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赵钱孙仨人经高手指点方知那蟋蟀是头山东的老异虫
以他们的历练,你还真想不出怕啥,可一朝退位竟脆弱得如同患了癔症,唯恐旁人怠慢了自己:比票子不经花的是日子,比日子不经使的是面子,人走茶凉泼水涮杯,再沏新茶奉新主,正常!倘若自己那点老面子尚能卖出点残价,那是你一手提拔的晚辈恋旧主之情,但纯属偶然,别拿着客气当福气,换了二茬,谁还认你是哪根葱。
问题是他仨还挺拿自己当回事呢,专找趴在小区阅报栏上看新闻的大小老头叙话,看啥呢,看报上的某人?啥玩意儿,咱当年扛枪打仗,他爹还只是站在村头的儿童团呢,不信?你去问他爹!
所以当听到被邀去什么机关讲什么教育课时,他们又自命不凡了,激动地翻看聘书,怎么也看不够,烫金贴子哩,挺像回事哩,尊重老同志哩。
备课?备啥课!随便抠些老事也能叙他个一年半载,可没两天他们就自己就炒自己的鱿鱼了:新鲜事自己讲不通,破旧事人家听不懂,你硬讲,满房间的小后生就当听书,一惊一乍一释然。三对老眼朝下望,无数只年轻的眸子往上仰,也有人拿着本子划拉什么,也有人手抵住下巴做沉思状,惹得他们心头一热,故事编得更流畅。一节课下来效果好得令人生疑,二节课观察细部和细节,差点没厥倒:本子上尽画些大腿**大臀大嘴大眼的女人;抵住下巴的不是沉思而是沉睡,哈喇子垂下半尺悠悠地再吸溜回去;展开递上的纸团,写着八路那会儿咋领薪水?老爷子离休金挣不少哩?气得他仨掏遍衣兜找救心丸舒气散,一拍桌子正色道,熊玩意儿,你们不愿听,咱还不愿讲呢。
辞行那天,校长小心地陪不是,摸出个装着授课报酬的瘪信皮子说,就这样走多尴尬啊,拜托前辈,一事一了,别对外说哩。赵连长和钱文书揣上瘪信皮子转过几个弄堂又说,无功不受禄,钱退回去吧。孙号手捂得紧紧地说,不退!退回去,能保证他不贪污吗。此话说得不差,但总感到蹩扭,人心都不如以前那般敞亮痛快,尽往歪路里猜疑呢。
赵连长寻思自己一肚子的好故事既然外人不听,就讲给一脸委曲的孙子听,还特意讲得文诌诌的:不知是从前私塾先生口误还是自己记忆偏差,赵连长一直以为“人生苦短”是曹操的诗文,知道曹阿瞒不?鬼精!他后悔小时没好好读书哩。孙子嫌烦,他还是不依不饶地讲,孙子查电脑回来说,爷爷错了呢。爷爷不听,正在端详一张新拍的集体照,仰头发感叹,俩月不见老去一圈,两年不见瘫了半边。这忌讳丧气的话语,家人劝他别说,他偏说,越说越显老。
春天还挺直的赵连长,秋后就有些骺背了,家人给购来轮椅车,他一摔,说,谁买谁坐。自己拄着拐与另外两位结伴到虹口公园溜达。那天,孙号手说不去,吞吞吐吐也不说为啥不去。两人懒得打听就自己去了公园,满园的斑驳秋色甚是赏心悦目,但总感到啥地方有些不对劲,寻寻啥也不缺,瞧见五彩的败叶铺满小径才蓦然体会到,今夏蝉鸣声不对劲,知了、鸦乌子都听见动静,怎就没有那碧绿色的寒蝉聒噪“噎死他”呢,好像夏日还意犹未尽呢。
修剪树枝的花匠与他们熟悉,每次遇上都不真不假地呼一声,嗬!老革命。花匠偷懒逮蟋蟀卖钱,鬼鬼祟祟地蹲在一座建筑后的瓦砾上侧耳听着虫鸣,谁走过,他都夸张地竖起食指,嘘一声。他送给他们一根塞着棉球的竹管筒,说,白露出将军,拿只赚绩去解解厌气。赵连长摇手,花匠硬塞,赵连长就回敬一张花票子。
他们俩人算上两根拐棍六条腿,走在祥德路上,看见孙号手慌慌张张地撞出弄堂口,出了啥事呢?孙号手四下张张,说,糟了,自己的干部医疗保健证借给小姨子了,这不正去追呢。
孙号手的小姨子细皮嫩肉,在婆家学了地道的嗲劲和作功,每到阿姐家就装腔作势:呀,这种货色还在用嗄!呀,这种垃圾还在吃嗄!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待老了,戤不着男人了,她只能敛眉素色,姊妹俩又走动起来,孙号手也会寻上去搭讪几句。那天,她手势优雅地说要借姐夫的干部医疗保健证用一下,当时孙号手眼珠子聚焦在小姨子那几根精心保养的手指上,惊讶,怎和多少年前梦到的那双女人小手一样的绵软白皙呢,迷迷瞪瞪就答应了。待她拖着一蛇皮袋的药品归来,并告知是为出国打工的孩子储备不花钱的药时,孙号手才惊如一觉困醒。
孙号手心虚虚地问,这事能被上面查着么?钱文书说,能咯!逃不脱咯,要赔铜钿咯!赵连长正色骂道,你怎就改不了年轻时的毛病哩,一世英名呐!孙号手扯嗓子死嚷,老太婆拿钞票,侬阿妹惹祸哩。窗户里掼回一句,全是你鲜格格。
在社保中心的柜台前隔着厚厚的玻璃挡板,他们抹着汗,花费了很大的劲才让里面端坐着的年轻后生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他问,那又能怎么样呢。孙号手说,自首、赔钱行不。里面人掀起屁股说,那得请示领导,又回来说,没有处理的先例,请回转去吧。他越说得轻松,真心忏悔的孙号手越提心吊胆,一直捱到来年才惊奇地发现真的没事。赵连长告诫孙号手,躲小姨子远远的,哪怕她再经看,你也实在想看。钱文书阴阳怪气地说,把握不住就揩冷水面、吃冰水,败骚火,管用呢。
回家上公交,他们感觉自己像讨饭锅子登车似的,占坐的人齐崭崭地扭头看窗外,专座上的后生翻出死白鱼眼。赵连长忿忿地想,倒退十年保不定会揎他个一脸青皮蛋。排排坐的人在吵嘴:一个女人说,下作胚,你碰我啥地方;一个男人说,十三点,给你碰还好啦。赵连长胸口的蟋蟀不识时务地响起瞿瞿声,全车噤语,满地找声源。
回到家,赵连长从收藏物中翻出一只日本军用饭盒装蟋蟀,丢给钱文书,独自倒背手四处卖呆,迎面遇见居委会书记陪个女声女气的男记者来采访。记者嘴拙,一上来就吃瘪:记者说,尊敬的赵老,请讲讲您的故事。赵连长撇着嘴回话,要听故事找王少堂找孙敬修去。书记打圆场,听你的革命经历哩。真听?真听!真听我倒也讲不出来了。赵连长狡猾地说。记者奉承道,您是抗日的老英雄哩。赵连长淡淡地说,时势造就人,轮着你,也会那么做的。记者顺着他话说,是咧,齐鲁大地多人杰。赵连长拿出小时读私塾的老功底说,不,自古净出巧佞之人,咱村上一夜出了六个汪精卫。记者转了话题,您身上的枪疤是日本人打的。赵连长冷笑道,错,是中国人背后放的冷枪。记者掀着糯米细牙说,中日必有一打,晚打不如早打。赵连长说,打仗是个手艺活,不能轻言打,打,是要死人的,但又不轻易说不打,不打,死人更多!赵连长突然刹住话头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只管将背脊贴在弄堂墙柱的支棱角上蹭痒。书记见了也想浑身挠肉。记者回去,妙笔生花地编出一本抗日将士访谈录,说赵连长如何身经百战而居功不傲,如何淳朴得如农夫般不修边幅云云。当然他也不白编。
钱文书打小爱玩虫,所以每日掀盖子时憋住呼吸生怕自己的肉嘎气惊扰了它,蟋蟀的品相不错,只是已经显出衰败之象,腹部耷拉在地,看看也惋惜。孙号手掷入一只年轻的大虫,追着咬,老虫被掀得白肚皮翻上,一钳夹,一避闪,明知道力亏还死命招架,触须尾枪皆被折断,像个发狂的盲人瞪着枯陷的眼眶,毫无忌惮地乱撞,那鸣叫声苍老得如同两片破碎的铜簧在无力地磨擦。二天,钱文书给蟋蟀喂食,打开一看,蟋蟀翼翅依旧挺翘做振动状,后肢紧绷弓着腰,昂抬起乌黑瞎眼的脑袋。蟋蟀死了。死了的蟋蟀轻薄如纸但析出铁器的质感,任你拨弄颠簸就是不倒。赵连长和孙号手见了直摇头,经行家指点才得知,那是头来自山东的老异虫。
本该故事就此打住了,谁知坐地又掀波澜:那天,钱文书孙号手从虹口公园回家,掩住嘴神色慌张地告诉赵连长,大事不好,公园风雨亭里围着一群人整天吃饱了瞎咧咧,国际国内中央地方百无禁忌,人来疯,人去也疯。其实在这人人手持麦克的时代,谁都可以随便地发自己的声音,尽管这些声音嘈杂而喧嚣,听多了听惯了就不以为然了,但他俩却戳心戳肺,总想上前理论又恐势单力薄,就回家搬救兵,想赵连长闻此必定会勃然大怒。记得他在职时坐公家车外出,就因为驾驶员发了几句过头牢骚,他一气之下弃车而去,满头大汗地走到会场,同僚们诧异地问他,他也不说,怕毁了驾驶员的前程。孙子辈到了年龄,他老追着问,入团不?入党不?小后生听厌了应付说,入了,早入了哩!他高兴地逮一个问,团徽呢,谁知小子竟说爷爷听差了,入的是伙食团,气得他咒自己教养无方有辱先人。
但这一次例外,赵连长像聋彭般无神地瞅着对方两张翻动的嘴,让粗手大脚的钟点工阿姨沏上一缸明前酽茶,摆上一套紫砂茶具,搬来三把老筋藤椅,自己先扶着膝盖坐稳,对着满是茶垢的壶嘴吮一口,然后才悠悠地说,请吃茶。孙号手涨红了脸说,连长……,赵连长定定地说,吃茶叶茶。钱文书还要分辩什么,赵连长又淡淡地说,这茶味不错呢。待他俩离开,赵连长的老伴从厨房探出身子埋怨说你这是干嘛呢。赵连长自言自语说,不好搞,哪像从前,敌我友一看全明白。他摇摇头吐出片茶末,说,真不好搞!咱也确实有事被人家说呢。
钱文书和孙号手果真被人轰出来了,他们沮丧地垂着脑袋,缩进自家屋里不再出门,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齁势挖塞。次日,孙号手下楼听见赵连长在房间里哼出荒腔走调的节奏,那是支过去部队上的歌,名字记不住,只觉得自己喉咙一鼓一涌的。孙号手会心一笑,有戏!打那以后,每天孙号手和钱文书穿上洗得褪色的旧军装,亏他们还收藏着,着装整齐,见着赵连长就颤巍巍,啪一个立正,蹬得粉墙的石灰成块地往下掉,用老慢支的哮鸣音吼一声,连首长,列兵向您报到!清晨,赵连长一拧房门,孙号手钱文书立刻大臂带动小臂,唰,一个尽量标准的军礼,忍着一口老痰再吼,连首长,早!晚上,他俩又用清空了的烟熏嗓子吼一声,连首长,晚安!那架势,赵连长不说稍息,他们手就那么一直擎着。楼上楼下大人小孩,包括他们老伴都说这仨老头子脑袋漏气进水了,偷偷请来精神病院大夫,换上便服与他们胡扯瞎聊,得出结论是:病不是什么大病,但也挺磨人的,没办法治,开几贴吃不吃由你的药,走人。
终于,犹豫再三的赵连长郑重地回敬了个军礼,表示同意去了。钱文书起哄说,鼓掌鼓掌,老将出马一个顶仨!孙号手牛皮哄哄地告诉儿子说,怎么样,我说咱连长不是怂货吧!去的前一天夜晚,赵连长把自己的收藏品翻了个底朝天,为的是找一本抗日时的部队歌曲集,用工尺谱标记的,只有老戏子才认识。临出发,他让老伴把所有的旧军装军帽军鞋、子弹袋武装带腿绑带统统给自己披挂上,可哪穿得进去呢,就让钱孙二人帮忙;钱文书一寸寸地往他的裤筒里掖赘肉,一遍遍说,髀肉复生呢,髀肉复生呢,另两人也听不懂,只是自顾自地话特别多。赵连长说,人家苏联红场阅兵,老兵胸前挂一嘟噜金灿灿的徽章多精神。孙号手笑道,那可真像演文明戏哩。
那一天,可能是祥德路有史以来为数不多的出风头的日子。冬天的街面不变的铅灰冷清,弄堂里哪家的院门没带上被风吹得砰砰作响,生意人如劳碌的蚂蚁无休止地将吃饭家什挪过来倒过去,做无用功。这时有人注意到东面有三个穿黄兵服的老人挺直腰杆朝这边走来,旁边跟着一条毛色莫辨瘦骨嶙峋的小狗,老人的拐棍扛在肩上如同扛着步枪般威武,胸前的勋章太多分量也太重将上衣都坠扯得变形,他们呈品字形搜索前进。行色匆匆的路人投以注目礼,横冲直撞的车辆靠边让道,素来阖紧的百叶窗难得地打开了。走近了人们才认出是几弄几号的老革命呢!有人问,这是干啥呢?有人说,拍电影拍连续剧呢!有人猜,犯神经吧。有人追着老军人的装束瞧稀罕:那斜披着缝一串小兜的子弹袋,那缠在腿肚子上走路利索的绑带,那留有佩戴刺刀和手榴弹孔位的武装带。有人举起手机拍照并发在微信上,打上标题:复活的塞万提斯笔下的人物。读来有些歧义,也不管了。
事后,我好奇地问赵连长的儿子,结果怎样?他苦笑地说,难讲,一说他们根本是去唱歌的,要不怎带着那本歌曲集呢;一说风雨亭里的人见他们这般打扮还搬来了赵连长都知趣地散开,几天不见人影;又一说他们雄赳赳地唱着歌去打嘴仗,辩了半天也没辩出个子丑寅卯来。反正,他们是被居委会的小后生用轮椅车推回来的,说来也怪,那条起名“毛希”的小狗竟然跟丢了,而后集体把头摆成拨浪鼓,说,不可理喻,真不可理喻呢!
尽管钱文书孙号手比赵连长小好多岁可都比他早走,而且是毫无预兆地走了。当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轻松地往外提拎时,赵连长拄着拐怔怔地站在走廊一侧探望,瘪塌塌的尸袋显神通,小楼门口外啥也没有,却阻得磕磕绊绊。赵连长掷上几瓣金属碎片,旁人嫌他多事。我拾起一块,沉甸甸的,分明是旧式的勋章奖章之类的残件,残件的碴口新而锋利。
钱文书没有后人,赵连长指挥着自己儿子把他的房子和家具一并缴还给公家;事情做得很地道,哪儿都翻翻看看,怎料从破睡枕芯里掏出本相当数额的存折,外面的牛皮信皮子上写了个北方女人的名字,赵连长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亡妻,这才明白钱文书临终前口眼难闭的缘由。孙号手两个儿子咬牙切齿地对簿公堂,一个占住老子的房子不走,一个攥着老子的存折不放,把垃拉圾圾扔了一院子,赵连长从中拣出几沓孙号手写的仿佛是回忆录的字纸:参加队伍后玉米粑粑管够,一月一顿荤,光吃红薯我还不出来闹革命哩。又字,过去投奔队伍是找个吃饱饭吃安稳饭的地方,现在抢着当官是寻个吃好饭吃天下的职业,没法子。赵连长说孙家儿子,喂,你爹的手稿哩!那俩儿子装着听不见。赵连长把它塞在一个旧军用提兜里,吩咐殡仪馆在钱文书火化时一道烧掉。为何要这样做?不知道!
人家祭奠闹莽得来,他只是在逢七的日子里燃一炷线香,忧伤地早早攀上床。孙号手家人请来下海庙和尚做佛事,他摆出冷眼背过脸;有人要贪便宜叫和尚顺便给钱文书也念念《地藏经》,被他哕了一口,熊玩意儿,死了咱都是当兵的鬼!
轮到赵连长的那一天,我们几个出窠兄弟都去送行,他儿子为悼词上的一句话与公家的什么长争执起来,我们在边上高声帮腔:老爷子参加革命时,你爹妈还在你祖宗腿肚子里转筋哩!为何要纠结赵连长是哪年参加革命的呢?吃豆腐羹饭时他儿子告诉我,公家害怕按照他父亲所说的年月会牵涉到干部待遇问题,其实大可不必紧张。老爷子生前很在乎这件自豪了一辈子的事,一丝一毫不能掺假,现在人既走万物皆灭,何不遂了他的心愿呢。另外,老爷子还交待,那一屋子的旧物也没人待见,谁要尽管拿,没人要当破烂卖,卖不了的垃圾就扔掉,只是留下歪把子机枪瞄准器和枪探条,还给那夺枪牺牲的小伙子,借人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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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稿于2015年2月20日老宅 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