑,肩胛一耸一耸地抽,抽进一口鼻涕,打出一个冷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麻油馓子发酵的气味,又说,我儿子为何姓马,也没啥好囥咯:那年冬天,我怀了哪个乌龟王八蛋的种自己也不晓得,就想寻死,蹚进冰骨彻冷的沙泾湾,啥人晓得,我穿得太厚,氽在水面上,氽呀氽,氽到马桥不氽了,做啥?马桥人善,把我撩上岸了。为此,生下的双胞胎都姓马。想想也好白相煞的。马先生惧恐她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癫狂,摇摇空热水瓶,借口去老虎灶泡开水,要溜,被自家女人一把拽住了。

此后,马先生像丢了魂似的,天天攀到晒台上,旁人看去,他黑眼乌子不聚焦,不晓得张望什么。其实在等马刘子,一是警察的好奇心驱使他对案底有浓厚的兴趣:“排骨面”究竟是不是马刘子做掉,为啥要做掉,又怎样做掉的?二是生活拮据,促使他又记起那趟被上司没收的私房铜钿和黄货,遇见马刘子岂能放他过门,定规讨转来,可终也没有等到;只是眼见得马桥包括岸上的破烂船屋和草棚全部被连根拔起,又见得在原地筑了一条宽而坚固的大桥,听讲是通往江湾军用飞机场的,还见得试通车的那天开来一队美国坦克车,轰隆隆隆,望不到头,恒大坊的玻璃窗、钢精镬子、酱油瓶都叮当作响在颤抖。

马桥就这样没有了。

过了很久,老得走形的马先生对小后生说此地从前也叫马桥呢,人家打哈哈,马桥、马路、马桶、马粪纸、马大哈都跟你一样,姓马呢!

一日,他摸摸索索来到广中路,寻祭灵塔,不见,问路人,皆摇头。一个在红绿灯下挥旗帜的人说,祭灵塔?老先生你搞错了,是麒麟塔吧。马先生争辩道,与你缠不厘清,不是麒麟塔是祭灵塔,搁东洋死人灰的地方能叫麒麟塔吗!你也不想想。人家也不和他争,说拆掉了,他心里倒有一丝茫然。

夜里看电视,看到外国飞机掼炸弹,他想起那年东洋人在上海掼炸弹的惨景,炸懵后清醒的第一瞬间:外滩华懋饭店的一块美女广告牌上荡下一根斩断的女人大腿;一个黄包车车夫,头被削去,身子却还在拉车,躲在屋檐下的路人喊了一声,那无头的身子才刹住脚步,轰然倒下,后面坐着的乘客怀里抱着着一颗口眼不闭的骷浪(髅)头,吓得昏死过去。

他对人家说,东洋人的坦克车在宝山路把活人碾成肉酱,广粤山庄来敛尸,零碎稀稠得抬不成型,只能用铁锹往木桶里攉,奇怪,满满一桶红肉白骨却不招惹一只苍蝇。

这是他第N次说了,人家都能背出来,续下去:那天一架东洋飞机擦着树梢,掠过恒大坊的屋顶头,可以清晰地看见座舱里的东洋飞行员,那年轻人掀开航空面罩,眉眼柔和,甚至还冲着下方笑笑。蛮善的,真的不像杀人面孔呢!聚在晒台上战战兢兢朝天上望的弄堂人一致认为。话音未落,就见飞机飞往宝山路方向,瞬间巨响传来,翻卷起浓重的黄褐硝烟。

可是,现在马先生又叨叨叨地说自己有什么新发现:电视里开飞机的人也是一张稚嫩的脸,飞过的地方与马桥像透像透,骇人的烟火响声一模式样呢。可惜,没人应声。

马先生脑子里空洞洞的,从前和眼前淆在一起,牛头不对马嘴,索性不说了。他一转身见膝下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这才记起自己是住在养老院里,被结实而温柔地缚在轮椅上看电视,满屋子都嫌自己痴呆呢。 

                                 完稿于2015年9月  老宅  春子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