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5-10-10 11:37:42

虹口的上空出现了画得花里胡哨的飞机,摇着机翼低空飞行,路上的人捂牢帽子,仰起脑袋转着望,压低声说美国人来了呢。仗打到这份上,啥人都可看出,东洋人的气数到头了:过去,他们都把死人灰装在髹漆匣子里,缠吊在脖子上,和尚尼姑和道士,甚至还出现过划十字的神父,吹吹打打,兴师动众地沿欧阳路香烟桥张家巷,一径朝南到提篮桥轮船码头,送魂灵头搭船回东洋。现在不了,他们在广中路当地人的茔地旁,广粤山庄和联义山庄之间修建了一座祭灵塔,就地存厝死鬼的骨灰匣骨殖甏,而且三日两头就往里面送一卡车。

至于守护祭灵塔的人,白天由虹口东洋侨民的什么慈善组合做义工,晚上就让附近的乡丁队、自警团承担,各保的保长轮流带队,一周一个轮回。任务不仅仅是布哨站岗,还要敬香燃烛洒扫等等,除了不念“往生咒”,不摔瓦盆不撒纸钱外,怎么孝顺怎么做,连枪口都得插朵白纸花。所以没人愿意干,能避则避,能躲就躲,实在不行就哭丧着脸去耗上一天,东洋人见了还以为这些华人守灵守出了真感情,免不了夸张地鞠躬致谢。

马保长也不例外。可他打小就害怕去墓地,不去又不行,就特地挑选了马刘子以及其他几个童子身的乡丁陪伴,镇鬼去!也怪,每天去时血气旺盛,也未曾干啥体力活,归来时就觉乏力萎靡,提着着饭盒荡着长枪病怏怏地在归来的路上,软飘飘走不成直线。路人撞见了,唯恐避之不及,纷纷踅在墙角落里消晦气躲邪气。后来,专职的乡丁都跑光了,马保长只能让街面的各个店铺抓阄派人。临时凑起的乡丁队什么杂人都有,马刘子在里面还算是老鬼(音驹)哩。可“老鬼也有失撇的辰光”(老派本地俚语,意为行家失手)。事后,马保长用上海闲话取笑他。

那天夜里,轮着马保长带队。背人阴森的哨位谁都害怕,赖着不去,挤在广中路的大门口岗亭里抽烟卖傻,眺望月亮攀上塔尖,惊看墓间游荡磷火。夜半三更,猛听见外面有人哭泣,飘忽不定,丝缕不绝,众人面面相觑。马保长指指马刘子出去看看,马刘子捅捅乡丁,乡丁相互戳掐,谁都不敢去。复而,声音渐渐远去,众人依旧缩成一团连喘气都轻轻悠悠,憋了一阵,马保长喉咙痒咳嗽一声,众人学着都大声干咳。按老法里讲咳嗽声能驱鬼哩!马保长咳罢,说,是老妇人的哭腔?马刘子说,不像,像是猫儿唤春呢。一阵沉默,马保长又说,既然这样,你领头出去看看。马刘子挺挺肋胸说,领头就领头,怕啥!

外面漆黑,月色中的祭灵塔泛着金属光泽,马保长一行畏首畏尾地擎着手电筒,进入塔的底层。那是一个潮湿无窗的宽敞甬道,两边齐腰高的案台上摞着着层层叠叠的骨灰匣骨殖甏,烛光闪烁,忽蹿忽湮,瞥上一眼心虚三分。走道处的电灯泡又挂得出奇的低,路是被照亮了可案台却更显得阴暗。案台边,祭拜的草墩、布垫挨成一行,电筒打去探不到底,但觉一股煞气袭来,逼得人倒竖汗毛。

按常规,巡逻至此就可以锁门走人了,都说快走吧,那马刘子偏犟着脖子逞能,非要再往深处踏勘,劝也劝不听。马保长翻脸了,说,你马刘子这不是寻棺材睏吗!

果然。

这时,甬道深处倏忽闪出一只小兽,竟不怕人,硬往众人站立的门口挤。都看见了,都去逮,左赶右挡还是从手节头的缝缝里溜跑了,小兽在前跑,众人后面追,诡异的是,你一伸手几乎就逮住了,可反反复复就差那么几寸,它不紧不慢,还悠悠地回过头瞅你两眼等你一会儿。有人举起了枪,马保长急忙拦住,叫道,使不得呀!小兽跑着跑着,猛地一个急转身朝马刘子裆下蹿去,马刘子一惊,挥起枪筒就抡,可惜,抡偏了,竟抡下案台上的一堆匣子甏头。

所有人都愣住了:跌成碎片的匣甏之中滚出几个红布卷,红布卷中又滚出几颗碎牙、几绺焦发、几撮白灰。碎牙居然又被那小兽抢进嘴里,衔着跑。

那一刻,乡丁望着马保长,马保长望马刘子,马刘子望那小兽,小兽回首望望众人一眼,跑得没影。空旷的甬道里回荡着惊觫之声,一个摆肉摊的乡丁长叹一声说,还望啥哩!事到如今只有大家扛了,啥人也跑不掉。马保长回过神来连声说,对对对,赶紧收拾哩。

有人哆哆嗦嗦拿来扫帚把地上的零零碎碎聚成一堆,脱下长衫兜住。马警官指挥他们,把碎甏片和木匣皮拎到隔壁广粤山庄茔地里倒掉,走得越远越好。他指着旁边发怔的巧玲珑店(专卖冥器)小开说,你回去拿骨灰匣,要~他数了数案台上的空位子,要五个,又思忖一下,唤过酱园的伙计说,回家找三个装榨菜的小陶钵头。做啥?哪有这多废话呢,天亮之前必须拿来。

路不远,脚踏车来去一会儿就办妥了。马保长看看,木匣子还行,只是陶钵头与陶甏头差距太大,也不管那多了,七手八脚把地上的零碎拾掇进去。骨灰散落,地下、案下四处抠抠扫扫,凑满几个匣子;头发不够,一个乡丁拽住自己头发往上揠,自觉自愿地用洋火烧下一把,火星子烫进脖子,他倒吸冷气双脚直蹦。这些都好解决,可没牙齿怎么办呢?一时半会,就是连颗狗牙也找不到呀。

眼见杨树浦方向的天色已经泛白,东洋人就要接班了。众人急得团团转,呒有办法,转而去埋怨马刘子,言语间暗示要拔他的牙齿哩,可没人敢明说,马保长也装着没听见。

马刘子倒也识相,他背过身子蹲在地上,起出一块铺地的碌砖,肌肉绷僵眼睛一闭,做砸牙状。但几次举手又放下,下不了狠心,就萎在地上乱哼哼。这时,那卖肉的乡丁也匿块碌砖在腰后,悄悄踱到马刘子侧边,猛喝一声,啥人来了!马刘子一回头,照他嘴门就是一碌砖,还狂叫,不许往肚里咽。又几个乡丁跳将过来,掰他的上颚下巴撑开大嘴。马刘子一番挣扎,怨艾地吐出一口血痰,血痰里有五颗香烟熏烤的黑焦牙。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马保长却惶惶不安,每轮到值岗就带上马刘子偷偷地潜入甬道,两人举着蜡烛细瞅,诧异怎就没被东洋人察觉呢!其实,东洋人的匣子甏头也不是统一制式,明显也是各处搜罗来凑数的,谁也认不谁出呢。

前一件心事刚刚放下,后一件心事又袭心头,纠结的是,那天晚上闯进甬道的是什么野兽,竟敢逗引人:野猫不是,不啃骨头;狐狸不像,扁脸无尾;家犬不能,毛皮红火!议了半天,越议论越感恐慌,心虚得地上掉根针都能一咯噔。马保长见多识广,他悄悄告诉马刘子,恐怕是只成精的黄鼠狼,放个臭屁就活人死鬼通喫呢,这生活不能做了,歇搁(老派本地俚语,意为散伙)。

要说歇搁还真没那么容易。

首先,马刘子作梗。他瘪着缺少五颗门牙的嘴脸,到处仰给人看,要抚恤金!扬言倘若不给就向东洋人告发,还一次又一次地在恒大坊的过街楼下骂山门。弄堂口面馆老板问他骂谁,他说这几年哪个做了缺德事就骂谁!说罢挤眉弄眼,瞟楼上。

马保长装聋作哑,竟会悠着闲心坐黄包车去南京路兜风,他一辆,女人一辆,买回一大包巴黎香品厂生产的香水香粉香纸司康丹,成天在屋里相互搽呀抹呀,男人香成屁精,女人倒戤在楼梯口发嗔说,哟!味道呛来,都是蹩脚货呀。马刘子在楼下听壁角,气得直跺双脚,也呒啥办法。

这一切都被弄堂13号里吃党饭的人看在眼里。他把马刘子唤到家,交给他一沓子花花绿绿的纸卡,告诉他半夜三更按上面的地址发出去,脚钱是一块银洋钿。马刘子不识字!地址靠死记硬背,里厢写的啥就看不懂了,以为是送外国信。翻见马保长也有一份,马刘子啐上一口唾沫,说美死他了,可又想,收铜钿不办事不作兴咯,就在屁股上蹭蹭,塞进他家下门缝里。

那天,马保长火旺,整夜折腾女人,弄堂隔壁学堂里的童子军都“一二一”出操了,他还赤膊精光赖在被窝里,他女人起身倒夜壶,拣起地上的纸卡,高兴地说,啥人发请柬,摆饭局呢!马保长支起身,眼屎迷糊地翻开一看,魂都吓丢了。那是封警告信,大意是:他当东洋狗别太得意,盘算一下这些年做的坏事,给自己留条后路云云,落款--------虹口游击大队北四川路别动队马桥行动组。吓得他像捧了只滚烫的煤球,甩都甩不掉, 趴在窗户往下张,路人的脸阴死呱嗒,个个都像重庆方面的杀手。

二天,马保长携女人在北四川路一爿清真馆子的楼上宴请马刘子,开始“留后路”了。整个下午他牺牲了自家女人的媚眼、酥胸和小手,仍敌不过马刘子不依不饶的贪财,只能缴械:为马刘子上配一副锋利的钢牙,一辆有照会的三轮车(黄包车太土气),外搭擦皮鞋的全套行头。马刘子也见好就收,话讲得客气,难为你,真正难为你了。

回头再腾出手来对付警局。那封警告信的到来促使马保长更不想干了,可又找不到合理的借口,他明白自己是个小角色,这个当口辞职,无疑是伸后脚做缩卵,东洋人是不会放自己过门的。可怎样才能不露声色地退出呢,唯有装病,人吃五谷岂有不生病之理。他哪里敢去警局当面请假,就寻爿烟纸店打公用电话。先摆出苦瓜脸,蕴养感情,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马保长入戏了,捂着肚子,佝成一团,对着话筒急喘气,长~官~我~真~不~该~现~在~生~病~了~呢。

病了?昨天还见你好好的呢!对方怀疑。

真病了,喘~得厉害,咳~得厉害。他大声送几声咳嗽入话筒。

你耍花枪吧?我落班(下班)去看你。对方不耐烦地掐线。

长官……长官!马保长眼珠子怔怔地瞅着话筒。

他沮丧地攀楼梯回到屋里,女人到底是跑过码头的比他冷静,说,既然是装毛病就要有毛病的样子。她把床铺掀乱,让男人歪睏上去,又在男人面颊上倒一撮唱戏化妆用的铅灰底粉,使劲搓揉,显出浓浓的病容; 再向楼下面店讨点蒜泥老陈醋,拌上喇嚎变质的老油,烧炀了泼洒在床底下板壁上;跑一趟中药店买回一束艾叶挂上,火油炉上笃一只药罐头,药味道冲人,她就专买味道凶的,管它是治什么病的呢;又不知从啥地方拎来一竹篮的草药渣泼洒在过道里楼梯上。女人手脚麻利地把事体安排妥贴,左右看看,扯乱自己的鬓发也拍点铅灰底粉,露出疲倦相,坐等长官上门。

等等不来,张张还不来,床上的男人感到肚子饿了就推开窗户向楼下面店喊了碗过桥鳝丝面外加两只酱蛋。可面还未送到,楼下邻居就高声叫唤,马保长,有大豪佬(老派本地俚语,意为大人物)寻你!橐橐橐上来了。一推门,只见女人托住男人一调羹一调羹地喂药,仿佛病笃得滴水不沾。屋里弥漫着一股子说不上的怪味。马保长哼哼唧唧拉着长声,挣扎着要下床。

用绢头捂住鼻子的长官瓮声瓮气地问,啥毛病?女人回答,肺痨嗄。长官屏住呼吸说,罢了,罢了,转身准备走人。面馆的堂倌送面上来了,看见床上的男人就止不住地大笑(好像他在楼梯上拾得铜钿了),说,马保长你要的面拿来了,浇头浓油赤酱,哟死!一歇歇还满面红光,一歇歇面孔上揩镬底灰,做戏做给啥人看嗄。他这才发现屋里还有外人,又说,啊哟喂,有贵客在呐,我就闲话不多了,气味恶行恶状哩。说罢,他呼呼地搧开鼻子前的臭气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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