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5-10-10 11:37:27

太平洋战争爆发,街面上相对松懈些,汪伪的政府机构设置也装模作样地讲究工整:保长下设民政、警卫(乡丁)、经济、文化四个干事。马警官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捱日子,他戥戥保长和警察的分量,觉得当保长也蛮体面的,大小是政府的文职呢,就开始让人家别叫他警官,改称保长先生。此时的他,阔绰:一身薄呢长衫,咖啡色皮鞋,香水手绢雪茄烟,在自己的地盘上晃悠,身后至少跟着一个掮长枪的乡丁,即马刘子。这可以免除被抽壮丁呢。

马刘子变卖了西洋镜及盐炒豆家什,投奔马保长混皇粮吃。此时的他与马保长也熟识了,不把他当回事,有时还咻咻地顶撞说,谁愿意舔冷屁股当跟班!要当文化干事。马保长奇怪,你个大字不识的,当啥文化干事?马刘子不气短,说,你当是捉笔管写大字嗄?可以查风化捉暗娼呢。马保长捂着嘴,忍住没笑出声来。

马保长骨子眼里是一介书生,有空闲的时间,也会喊辆黄包车,颠颠地去四马路淘旧书解闷,反正东洋兵占领了租界,单凭那枚周佛海市长给别上去的保长证章,就可以苏州河桥南、桥北地跑了。四马路从前有很多书局,中华、开明、世界等等,现在统统打烊歇业了,反倒是上街沿上涂脂抹粉的野鸡做出妖形怪状的举动,胸脯故意往你身上蹭。马保长不是不想尝鲜,只是眼馋馋地掂量她们,龌龊程度、卖价多少、成色几何,犹豫之间,他怕把持不住就赶紧跳有轨电车回转去,三等车厢伸缩门吹得冷飕飕,经过宝山路玉茗楼旧址,他还特地从围巾窝里抻出脖子朝车窗外张张,东洋炮弹将此地夷成平地,什么也没看到,远处商务印书馆的半壁残墙还耸在那,他神情麻木地暗骂,浪你个妈!也不知骂谁呢。

马保长口袋里积攒了倆钱,想女人了,就一如既往地去书场听评弹,捧戏子,只是地方改为嘉兴路书场。一个坐着观戏臭虫会冷不丁掐你一口的破书场。沦陷时期女伶界沉敛,唱评弹的也都规矩,旗袍宽长,衩摆开得几乎盖没脚背;马保长不傻,见不到肉色,他是不会买角度票的。可他喜欢摆谱的脾气不变,把自己不穿的警察黑制服硬套在马刘子身上,带他去书场,不分场合地大声地使唤、喝斥他。不明就里的外人还以为马保长是个什么伟大人物呢。

这样就惹出麻烦事来了。

那天,马保长又去听评弹,马刘子把长枪,汉阳造,横晾在脊背后用两只手腕反勾着,照例跟随其后。马保长说他兵痞子腔调,他翻翻白眼不响。到了书场门口,马保长眼睛一亮,哟!门柱上贴的演员大相片,眼波流转的女人不正是老早那个玩仙人跳的戏子么,就是她!马保长兴奋了,嘿,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搓弄着手,就地打圈子,还要马刘子一块进去。去见识见识差一点就成为你嫂子的女人,漂亮不!马保长咽着口水说。

往常马保长进书场,马刘子就坐在狭窄水滑的门外台阶上抽烟发呆,或与马路上的老同行,西洋镜摊主、盐炒豆摊主吹大牛讲闲话,兴致上来也会操起老本行,帮腔吆喝两句小曲。可这次架不住马保长硬邀,他也就进去了。

书场里听客不多,马保长大刺刺地往摆有水果点心的雅座间椅子上一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马刘子卸下枪,胳膊肘拄着,倚站在一旁的过道边。戏台上一个嫩脸男人把花门帘轻轻撩起,里面碎步出来一个抱着琵琶的肥白女子。她屈膝道个万福,坐下,架起二郎腿,掖了掖旗袍,开始了,拨出一阵流淌流淌的琴弦,唱上几句绵软绵软的闲话。苏州闲话好听是好听,只是听不懂。马刘子知道台上的就是“差一点成嫂子”的女人,啥漂亮?屁股颤颤地像坨山东人做馒头,发酵发过头的酸面团。

马保长吩咐马刘子,待会儿散戏时,去后台截住她,不能让她跑了,先笃定听戏哩。马刘子边应诺边望台上,他搞不懂,这评弹有啥看头,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和一个口齿伶俐的女人坐在台上说呀唱呀弹呀,没完没了,哪像老家江淮戏,看不懂不要紧,听听锣鼓家什,吼吼丹田之气,立马人就舒筋活血了。马刘子的脑袋酥麻涩沉,一掉一掉的,寻瞌冲呢。

其实,马保长也是假装内行,从前听评弹他都是奔着女人去的,近来风气大改,不见肉色了,他就心神不定,屁股挪过来腾过去,怎么坐都嫌硌人。此刻,他眯缝眼睛像品赏美食一样品赏台上女人的身段脸庞,想,这次非把这块小肉揿进甏不可,想,揿进甏后又如何如何,想得心神游离,唱词一句也未入耳。想到高兴处,他开始抖擞威风了,呼来唤去把个马刘子差得不辨东南西北:一歇歇嚷嘴巴干,喫茶喫茶,书场堂倌奉上细瓷碗斟的茶汤,马保长嗅了嗅,攉了一地,说,马尿嗄!马刘子,去,到对过茶馆店沏壶洞庭碧螺春来嗄!一歇歇要吃生煎馒头油豆腐细粉汤了,叫马刘子去四川北路蘿春阁买,人家店小二蹬着脚踏车用红漆屉笼送来了,他又嚷汤水都收进皮子了,嗍不出味道嗄!一歇歇要抽水烟了,马六子赶紧把随身携带的铜质烟具奉上,仔细地把烟末按进烟锅,才发觉点烟的煝纸卷忘带了,他冲着马刘子嚷,说你笨你不信!去烟纸店买一刀黄草纸,卷嗄!一歇歇坐立不安,浑身挠痒擓皮,近乎咆哮,新生活运动怎么搞的,臭虫造造反反啊,马刘子你还愣着做啥?快去药房买臭虫药水嗄!

马保长是存心叫给台上的女人听的。这家书场的新东家东洋人,从华人手里硬盘下来,改造得不伦不类,愣是把个至俗大雅的中国书场打理出东洋风化场所的味道,设一圈包厢、雅座,挂上竹布帘子,台上强光一打,里面黑黢黢的啥也望不见。马保长坐在雅座里拔挺喉咙也就是为了让唱评弹的女人注意自己,我马保长马警官来了!你看不见我,我可盯上你了。

但是马刘子却因此被使唤得气喘吁吁,心里怨唧唧的老大不高兴。本来当伪乡丁扛杆破枪就怯人三分,现在,一沓一沓的跑茶馆店、跑蘿春阁、跑烟纸店,被书场门口那些老同行摊主见了嘲弄讥笑,当他捧着一叠草纸回来时,一个铜匠师傅叮叮当当地挑担子,顺手搭住他的肩膀说,兄弟混得可以呀!说得他胸口窝了股无名火,无处宣泄。现在又要他去买啥臭虫药水,这火气被煽得滚烫火炀,直往脸上冒,憋出紫酱色嘀咕道,不去!有种叫东洋人去。

马保长吓一跳,不解地说,啥?再说一遍。

不去!有种叫东洋人去!马刘子拔高声重复。

小赤佬,昏你的头!这趟不去,就永远不要去了!其实,马保长只是怕被台上的女人听见,自己脸上抹不开,想找个台阶下,暗示跑完这趟就歇息了。可马刘子是个粗人哪听得懂,当真了,发起猪猡脾气,将汉阳造往地上重重地一摐,未待一句狠话出口,只听见“砰”的一声子弹从枪口飞出,紧贴着马保长的头皮擦过,钻透雅座的木隔板,拐个弯往天窗玻璃奔去。

此时,台上刚弹罢一段铮铮铮的过门,有个小停顿,全场寂静,偏偏那杆破汉阳造响了,枪口黑烟冒,子弹呼啸飞,再加上马保长以为自己中枪了,扯着嗓子杀猪般地叫唤,声音格外地尖锐惊恐,加上某个角落又趁机添乱,吼出两句清晰的抗日口号,惊得看客唧哇乱叫着往外跑。街上的小贩不知里面出了啥事,堵住门口看热闹,有人怪叫一声,炸弹呀!一马路的人都齐齐地趴下。

马刘子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汉阳造不要了,拉起地上装死的马保长狂跑,还未跑出大门,整个书场已经被嗷嗷的东洋兵团团围住。

谁都不许走,统统往北四川路东洋兵营里带。临押上警车前,任马保长怎样解释都无用,他颓着头想,该死的马刘子!就这样被逮进去再由警局派人来保还真丢人脸呢。

书场的东洋老板,就是那个住在恒大坊2号里的东洋男人,坐着黄包车也赶来了,指手划脚地发脾气。马保长听旁边人说这就是老板,仿佛见了菩萨一般,伸长胳膊,嗬嗬地求救。东洋男人回头一愣,认出马保长,随即勾勾手节头,把马保长从解押的队伍中勾了出来。马保长才不管惊恐的马刘子呢,还生他气!让他蹲东洋牢监遭遭罪也好。但马保长却看见那唱评弹的女人被押了出来:脸色煞白瘸着腿,绣花鞋的褡攀也跑掉了。他心疼,躬着腰对东洋老板说,这个,我女人。东洋老板善解人意地又去勾勾手节头,把那女人也勾了出来。

那女人大把地擤鼻涕抹眼泪,哽咽着道谢,做欲离开状。马保长怎肯,伸手搂紧她的粗腰却不知把她往哪儿带,到恒大坊肯定是不行的,被邻居笑话。他看看天色又张张手表,就把她带到马桥,钻进了马刘子的那条破船。拉上破挡帘,

马保长抓紧时间半推半就地把事情给办完了。他惊奇自己的第一次竟会这般的老到和熟练,望着光身子侧卧的女人,嘴里不知怎的蹦出一句“肥白如瓠”来。此后多年,马保长一看到这个已成为他老婆的女人肉身就困惑,因为他翻过王云五老先生的《四角号码》,瓠字的释义和例句很难与女人身体的某个部位联系起来。这词的联想玄妙得很呢?他想。

马保长未骑上这女人前,一想起那趟“仙人跳”的事体就兴趣昂然,当他翻身下马时,已经完全消食败火了,休息一歇,他感到该营救马刘子了,兄弟嘛!二天,他去山阴路口的寿司店定制了几样东洋小点心,給2号里的东洋男人送去。东洋男人很客气,沏茶倒水摆水果,拿出一叠文稿纸歪着头对马保长说,据本人考证,苏州评弹与东洋艺妓之间有着复杂的嬗变关系,你们中国人不懂呢!马保长哪有心思听他瞎三话四,毕恭毕敬地递上由弄堂门口的荐头店、汰衣作、酱园联合结具的铺保状和一只沉甸甸的红封,装出十分仰慕他的学术观点的神态,含笑告辞了,经过灶头间,瞥见她家女人在煤球炉上忙,不由地妒羡起后弄堂小裁缝的床上功夫来了。

隔天,马刘子就返回马桥的家。

马保长早已不是嫩头,他也会玩提上裤子不认账的那一套,可这女人比他更会玩,竟然跟踪到恒大坊过街楼,黏住他盯死他,令他喫不落撒不出,非要他讨转去做老婆不可。

进了门就她凶,女人仗着男人的威势,借口淴浴不便当,把过街楼的另外两间也占了,三房东陪着笑脸不敢索要赁房子的(金)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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