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先生八年御寇小考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5-10-09 11:00:17

                            马先生八年御寇小考

                             一                  

本地多马桥,偌大一个上海,十几处马桥,马家的桥、马走的桥、马鞍状的桥?没由头。虹口沙泾湾也曾经有一座。这桥青石板铺就,脊背耸得高高,畅空着桥肚,那些乌蓬船、小舢板、小划子以及放倒桅樯帆篷的沙船、驳船都能稳稳地氽过去,摇橹的扳舵的撑篙的,不看水面看桥面,咽着口水瞟野眼--------一个坐黄包车的旗袍女人压住风撩起的裾摆在下桥,一个挽菜篮的短衫女人拧着腰肢在上桥,桥堍底下,一长溜的年轻女子撅起各式圆臀努力地刷马桶瀖髒水,节奏如击洋鼓。船上人都看傻了,呲出黄牙流着稠黏的口水。

马桥桥畔有几栋白墙黑瓦绿篱笆的农宅,宅里没一个马姓。巧的是新上任的管段警察姓马,但他不是本地人,只是房子赁在隔马桥几条马路的石库门弄堂,恒大坊里,与马桥之马只是凑巧。可偏有好事者不依不饶地追问马警官,你与马桥一定有关系,要不怎地你也姓马!什么话哟。问多了,马警官竟生闲气,有了一丝环顾四周惟我独家姓马的惆怅。

虹口的老弄堂小楼低门楣,薄板窄天井,高不攀低不就那个档次。依桥傍水的恒大坊五方杂厝,混什么营生的都有,大房东二房东神出鬼没,从来不照面,三房东倒是天天盯在屁股后面,收房钿嘛!有铜钿人住一栋楼,呒有铜钿人聚在一层楼,混得再差几个人挤在一间楼;一旦遇到东洋人来赁房子,能推则推,实在推不了房钿就随便给,权当作送给灰孙子了。马警官就住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上,还是用夹板隔开的一小间,临窗听雨观风,倒也凉快,头顶上还有一层晒台,不伦不类地围一圈铸铁栏杆,战前的好日子,他也常常居高临下地眺望马桥两岸亦郊亦市的风景。

马警官怎么会到上海的,自己也稀里糊涂,打记事起就住在人家屋里,讲讲是过房儿子,冷粥冷饭莫说,稍逾规矩还往死里打。他也乖巧,陪隔壁少爷唸书应考,少爷场上昏,他倒考中了,是管吃管住的师范。搬到学堂住的那天,过房爷送他到路口神秘地说,鬼知道你亲生的爷是啥人,从今往后,你应该吃自家饭了。他机械地跪下,磕个响头,嘴里说永志不忘,眼睛却瞅着屋檐下一窝啾唧的黄口雏雀。所以,无根的马警官常挂在嘴边,乡下有八十岁的老爹瘫在床上要养活之类的话,纯属寻开心,瞎叹苦经赚同情,莫当真。

民国廿一年,东洋人开着坦克车攻打闸北火车站,抄近路途经此地,嫌这桥面坡陡幅窄碍事,轰,一炮把桥削平了,轰,二炮打着玩,只图听个响声,顺手把那几栋农宅也揎上天。后来筑桥,铜钿也不知谁家出,洋灰浇捣,桥面与路面几乎齐平,走路过车方便了,可苦了行舟氽船靠水吃饭的。施工时,船家扯粗嗓子吼,还让不让过船勒!屁股上悬根红白警棍的马警官在岸边监工,阴阳怪气地说,废话!往后这桥不走马,走坦克了。鬼晓得他指的是东洋坦克还是中国坦克。时局险恶,此地是东洋人的地盘,奇出怪样啥人都有,随便搭腔要闯穷祸的,大家都痉着颈脖抄着手,努力装出个呆呆的蠢样,一口恶气缩到船舱里,船行老远,又探出头来浪里浪声骂道,那娘咯,怕你!

筑桥的工人磨洋工,大出殡似的做生活,筑了几年才筑好。上半日通车,下半日东洋兵就来了,更加地杀气腾腾,坦克车像乌龟做操,一辆接一辆,阴沉沉地轧过马桥。但是,马桥毕竟联通的是小路,那天太阳光还未褪离西山墙,东洋坦克就不往此地过了。四周嘈杂的枪炮声中,马桥却难得地清寂。

城市上空,无线电小姐的声音在麦克风后面嗲嗲地飘:上海固若金汤呦,国联出面调停呦。可谁都明白,靠不住,阿弥陀佛,跑吧!外乡人城里跑,城里人租界跑,租界人屋里跑,都乱成了掐头的苍蝇。风头一过,掮着铺盖卷,流离失所的人途经马桥,以为这是块无主撂荒的野地闲坡,壮着胆子在那歇脚。

当第一缕炊烟飘起时,已经有人注意了。

谁,那位马警官哩。他攀在楼顶晒台上,用弄堂里东洋邻居赠送的铜皮望远镜张到的。此刻,马警官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马警官为何大清老早要攀得这样高,朝马桥方向张望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张到什么了。马警官自上任以来对辖区内的任何变化都充满好奇心,除东洋人外,不能容忍他麾下的升斗小民对他隐瞒什么。他很明白:眼下是乱世,乱世自有乱财发,更何况这几天自己缺铜钿,口袋瘪得能滗出水来,要不怎能不顾死活地从惊魂甫定的公共租界往枪炮横飞的虹口跑呢。

本来,东洋炸弹一掼,马警官剥下制服也随着大家一起跑,拼死抢在乍浦路桥栅栏门关闭之前跑进收容难民的大世界游乐场。一脸幸运的他挤在屋顶花园,嘬着老刀牌香烟仰转脑袋看国军的飞机在天上摇摇摆摆,旁边人讲这美国货的飞机是去黄浦江炸东洋兵舰的,一句闲话讲了一半,晴空落下来个炸弹,硝烟散去,那人的下半身不见了,脑袋秃秃地竖在地上好像还要续完下半句。马警官一哆嗦,吞进火灼的烟屁股也不觉得烧心。无线电里继续瞎三话四:一次怨误投,二次赖故障,三次就是周瑜开着飞机轰大世界的黄盖了,愿打愿挨呀。他认定这仗是打不赢的。尽管多少年以后他凭此声称自己也是打过鬼子的,说,东洋兵啥货色,嗤!

望着满大街的人流如同被沸汤浇淋过的蚁蝼,乱窜乱藏,马警官豁然开窍,哟哈,我跑个啥,恒大坊弄堂里的邻居就有东洋人,往日里碰着也点头哈腰的,都晓得我是警察,管这一段的,是良民!

当马警官侧身挤进通往虹口的栅栏门时,南面西洋兵、北面东洋兵一起动手,像褪香蕉皮般将他剥光,连私处都掏上两把,疑惑地望着他警黑色的制式裤头。终于,当兵的挥挥手,竟放行啰。走了两步又被唤回去,補抽了两记耳光,离开没鞠躬呢!打得他捂住滚烫的面颊狂奔电车两站路,转个弯见没人追上来,才喘粗气折进一条昏暗的小弄堂里拍着胸肋说,吓死人咯。

回到马桥恒大坊真的没事,只是一向敞开的弄堂铅皮大门紧闭着,马警官抻长脖子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就狂拍。弄堂口沿街的各式店铺排门板上得严实,店主从门板上挖出的小窗洞里探出脑袋张张,立刻像只受惊的老鼠嗖地缩进去。住在2号里的东洋男人却悠悠然把住阳台栏杆往下看。哦哈呦,马保长学说东洋语;饭吃过啦,东洋男人学说中国话,都讲得硬翘翘。东洋男人把大门打开,转身没人影了,马警官却还像只磕头虫,磕头捣蒜鞠躬不止呢。

马警官本也是规矩人,当初,人称马先生的他夹只靛蓝包袱在小学堂里当国语代课教员。这活难干,头丝不乱裤缝笔挺(每日必用烧水的热铜吊熨烫),一套出客穿的行头,打扮得像坐写字间,其实是坐在学堂训导处外的条凳上等派生活。他嘴上笑眯眯心里却巴望着,谁家宅府着火、哪位家眷急症,某某情人幽会睏死觉;好不容易蹬上讲台还不能张狂,同事相轻学生欺生,教得好砸别人饭碗,教得不好砸自己饭碗。但他功夫了得,每每被代课的先生回来,当初怎样接的如今就怎样还,课本一页未翻过,同事学生皆大欢喜。

八字桥枪炮响的后几天,政府硬性摊派义勇警察,满弄堂的人都躲,马先生也跟着往灶披间溜。招募官光火了,一把揪住马先生的后势颈说,溜个屌啊!看你面善就你当。马先生不敢不当,掸掸肘袖胸襟的粉笔灰,去警局门口立得笔挺。

但凡是人,一穿警服立马威风伟岸,可他不,望着镜子就映出个街头耍把戏的猢狲相,总瞅着滑稽。纠结了半天,他还是穿一套从前当代课先生的行头,长衫跑鞋线袜子,只在胸前挂个像征官府的青天白日徽章,起初在街上巡道晃悠还有些青涩,日子一长,有事没事皆呲牙咧嘴,舍我其谁呢!但真遇到了地面上的东洋侨民撒野,呜尼嘛哩说几句,赶快把嘴脸拱进领口,知趣地避得远远。

后来弄堂里选保长,人见人嫌,上面又说,看来看去还是你面善,就你当了。这回他老练了,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兄弟我当仁不让。背过人又问,警察、保长领双份薪水哩?自然,马警官还有更老到的算计:当户籍警、当保长两张老虎皮,怎么能唬住人就怎么穿。

所以他应该不缺铜钿,毛病出在女人身上。文化人讲究卫生,长三、幺二堂子腻心,就捧玉茗楼的苏州评弹女戏子,叫“雅捧”,捧出花样经来:台上的女人穿着高开衩旗袍,拢捻抹挑欠火候,翘扭掀撩却很到位,春光乍泄呢;马警官阔气地买下剧场内所有可以窥得肉色的“角度票”,宁可空着也不让别人坐,眼福只由他享得,别人享不得。这样玩了半年,一根手节头也没摸过,铜钿花完了。

当街头插遍东洋膏药旗后,那女人托书场里看厕所的老女人捎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戏文一样的情话:琵琶玉焚弦无声,戤定靠山马先生,足赤黄鱼来赎身。马警官正在读《水浒》就戏谑,称那老女人为“马泊六”,她听不懂仍嘻嘻地打诨,哟,这是要我跟你姓呢。

马警官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他毕竟是读书人,又在政府里混事,脸上依然笑意不减:靠他那点俸禄立马要拿出多少足赤的大黄鱼赎戏子,难!

今天,他淄色长衫挽出一寸白领三寸白袖,用女式篦箕将头毛根根梳服帖,抹上双妹头油,又找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佩在胸前,照照镜子觉得不妥,取下,别到贴肉的汗衫上,外面长衫罩住,方才出门优雅地跨上脚踏车,当然不忘那只靛蓝包袱,里面全是户籍警捐票哩。

阳光毒成一把钝剃刀,在马警官的头顶心背脊上生硬地鐾来刮去,火辣辣的痛。他后悔没叫一辆黄包车,哪怕戴顶礼帽也好哇,再回转去又怕误事,就大汗淋漓地硬蹬。他恼火,平日跟屁虫一样黏人的乡丁,炮声一响避他如避妖怪!

远远望去,马桥废墟旁趴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了才看清楚是船,是几条拖上岸用硌砖撑住的破船:袅袅的炊烟从旁边的土灶里升起,破衣烂衫如旗帜般迎风舒展,红脸鸡黑毛狗旁若无人。这架势分明就是一份住家户了。马警官很生气,还真当没有政府了呢!他想发一通脾气,吼几声,忽而又预感到破船里会蹿出个狠货色,这兵荒马乱的。马警官感到脖子有凉意,退后几步,屁兜里抽出枝瘪瘪皱的香烟在手表玻璃面上笃实,谨慎地咳嗽一声。嗬!真的,破船舱里钻出一个粗身胚,像堵厚墙横在马警官面前。他第一反应是,幸亏自己出门前挑了一身文气的长衫,装扮成涉世不深的书生,尽管床横头还搭着其它几套衣裳,可洋装招摇、学生装轻佻,人嫌狗厌,谁穿。

马警官斯斯文文递上烟,对方一把抓过去,别在耳朵沟上。马警官掩盖心里的不舒服,说,请问从何而来?对方的脸生猪皮一块。马警官拔高声说,鄙人是此地的管段警察,查户口的呢。对方翻白眼。戆大还是聋甏呢!马警官嫌热撩了撩衣袖,口袋里的两枚看囊钱叮当作响。对方一激灵,白眼里竟闪出异彩,往声响处打量。马警官为了证明自己不假,掏出那枚青天白日徽章亮亮,对方的猪皮脸软和了,续而不屑地说,这东西不管事了吧。

马警官说,这天下还是民国的呢。掉转话头再问,您贵姓。

对方说,免贵姓马,四脚马,名刘子,卯金刀刘,儿子的子。

马警官说,你爷姓马,你娘姓刘?

马刘子说,是喽。

马警官矜持着问,在此地安家,去警局备过案吗?没得!没得就要罚款呢。           

他解开包袱皮拿出警捐票说,看来你也识字的,不罚也行,缴户警捐,撕多少呢?马刘子一脸茫然,说,什么玩意头呵,我大字不识呢。马警官说,不识字还卯金刀刘呢,又问,府上是宝应的吧。马刘子说,嗯喏。马警官说,听口音就是同乡,把个面子吧。马刘子说,不是不把面子,实在是没得钱,不过,穷归穷,我可不是十六铺码头刚上岸的乡下人呢!

马警官不相信他是上海人。马刘子说自己住在闸北宝山路盛善里,房子被东洋人轰坍塌了。他递过良民证。一张泛黄的卡纸上贴了张相片又摁了几个红手印。马警官先对照相片观人,一样,只是相片里人傻气,相片外人额上多了几块红疤,大概是热疖头焙出来的;再摊开马刘子的左右手掌,根根手节头比着看,惊叹,指纹竟有十只“螺”。马警官暗想自己九螺掌已经蛮稀罕了呢。

马警官丢回身份证明,觉得这人难缠,常言道:阴疤鬼癞刁麻皮,肯定没戏、没油水,他兴趣索然,扶正脚踏车划拉右脚想走。

马刘子追着问,敢问警官尊姓?马警官懒懒地扬起下巴,指着桥头一块半截入土的石碑说,本人姓马。马刘子望见那石碑上红漆描的“马桥”二字一怔说,警官也姓马。咱是本家呢!事情似乎发生了转变。马刘子说,请问马警官,这马桥是走马的桥,还是马家桥?马警官不耐烦地说,废话,走马的桥?那来的马呢!他没听懂,也不想听懂,心里惦记着赎那女戏子的足赤大黄鱼,身子一斜,晃着车龙头返回了,骑出去很远心里还在纳闷:巧了!这小子也姓马,打今往后马桥有俩姓马的呢。马警官素来没心没肺,这事很快一风吹了。

二天,马泊六又捎话来,那女戏子要请马警官饮茶,有话要讲。幸福突然降临,马警官晕晕乎乎的,每一个细节都操练再三,生怕不得体。他耽心忡忡地问,赎身的黄货怎办?马泊六说,赖是赖不脱的。马警官咬着牙托她先带去几件慰心的零碎黄货,说真金白银一定凑齐。马警官怕有闪失,届时再邀马泊六作陪。

见面那天,在北四川路底一家熟识的茶馆要了个带鸦片床的包间。人家女子倒也落落大方,无袖旗袍缚带皮鞋,眼眉描得素淡。当事人拘谨羞涩,马泊六却一屁股赖在靠门的小藤椅上,话比谁都多,两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着她的话题转,怎也转不进正题。

终于马泊六离去,那女子捻起兰花节头搧绢帕,埋怨声也似莺啼婉转:热煞哉,热煞哉,屁股往鸦片床上挪,马警官扭扭捏捏装正经。这时,门外传来茶馆老板一句紧似一句的叫声,火烛小心喽!莫谈国事喽!败众茶客的兴。平日他也这般叫,但今天不知为何又新编了词,喝进茶汤淌出祸水喽!马警官听了感到蹊跷,装出憋尿难忍状,唤进茶馆老板,问哪儿可小解,不等回话,径直往后门溜。

过后,茶馆老板夸他有悟性,一点就通,她们是“仙人跳”,马路对面电线杆下侯着几个凶悍的壮汉呢。马警官骂道,妈的,玩到政府头上了,也不心疼被骗去的零碎黄货。不值铜钿的东洋货呢。

马警官在东洋人圈子里混久了,举止做派学得纯熟,弄堂里先说他像东洋人,后说他就是东洋人,啥像不像的。他听了也不恼,见人虚笑得更勤快了,还索性依样画葫芦地剃光头、留卫生胡、套件啥地方淘来的旧和服,木拖板下钉两根横木齿。他不知从哪本书上看见,这叫谢公屐,东洋人学谢灵运的呢。弄堂里13号里的邻居,一位过去在区党部里吃党饭的人在葱油饼摊头排队时劝他收敛点,有人戳背脊骂汉奸哩。他呵呵说,混饭而已,我怎会当汉奸,本警官兼保长还是蒋委员长蒋总裁任命的呢。再讲,乡下头还有老老小小一家门等铜钿买米,要不,你帮我去养活。所以,呒有办法呀!

马警官话正说事反做。2号里的东洋男人专门倒腾中国古董,叫什么君,家里挂着孔子游列国的画轴,严谨地考证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一定是想东渡去日本国,不管啥事都扯一句“不亦乐乎”做结尾。那天,他找马警官,要寻个遛马的场所,马警官想起沙泾湾的马桥,想起马刘子说的话,谄笑着说,问我问对了呢,此地就有走马的桥。

马警官带路。脚踏车怎比东洋马,他把长衫的下摆掖进腰里,弓成只熟虾努力赶。日头依旧狠毒,路人朝奔马望更朝他望,奇怪他竟然不呴不喘不流汗。

到了马桥,马警官发觉几天不来大变样了,芦席棚、油毡披、茅草屋已经横七竖八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到铁丝网围住的虹镇老街边。赤膊男人如狗般地在残垣断壁里翻刨,肚兜女人蹲在土灶前搅面糊,光腚孩子蹿来蹿去找食吃,见到蹬车的马警官和骑马的东洋人,都惊得呆呆地站在路中挪不开步。马警官刹把子捏得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滚到沟里去,他骂道,那娘咯!回头又嚷,君,千万小心呢!马刘子跑来了,动作夸张地搀起马警官,还帮他掸掸灰揉揉肉。马警官说,去去去,东洋人要紧嗄。

东洋人按辔徐行,橐橐橐地在田野里逛,马警官鞍前马后地跑,他气急地对跟在后面替他扛脚踏车的马刘子说,幸亏上回提醒,这桥是走马的桥,否则我还不知把东洋人往哪里带呢。马刘子不吱声。

听得马背上的东洋人装模作样地吟道:哕!此地甚好,临风振衣,不亦乐乎!显然这小子对这一带的地形颇为满意,马警官就多嘴说,前面有座马桥,意思是走马的桥,还竖着古碑呢,君何不去观观景致。马警官也知道,真呒啥看头,还是热忱地往那儿带,走到那愣住了,石碑不见了,换成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三个烂字“马家桥”,落款为马警官兼保长书,民国X年。东洋人也不介意,勒转马头,踩踏着一畦畦一垄垄的庄稼嫩苗奔祥德路而去。

这回马警官真的光火了,对着马刘子咆哮,他上上下下摸着掏着,仿佛哪儿都揣着盒子炮,搂他一枪才解恨。马刘子耷拉着脑袋任他骂,待他骂累了,骂得嘴角泌出亮而糯细的白沫,方才答话。他解释道,这样做也全都是了挣钱糊口。听到钱,马警官心里一抽紧,问为何要叫马家桥,为何要写“马警官兼保长书”。马刘子说,就为借您的威风哩,你马警官横在桥头,斜挎皮带,枪匣子一摁,谁敢怠慢。往常,马警官有二忌,一是不喜欢人家称他为保长,嫌土俗泥呆之气;二是忌讳人家问他,怎不见背斜挂的武装带,他只是个三等警士没资格佩戴,称他警官是恭维。可今日他听了这些格外舒服顺耳。

至于如何可敛得钱财?压船!

东洋兵占了上海就随意在马路上抄靶子,有铜钿人匿着细软只能走水路。从江湾登船,走走停停藏藏匿匿,航到马桥恰逢涨潮,轻船吃水浅,桥洞低矮,又不能拖到天亮,就得请岸上人负重上船,使船舷帮尽可能地贴着水面擦着桥肚过去。这活得行家玩,一旦赶上朔望之后的高潮头,夜里起汐,闷在里面麻烦就大了。老早,马刘子在浙江路老垃圾桥推桥头,推人力车过桥,赚几个脚钿。一开打,东洋人的机关枪瞄准桥面,没得推了。到了马桥,马刘子又寻找到新的商机-------压船。反正有的是蛮力气,抱着沉重的石磙石碾石磨盘,上船如履平地,只是有些刁蛮船家渡过难关就翻脸赖帐,改桥名竖木牌实出无奈,虚张声势罢了。

马警官听了撇撇嘴,曲佝起小腿,把一朵烟屁股掐灭在鞋底,说,今天闯穷祸了,幸亏那东洋人不识中国字。不看国人和老乡情份,我这就可以把你裹成粽子送进警局里。靠压船赚铜钿!你们这样做不是发国难财吗,丢中国人的脸呢。马刘子涎皮赖脸说,对,对,马警官说的极对,可谁让咱们有缘呢。此话怎讲。您尊姓马,我也高攀姓马。一笔能写出两个马字么?五百年前你我老辈同出老马家呢!真看不出,一张胡子拉碴的破嘴,还能说会道!你家祖宗是咱老马家招来的倒踏门女婿呢。马警官笑着说,但笑归笑,脑袋却在飞快地拨弄算盘,又板下脸说,压船,商女不知亡国恨哩,还把政府当政府吗!

挣点小钱。

瞎瞎瞎,又不问你们收税捐。干脆点,咋分,三七?

嗯喏。

我七你们三。

马警官,马老板,咋会看上这点小钱,可怜小人哩。

那好,就五五,怎样保证不会私匟铜钿?

吃独食?天打五雷轰!东洋狼狗日出的呢。

不,不不!哪个听你的毒咒,我自会派人监工!

起先,监工拎回的提成铜钿倒还真不少,马警官坐在客堂间,笑眯眯濡着手节头点法币,嘟呶嘴尖吹银元,支楞耳朵辨真伪,但很快就只看见储备票花纸头了。马警官盘问他,他擓擓裤裆的痒肉,说,生意不好哩,船老大鬼精,有潮有汐不过桥呢。马警官当然不信,攀上过街楼顶的晒台,望远镜里桥头河边闹莽得来,他明知他们俩串通好了骗他,却也奈何不得,一想到马刘子粗悍的身胚就憷头,自己有两钿摸摸知足了,莫落得个黑心吃白粥的下场。

后来,那个东洋人又引来一帮东洋人,遛马踏青赏花不过瘾,就四下探幽访古,知道此地先前有座古拙野趣的石拱桥,就嚷嚷着要修复,还放出话来,既然是马家的桥就该由姓马的人家出铜钿修理,还到处打听此地谁家姓马。吓得马警官连夜跑去把竖在桥头的木牌牌拔出来,掮回家砸了,对马刘子说,从今往后一切与他无涉。风头一过,他看看马刘子依旧脸上油亮,腰包里鼓鼓囊囊的,心里就酸楚楚地难受。他托关系撺掇东洋人把桥洞用铁蒺藜给堵上,大船小舟都航不得。马刘子知道内情后不恼不闹豁达地说,这就叫麻将台上屙泡屎,大家玩不成哩!

也是,马警官想,本警官陪他们玩,既没有这份闲空,更没有这份闲心呢,乱世从警犹如替狡猴取火中之栗,稍不留神坑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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