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先生八年御寇小考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5-10-09 11:03:57

                                                     四

当东洋兵杀得来的当天,北四川路底的政府就早早打烊了。吃官饭的都缩在自己屋里,瞪着惶恐的眼睛,耳朵贴在无线电上,寻找租界的外国电台,窗帘撩开一只角张张,派下人出去打探。下人像只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在弄堂的各个门洞里钻进钻出,最终溜进靠马路的小店。店主把打仗那天看到的街景绘声绘色地告诉他们,随后扁着眼睛朝门板缝外窥视:只见夹趾木屐和老K皮鞋踏过去又踏过来,还看见碎花和服的下摆。

后两天,该搓麻将的还搓,该孵混堂的照孵,连饭局都不曾晚点,只是戏园子里冷冷清清,从前耀武扬威的红头阿三、安南巡捕如老鼠般遁洞了,只望见东洋兵横在十字路口设卡。行人心里一惊,绕得远远,钻进小弄堂,马警官却迎上去,他长记性:要鞠躬,要双手高举搜身,要满脸堆笑驯服,否则,要吃耳光的。

单凭这小悟性,东洋人能憋死马警官吗。身着便装的他依旧在以前辖区的弄堂里向小商小贩撕捐票。胆大的当着他面说,废纸头,擦屁股都嫌小,弄一手屎呢。马警官也不生气,呵呵地陪笑说,兄弟我也是代政府尽职呢,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我也不晓得哩。他掂着对方的脸色说话,一不对劲,快闭嘴走人。

毕竟碰壁的多,自己也觉得乏味,就瘟在家中听梅兰芳唱片,又擎着通行证,过苏州河公共租界去买钢唱针。在南京路上,他特地向童子军的募捐桶里掷了一大把捏皱的纸币,狠狠心褪下一只卖相不错成色可疑的戒子丢进去,虎起脸地对旁观的路人说,匹夫有责哩!

归途中,他想该去警局点个卯就拐过去张张,警局大门闭得紧煞,只能悻悻然攀上河滨大楼叩响老上司的家门。他出门时带出一个消息:要和平建国了,“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想想这世道也滑稽:皇帝变总统,总统改总裁,蒋总裁换汪主席,天下两个民国呢,蒋民国、汪民国。他自问又他问,我该是那个民国的警察兼保长呢!咄!管他呢,谁发薪水就是谁家的。

此刻,马警官踩着脚踏车在通往马桥的路上。颠簸的弹硌路把马警官的臀部震得发麻,他去找马刘子,要他当甲长。本来马警官地段里有十个甲长,但大炮一响,他们集体犯病,重症肌无力,拿双筷子累得喘,他成了光杆司令。现在,他使命在肩,要重整队伍。凡建汪民国有功者,赏!老上司告诉他。

马刘子改行了:占住桥中央,肩膀上斜挎只大号粗帆布书包,卖三北盐炒豆,身旁撑起个大木箱,箱面开出几个玻璃窟窿,箱前搁一张条凳,摆西洋镜摊头。两只生意一起做,不耽误辰光。旁边是擦鞋的、缝穷的、卖菜的、鋦碗的等等。

自打那回东洋坦克走过后,马桥就成了死角,都是穷人,过路客寥寥,马刘子蔫头耷脑地冲着一河的死水发呆,没等听完马警官的话就摇着蒲扇般的大手,不行,高低不行,嘟嘟囔囔说,没得文化哩,一甲管十户没得那本事哩。说着说着生意来了,马警官让到一边,马刘子亮开破喉咙唱一曲小调,几个小人用拾来的鸡肫皮、乌龟甲换得一包盐炒豆一趟西洋景。完事,马警官继续前面的话,说,倘若赚钱也不干?

哪块赚钱?马刘子发力。

老买卖,赚压船的钱。

人家东洋能听你的?

我有本事让他封桥就有本事让他通桥!

那好,再问一句,这甲长听哪个的?

听我的。

你听哪个的?

这三言二语说不清楚,蒋总裁太远,汪主席不近,哪个都听,哪个都不听,听钱的!不过,投票的样子还得装装,都民国好多年了嘛。

你不得不佩服马警官的概括能力,原本复杂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地谈妥了。

马警官把欧阳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撬开,开甲长选举会。为聚人气,他还特邀几位常看评弹角度票的票友唱京剧。憋着苏州糯黏糯黏的嗓子扮须生,听了背脊发毛,但胡琴锣鼓却奏得震天价响,演哪一出,掏多少钱,鬼知道呢。

演戏的时候下面坐得满满的,马警官趁胡琴拉过门的间隙跳上台,乍露脸还未张口,下面就全都跑光了,拦也拦不住。他挥舞着手嚷嚷,快,重打锣鼓重开张!待散去的人又被锣鼓声逗引回来后,他咣当一下插上大门闩!

马警官干咳一声开腔了:兄弟不才!保长的饭很不好吃,警察的饭更不好吃呀!他讲话简练,好用惊叹号,继续说,乱世,国不可一日无君!同理,甲也不可一日无长!所以,各位赶紧选甲长!自然也不白选,兄弟备了薄礼!完事后一人领一付大饼嵌油条,另加一根脆麻花!

马刘子在人中穿插,殷勤地送上一包包热乎乎的盐炒豆,白吃?嗯,白吃!

一片喧哗,有人高声迸出一句,这选出的甲长替老蒋干活,还是替老汪?

马警官没料到会有这么一问,严肃地指着那人说,有种你别躲!告诉你,蒋总裁、汪主席扯的旗帜都是青天白日满地红!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盘算,你,草民,鼻子下那张嘴是吃饭喘气的,不是用来说闲话谈国事的,皇帝不急急太监哩!

选举正式开始,马刘子一本正经像庙里的菩萨端坐着,前面放一个粗瓷海碗。选民们捏着盐炒豆依次走过去,相中了往碗里掷豆,相不中弹在碗外。马警官捏了一把彩色的粉笔头,唱票,往墙上划正字:横竖横竖横,马刘马刘子。屋内寂静,只有豆子掉在碗里的剥落声,马警官似乎对这种氛围很满意。只是天气太热,一把粉笔头都捏得湿漉漉的。

这时,一个悠长而婉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以为是哪儿在吹箫引笛鸣小号,停顿一下,方才缓过神来,是屁声!乐成一团。

马警官回过身来厉声问道,那个,啥人!谁干的!

没人咋声。

藐视政府!中国人查不明白就让日本人查,信不!

举手认帐!马刘子也帮腔。

排在前面一个瘦猴似的张姓居民,垂着光脑袋目光躲闪,举起手怯怯地说,憋不住,打~了~个~小~屁~哩。马警官恼羞成怒,把手中的湿粉笔头朝那颗锃亮的光脑袋上死命地砸过去。那里顿时绽开了星星点点炫丽的花儿,明晃晃的汽灯光打在上面竟升腾起一缕缕五彩霓虹。

呵呵嘻嘻哈哈,欢乐的气氛的感染了马警官,他也跟着尴尬地笑。说什么的都有:一个本地人说,都是盐炒豆惹的祸,小腊棺材白吃那多盐炒豆能不放屁么!又有苏北人说,浪你个妈!一颗豆一个屁,十颗豆一台戏哩。

人散了,马刘子追在后面喊,屁归屁,这甲长还算不算数!马警官使劲挤眼皮说,怎不算数哩!

甲长总算当定了,但当个甲长又能怎样,屌钱不见。马刘子依旧在桥上拉西洋镜卖盐炒豆,一逮着马警官就要他实现诺言:拆桥下的铁蒺藜,挣压船的钱。马警官找东洋人通融,人家非但不搭理,还在整个沙泾湾河道里布满了铁蒺藜,防止抗日分子潜水上岸。马警官被马刘子盯急了就扔过一本战前过期的罚款票,任他撕扯去讹老百姓的钱。

那天,马警官揣着造册的保甲长名单,兴冲冲地跑了趟警局,老上司搂着他的肩,一张嘴把一股蛤喇臭烘涂在他脸上,嘿嘿嘿地夸他是党国才俊,就没下文了。马警官提着空布兜在礼堂里等着领赏金,贴在墙上的孙大总统和站在地上的马警官都在猜:能给什么钱呢?光洋最好,法币也行,汪民国的储备票顶屁用。

马警官几番走到局座办公室外踅踅磨磨不肯离去,但也不敢上前讨要。

                                                五 

隔了几日,上面又派下一项任务:征兵,而且限时限额。

马警长忧心忡忡地陷在北四川路底那家茶馆二楼的藤椅里,一双皮鞋脚跷过头搁在窗台上想心事。这事情棘手呀!自己可是上任第一遭,弄堂里的邻居能有几个买帐的:前后楼、两厢房,有铜钿的傲得眼乌子翻白,叫你声马先生已经给足面子了;亭子间、三层阁,没铜钿的穷得发急,更不好惹,惹毛了,烂命一条。也是呢,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硬逼着人家当兵,一是扯不下脸皮,二是子弹不长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把自己给吃了!更何况是替汪民国征兵,理亏,怎么张开那张臭嘴呢!人家背后骂自己汉奸也不是没听见,装聋作哑罢了。所以,征兵最好征不搭界的人,走了就走了,与自己毫无牵连,就像弹去一截烟灰咳出一口老痰,可立时三刻这样的人那儿去找呢!川语文明戏《抓壮丁》,自己也曾在学堂的图书馆里看过脚本,新生活运动礼义廉耻,可不愿当那个冤大头王保长。

香~是~香~来~糯~是~糯!街上传来卖熟白果的吆喝声。马警官叫堂倌从窗台上放下个竹篮买了两包,绳子吊上来还潮热呢。他嗑开白果皮,随手往窗外抛,又恶作剧地探头张张是否砸中楼下行人,看见不远处,多伦路口,马刘子生意正闹热得很,咿咿呀呀拖长调唱着。马警官乐了,这比戏文上演得都凑巧哩,壮丁,有了!就在马桥那批逃难过来的人中抽哩!

事不宜迟,改天,马警官就装着一包香烟去马桥找甲长马刘子,在那条用破船改成的破屋里,他把事情如此这般一说,必须在什么日子里征集到多少名壮丁,否则……否则……

俩人都感到事态严重,趴在一张三条腿的桌上,烟雾呛呛地举行马桥地区首次政务会议,研究抽谁家的壮丁呢。马桥如今也就这几份人家,闭牢眼睛也数得过来:张三家不行,独子;李四家不行,瘸子;赵五家不行,拐子;王家二麻子更不行,凹凸险峻;钱五家殷实而三子,对,就他家了。

马警官指挥马刘子先去钱家放放风,免得警察登门,大动干戈。自己仰躺在船甲板上,翘起二郎腿,欣赏着香烟壳上女人肉鼓鼓的臂膊。一根烟未煝完,马刘子回来了,说,钱五家宁可掏铜钿买壮丁也不让家人去当兵。马警官笑道,荒唐!没国哪有家,小市民!庸人!他又能出多少?马警官伸出三根纤细的手节头晃晃说,没得三只洋,照捉呢。三只洋!马刘子听了眼睛都发直。马警官剥下一块焦黄的眼眵找一道裂缝嵌进去,说,这还只是一个人的价,三抽二丁,六只大洋呢。

马刘子眼睛亮着说,马警官,兄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用一只洋买张三的儿,一只洋买王家二麻子,余下嘿嘿……

马警官说,人家独子呢!

癞子说,独子咋啦,谁叫他那回选甲长时放肆地打屁。

马警官说,卖身钱不能分,缴公。

马刘子肚子里有数,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你马警官不贪财,螃蟹也会咯咯咯笑,撇撇嘴,闷进。

马警官又说,私吞是不作兴的,伤阴骘咯,买壮丁的铜钿,谁家顶替归谁家,一个铜板也不许动。另外,依民国律例,张三家的独子豁免,打死了,绝户了,你们给他老娘当孝子嗄!

捉人那天,马警官把钱五家两个名额的钱收尽后,突然害牙疼,来得莫名而猛烈,捂住腮帮子乱哼哼,赖在过街楼上一步也挪不动,他趴上窗户,朝马路对过听候调遣的的马刘子舞舞手,让他领骑马的募兵官去马桥捉人。

较之“抓”,吴语的一个“捉”字极其传神,果然像捉老白虱捉瘪臭虫捉蜈蚣百脚那样把王家二麻子从板壁缝隙里剔出来捉牢。就这样,捉完了王二麻子捉李瘸子、捉赵拐子,直捉得钱五家彻底破产,也挡不住捉去三个儿子。望着站都站不平的一溜残疾,募兵官把脸拉得比他胯下的马脸都长出三寸,骂马警官是喫干饭的。马警官回敬道,你也喫得不稀,瘸子拐子不要也罢,麻子怎么啦,耽误放枪还是妨碍扯炮。募兵官怒不可遏,一鞭子把马警官的大檐帽打飞,揣着他暗塞的沉甸甸的洋钿,细绳缚着王家二麻子和钱家的三个儿子,带着马弁,骂骂咧咧走上马桥,撇下一句,还缺一个呢!

二天雨疏,马警官整日不见人影。马刘子猜度,这小子一定拿着壮丁钱去哪个窑子快活了,齁势得不行;三天雨稠,马警官回来了,马刘子眼光暧昧地从他脸上身上辨认销魂逗趣的记印,没得,什么都没得,只是一身疲软。马刘子想,这是快活过头掏空了呢。马警官手上提着一条烟,一言不发,发烟!烟不是一支支地掏,而是一包包地扔。奇怪的是还带来两个黑脸挎枪的乡丁,不近不远地跟着。

发完烟,他们举行马桥二次政务会议,还缺一个壮丁咋办呢。马警官说,咱替政府当差,没得二心是不?马刘子说,是喽。马警官说,那好,二丁抽一,你必须去当当兵!马刘子一惊,为啥,我是独子呢!马警官说,我明人不做暗事,昨日去了趟宝山路盛善里,你的底细,我摸得清清爽爽,你是双胞胎的老大,你和你阿弟一生下来就被你娘送掉了。马刘子涨红着脸,抄起矮凳压低嗓门说,浪你个妈的!姓马的,你今天不说明白,你就别走!

马警官知道,这是他姆妈做姑娘时闯的祸,实在不宜在她长一码大一码的儿子面前细细叙述。丢儿子自己的脸可忍,丢他姆妈的脸就戳人神经了。他瞅瞅门外躲在树下被雨淋成落汤鸡似的俩乡丁,意思是说别动粗,我带着兵呢,干咳了几声和着唾沫咽下另一半话,又掷去一包香烟,说,兄弟我也是无奈,警局要调查你的户口呢。

马刘子依旧硬气地说,为啥!

马警官说,你想想,你这几天吆喝买卖都唱的什么曲子,还有你炸麻油馓子的姆妈。早有探子告暗状了,胆大包天敢在东洋人海军陆战队门口撒野,幸亏这两天落雨,你没去摆摊,东洋宪兵侯在那儿呢。

马刘子竦然。

马刘子也真是胆大包天,战前,拉西洋景通常伴唱的小曲是,“往里面那个瞧呀,瞧大姑娘洗澡呀,撑死眼睛饿死屌呀……”,卖三北盐炒豆吆喝的词是,“瘪瘪的姑娘怀中搂,吃了我的小豆长膘油……”。但自从东洋人占了上海,也不知怎得,他学来了新唱词,新唱词是“东洋乌龟掼炸弹,一掼掼到坑棚间,溅了自家一屁眼”,“东洋瘪三到上海,上海闲话讲不来,米西米西炒咸菜”,“东洋厨子溜呀溜,马桶盖头盖镬口,溜呀溜呀溜呀溜”,还配以苏北话唸白“**个妈妈不开花!日什么东西,日~本”!往常,那些浪词淫曲,小人哼哼就要吃暴栗子的,可如今词一改,翻出新意,弄堂里大人也学会一两句,拉黄包车的、卖报纸的、拾荒的唱着新曲满世界跑。他姆妈在山阴路弄堂口炸麻油馓子也不安稳,每捞出一挂脆黄的馓子就大呼小叫,死不光的油炸鬼(桧)来了,吃两个咬一双哩!进进出出的中国人笑着听懂了,顺出一口窝囊气,东洋小人木知木觉,吃罢舔着油光光的厚嘴唇跟着呵呵傻笑。

马警官沉下脸,神色古怪地问道,谁教你的?马刘子眼乌子朝上翻呀翻说,好像就是你嘛!马警官猛拍桌子光火了,别瞎乱咬,再仔细想想。马刘子倒抽一口冷气往深处想,说,好像这个,好像那个,又好像……

马警官说,别好像了,还是去当兵吧,一走了之。待他们寻来麻烦就大了。

马刘子听听在理,哪还敢多话。马警官也不亏待他,接下来的日子,转弯抹角替他找了个想买壮丁的殷实人家,卖了个绝好的价钱。他避嫌,买家卖家自己谈价钱,还教马刘子咬定银洋钿不松口呢。

上路前一夜,马警官提着老酒以及一嘟噜的猪下水到马桥,为他饯行。就着马刘子的姆妈炒的两碟小菜,两张脸都喝得紫涨成充气肺头,马警长握住马刘子汗腻腻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说,上战场要会轧苗头,不行就跑,就缴枪,就装死。马警官娴熟地做了个举手投降的示范动作,继续说,脑子活络,混个一年半载,肩上扛个几道杠的硬牌牌,再回到弄堂里也算不妄为男人了!

马刘子直瞪着马警官不吱声!马警长聪明,赶紧把钱五家买壮丁的洋钿撒在桌子上,一根手节头利索地划为三摞说,就剩这些了,除去募兵官的红封,这些归我,那些归你,其余的留给你姆妈。我是相信菩萨的,心善。

马刘子却想,这帐横算竖算都轧不平呢。

                                                     六

你说马警官是汉奸,冤枉!他只是缺钙而已,骨头还是块骨头。例如,他看见东洋人,那怕是幼稚园的东洋孩童都不敢轻狂,但回到家紧闭门窗,对照着英文版的《密勒氏评论报》翻字典查地图,丢失一地又丢失一地,禁不住哀嚎,完了么?几百万大军就这么完了吗!每当去警局接差、交差就感到忒别扭,因为警局由东洋兵把门,得鞠躬行礼,各科股的长官屁股后都跟着一个笑容可掬的东洋人,尽管闲话不多,却阴气逼人,长官说一句话回一下头,像演傀儡戏般。他真替长官难受哩,谁愿意当汪民国的顺民,还都不是为了一口饭。

但他豪气血性上涌的时候,也曾干过几件自己想想都后怕,都不知道怎会敢干的事情。战后,冤家骂他当伪警伪保是汉奸,他委屈,躺在床铺上盘点自己的抗战史,小如朝膏药旗吐唾沫,对倭女翻白眼,扯东洋报纸蹲茅坑,明知户口有诈避而不究等等,都忽略不计,能够摆得上桌面,可圈可点的大举动有三桩。

第一桩,马刘子以及他妈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些明显有辱日情绪的小曲是谁教他们的呢?还能是哪位,正是马警官哩!按民国惯例,保长就是保域内国民学校的名誉校长,他每天的例行公务之一是遛遛辖区内的学校,每当他看见中国孩子捧着东洋课本哇哩哇啦朗读就蕴出无名火,骂骂咧咧找茬,贬教师训杂役:不刷牙,焦黄的齿沟里嵌残菜;不检点,旗袍太紧勒出亵衣的印痕;不勤快,马桶间臭得呛出眼泪鼻涕水。但他只敢躲在楼道口那间逼仄的办公室里吼,时刻提防着从长廊另一端走来的东洋女教务长。她一出现,他就噤声。

回到家,他还郁闷地想东洋人阴险啊,这是要断文断根呢。我马警官敬佩大丈夫谢晋元,愧不如小女子杨慧敏,但体弱志不弱,心怯胆不怯,咋不耍笔头子呢!很快他就依照旧曲填写了新词。见到弄堂里的小人走过来,他装作漫不经心自顾自瞎哼,一句、两句琅琅上口,一次、两次回旋往复,小人感到新奇,如小和尚念经般有口无心竟学会了,那马刘子听了乐颠乐颠地也跟着唱。

马警官心里窃喜,还故意问他哪学的,好听哩,何不唱着新词出去叫卖?他上街一试,哟!生意还特别好,赚得铜鈿叮当响,一高兴,走错了地方,拔高了音,唱溜了嘴,被人盯上了。后来,马警官听别的警察在议论,怀疑那个卖盐炒豆的人是抗日分子,心慌得从口中蹦出,赶紧打发马刘子一走了事。

第二桩,那回挂东洋小旗。马警官的上司好拍东洋人马屁,也不知道从那得知,东洋皇帝他妈要过生日了,岂能错过机会,命令:凡街面的商户住家都必须撑出东洋小旗。马警官不情愿干这活但也不得不干,就哭丧着脸,肋膈肢下横七竖八挟了几枝,在山阴路祥德路一带挨家挨户逡巡,遇到有疏漏的或硬抬杠的赶紧塞一面过去,见是可靠的熟人还劝慰一句,说,熬吧,全当开的是膏药铺,挂的是卖膏药的幌子哩。当然,三人出怪,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人谄媚地问,咋挂,可别挂颠倒了哟。对此,马警官爱理不理,哼哼唧唧,回家问你妈去,她懂!

那是黄梅季节,上司指挥下属上街,督促挂出的东洋旗晴天撑雨天收,别把好好的马屁硬拍回肛门里(马警官语)。相反,马警官盼望天落水,一见雨丝飘飘就高兴得好像买航空彩票中了头奖似的,躲在茶馆里喝茶嗑瓜子、吹牛吹得舌头都肿了一圈。捱到黄昏,出门左右一看,窃喜!满大街纸糊的东洋旗都抽去筋骨,皱巴巴耷拉着,染料劣质,洇得见鲜红一坨。上司暴跳如雷地骂娘,他绷紧双腿挺骂,末了,认真地说,阵头雨,卑职努力地喊都喊不赢,这鬼天气阴晴无常,是不是外面就别挂了……卑职多嘴,大主意由长官定夺。

入夜,东洋小旗被全部拔下,扔得马路上到处都是。上司瞅了心里发怵,这叫东洋人瞧见,往死里整呢,赶紧鬼鬼祟祟地率队上街拾捡。

第三桩,望望远镜观察四下,本属马警官的分内事,然而,望多了就练成专业窥伯,每晚必攀上顶楼晒台躲在暗处朝邻里的窗户张望,落地钢窗、日式移窗、本地花窗,总能看到些风流隐趣,隔日添油加醋再搬给同事凑乐。但自从东洋人打进上海,马警官渐渐地说得少了,尤其是有两件事打死不说,其一,他看见弄堂13号里的那个吃党饭的人,日里空得像只赖孵鸡拱在在床上,晚上忙得如同发情求偶的老鼠,床上桌上地上晾着白乎乎的什么,看不清,但这家伙神经兮兮,一有动静立马开窗张望,再回手拉紧窗帘。这就让马警官生疑了,莫不是干宵小营生的,但以他的相貌和职业不会呀,大惑不解。

那天,有人打杭州捎来明前茶,用陈粽壳包着,马警官喝多了,觉睡不沉,频频瀌夜壶;夜阑人静,他透过窗玻璃发现,弄堂里有人踮起脚尖挨个地摸门洞,蹿东蹿西,窸窸窣窣在过街楼楼梯门外停下。有贼!马警官想。他没摸到警棍,摸到根桠杈头,蹑手蹑脚下楼,猛地拉开门,门里门外的人都吓了一跳了:只见那吃党饭的人正往门扉上糊字纸,警官借着光凑近了一瞅,哟,抗日标语呢!赶忙把门阖上抵住,只听得见自家脉搏在别别别地跳。少顷,没有动静,他扯开一条门缝,探出头张张,灯孤街寂,外面人跑了。他壮着胆子替那人把丢下的标语收拾起来,又飘忽得像道影子,把整条弄堂墙上门上糊的标语都揭下来,团成几个纸球,掀开窨井盖填了进去。二天,远远望见那人走来,马警官躲得飞快。

其二,2号里的东洋男人瘦得似乎撑不起宽大的和服,却娶了个健硕而大脸盘的女人,马警官懂咯,这类夫妻基本床上没戏或者床上少戏,即使有戏也不是畅快的花戏,就很少关注。然而,某日当他无意中移动望远镜时,瞥见那家的床上竟四仰八叉地躺着个赤膊壮男,马警官一愣还以自己看走了眼,调节焦距拉到面前,倒抽冷气,那人是后弄堂专做和服的宁波小裁缝。嗬,色胆包天,上门量尺寸,量到床上去了!马警官想起,这两天,东洋男人押货回国去了。

他幸灾乐祸地笑弯了腰:他娘的,偷人老婆偷出骨气来了,干不过他家的飞机洋炮,还干不过他家的女人?解恨!

隔天,他特地弯到小裁缝的店里,竖起大拇指夸他,做得好,交关之好,有种!人家莫名其妙。改日,东洋男人回家,那女人又吊着他的膀子若无其事地找小裁缝量体裁衣。

这两件事马警官看见像没看见一样,口风紧得很,说漏了性命交关哟。

尽管马警官的逆来顺受远远大于抗争,但终究还是懦弱地抗争了。当初东洋人抢了东三省,还觉得战争远着呐,与自己不搭界,最多袖拢双手趴在晒台看学生仔游行;马路上围一簇人观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还嫌挡道呢,牢骚怪话,有书不好好读,小疯子,天塌了有政府顶着呢!谁知,没几年上海的天真塌下来了,又有谁能顶着呢!堂堂国军都跑了,留下个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人家都去呐喊助威,他却独自在家用纸牌算命,无论怎样洗牌第一张都摸到黑桃A。凶兆嗄!这国将亡,都讲当亡国奴屈辱,可老百姓又有啥办法呢。

从来,上海是个大码头:华人内讧,洋人互殴,洋打华、华打洋,洋洋华华淆在一起混打。上海人见多识广处惊不惊,啥个时局和政治弄不清爽,闲话一句嫌多讲,饭吃三碗不胀气,有铜钿就是爷;再说,无论马路上怎样险乱多么喧哗,转进幽深僻窄的弄堂里心定一半,再回到屋里厢砰上门,就什么都关在门外头了,熬一熬多艰难的日脚终究会过去。但这次不一样,连英法美外国佬都吃瘪,用上海闲话讲,大英法兰西,装憨装断气;那些“共存亡”喊得震天响的人都有滋有味地活着,也没见谁去殉国,啥“不食周粟”,轧户口米轧出人性命来了!反倒是前脚国军刚撤离,后脚他们就把老早准备好的烂膏药旗撑在晾衣裳竹竿上,迎风飘展,生怕东洋人发脾气寻齁势(老派本地俚语,意为没事找茬),闲话还调转过来讲:好死不如赖活,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头不识苦头吃煞,硬到底苦到死,吃亏就是赚便宜,不睬他最凶,诸如此类的软档闲话很多,随便怎样讲都兜得通,圆得过来,都可以为低头哈腰作诠释。

马警官起先有些懵,看不懂,听多了听惯了,想想也不无道理,就随大流跟着混了,毕竟过日子要铜钿开销呢,而且佩戴着新发的保长胸章,铜胎镀24K金,方便多了,国人都避让三分。他也能吹,时不时翻过证章背后给人看,编号0013号,排在老前头的呢!又拿出国语先生的擅长,自设问题自解答:你猜,啥人亲手帮我别上去的呢?猜不到吧,告诉你,上海特别市的周佛海市长呢!为什么亲手给我别上去呢,不说你不知道吧,因为我表现出挑呀!马警官有事没事蘸着擦铜水、洒点牙膏粉把它研得瓦亮。

然而,马警官做人是有底线有定规的,不怕阳间怕阴间,地藏王菩萨手里捏本帐,啥事体可做啥事体不可做,啥钱可捞啥钱不可捞,唰唰清,起码不能昧着良心帮东洋人害中国人。所以,当马刘子做了逃兵跑回马桥,在桥上迎面撞上时,马警官一惊,立刻努努嘴,示意他赶紧躲到破船屋里,自己也哈腰跟进去。

咋回事?马警官问。

说来话长哩。马刘子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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