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清早,弄堂里第一个起身的必定是房东老太,因为伊承担着弄堂里十几家人家清洗马桶的活计。老太没有工作,全家老小的生活就靠在菜场工作的女儿和出租的几间小房维持开支。清倒马桶每只每月可以获得一元五角的收入,这样,至少也可以为负担颇重的家贴补一些家用。每天的每天,不管寒暑,曙色微明,伊就急急起床,敲响各家的门,高声叫着,“好奈马桶拎出来了”。
童年的定金是常常被伊的敲门声与这声清脆的吆喝声惊醒的。然后,就会听到一家家“咿呀”作响的开门声,高声的打“哈气”,拎出马桶的“乒乓”声。随着清洁工一声清脆的“倒马桶喽”整条弄堂都会在这一声吆喝声中醒来。而老太则早就把伊负责的十几个马桶一溜在弄堂口排好,清倒完毕,又一一拎到公用水龙头对面的一条水沟旁,再拎一桶水,流水操作起来。
弄堂人的生活看似杂乱无章,但也有不成法的约定公德,像清理马桶这样的污水,人们都会自觉地把它倾倒在阴沟洞附近,而不会直接倒在公用水龙头的水池里。
按理说房东老太家中的资产在弄堂里也可算得上首富,因为别人家顶多是一户人家拥有一栋楼,很多门牌号甚至是几户人家挤住一个楼,而他们家却拥有2个门牌号,21号、22号全都是他们家的产业。21号他们家自住,22号则分成四小间,用来出租。
说起他们家的财富,还有几件事是足以引起弄堂里的邻居轰动的。文革刚开始后不久,老太的女儿曾试探着去银行兑换一根大黄鱼(十两重的金条),结果被没收了。不知是出于来自某个方面的压力,还是出于自身的胆怯,几天后又传来消息说这女儿竟自觉上缴十根大黄鱼。
还没等这个足以令弄堂邻居大跌眼镜的信息议论平息。1969年,在一片红的大浪潮中,他们家的大儿子,老太理论上的外孙在家中待业了一年后,经不住压力,终于同意去云南插队。据说只要家中有响应号召去农村插队的知青都可以享受国家的网开一面政策从银行里提取一定数量的被冻结了的现金,他们家当然不愿意放弃这样的取现机会,一个申请递上去,消息传开立刻在弄堂里再一次掀起爆炸新闻。平时弄堂的邻居也知道他们家是有些钱的,但存款因为他们家小资本家的身份全被银行冻结了,究竟有多少却没有人知道。这个申请让数据泄了底,竟然有整整五千。这个信息无疑是一场小小的震撼。要知道在当时,最低生活费每月8元为统一标准的上海,这五千无疑是天文数字,绝对超过现今的拥有家财500万家庭。
所以他们家在弄堂里也可称得上绝对的有钱人了。可尽管这样,全弄堂的老老小小就是看不大起他们家,因为他们家的成员结构太过复杂。老太之所以要靠替人倒马桶维生,这一来是因为文革中伊存在银行里的存款全冻结了,以前省吃俭用积攒的房租在银行里变成了死钱。二来伊是属于被专政的对象,只有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人生才能够得以生存喘息。所以,如今想来伊的倒马桶之举既有生活的无奈,也有行使苦肉计作秀的成分。
房东老太在他们家是年龄最长者,但是家人对伊总是不太尊重,几个孙子辈几乎不叫伊,就是不得已和外人提起伊,也总是用“我家搁只老太婆”怎么样,怎么样。是上海人都知道,“老太婆”在上海话的称谓里绝对是属于骂人的话。
老太的女儿育有四个子女,据说,每一个孩子都有不同的阿爸。与处处谨小慎微的老太性格恰好相反,老太的女儿是弄堂里出了名的泼妇加荡妇,没人敢招惹伊。女人对伊避而远之,是因为怕那句话不对就会招来一顿臭骂,男人对伊避之不及,是怕惹来一身腥。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家的孩子对这样的姆妈却是尊重有加,处处维护。
四十年代初,房东老太拖着年幼的女儿从南通逃荒来到上海,靠帮佣谋生。几年后,男主人的老婆因病去世,没出一年,苦尽甘来的老太荣升为女主人。又是几年过去,老头对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继女垂涎三尺,老太并无所出,男主人吵嚷着要纳妾,老太怕家财旁落,于是默许老头的垂涎,将刚满16岁的女儿塞给了老头子。母女同夫,于是他们家就成了弄堂茶后饭余“噶山湖”的笑料。
花季少女成了老头子的玩物,原本的继父变成了老公,这样**的关系,对于这位女儿来说,当初的打击可想而知。于是伊变得疯狂,变得桀骜不逊,变得见到男人就心生邪念。凡是到弄堂来的小商小贩都是伊涉猎的目标。所以,伊的四个孩子没有一个是老头子生的。据传说,前面三个全部是那些什么“小麻油”啊,“小铁匠“啊之类的到弄堂来走街串巷的小贩所生。不过最后一个倒是伊改嫁后生的。老头子对伊也没有办法,最后在解放后没几年就被伊活活气死了。
老头子死后一年,伊还生了一个,呵呵,也够胆大的。不过,伊尽管这样,和弄堂里的邻居到没有一个有特殊关系的。也许是伊遵循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也许是弄堂的男人没有一个敢招惹伊的。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伊的子女们却对伊很是孝顺,最离谱的是文革期间,伊被当作破鞋批斗,伊的那个有点傻兮兮的二儿子(外号腻糊涂)竟然气愤不过,书写反动标语以泄愤。可怜年仅20岁就被定性为反革命,大会小会地批斗,整整被折腾了十年。这是一个特有文学天赋的青年,却因为一时的冲动,葬送了一生。尽管后来得以平反,但他最美好的十年却在屈辱中成长,性格也就此被扭曲了。
他们家这种特殊的家庭关系使得他们家在弄堂里总是被人看不起,就连身为房客的定金姆妈也要对他家轻看三分。 但不管定金姆妈如何的出言不逊,房东老太则不敢高声相对。不过,定金姆妈的脾性与房东老太女儿的性格则必然注定了成为水火不相容的冤家。于是,这两个女人几乎是两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
可说来也奇怪,一般来说弄堂邻居起了纷争,都会是群吵现象,两家人家老老少少全体出笼,对骂相向,可唯有这两个女人的争吵两家人家的家人几乎都不出现,有时候实在吵得不像样了,房东老太的大儿子或二儿子会出来劝阻几句,但也几乎不偏帮谁,反而倒过来会劝说定金姆妈,说自家姆妈的臭脾气让伊原谅。这也使得定金姆妈消了气,获得了成就感。可在小定金的心目中却觉得两个大人都很无理,但伊小小的年纪也不敢出面阻止,拥有这样的姆妈总是让伊觉得自卑。尤其是房东女儿气伊姆妈时,总会用连珠炮高声叫着:“侬养伐出、养伐出、养伐出”时,就会深感异常的惶恐。
往往在这样的吵骂后,伊的姆妈又必然会牵着伊的手,开始走街串巷的觅房行动,而自此对房屋的期盼也让有幼年的定金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伊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拥有自己的房屋,一定要把期盼一生能住上好房子的姆妈带出是非地,过上太平的日子。
没有生养,是定金姆妈不愿触及的致命伤,房东女儿的辱骂让伊内心的戾气加剧,伊有时候会恶狠狠地诅咒房东女儿要遭报应。
也许是造化弄人,也许某些事还真的是有着冥冥中的因果报应,尽管这报应没有应验在房东女儿的身上,却应验在伊的女儿,房东老太的外孙女兼女儿的身上,这是后话。
房东女儿最后的结局倒是不错,尽管在文革中伊被当作破鞋批斗,他们家的家财也被抄家、冻结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贫困户。可伊竟然在四十不惑之年找到了一个敢于顶住舆论压力真心爱伊的男人,这个男人年近五十却从来没有结过婚,婚后,房东的女儿终于搬了出去,从此死心塌地地当一个好妻子,而弄堂里也少了很多的是非与纷争。
尽管定金姆妈和房东家的女儿是典型的铁钉与铁锤,天生的一对冤家。不过,定金姆妈却不是一个落井下石之人,他们家的二儿子被专政之后,工宣队知道这两家不和,多次找定金姆妈谈话,要伊揭发反革命的罪行,诉一诉自己如何受资本家和反革命家庭迫害的遭遇。可定金姆妈却是非分明,坚决不干,还连连为这“腻糊涂”深感惋惜,说他和伊姆妈是不同的,伊不是一个坏孩子。定金姆妈的拎不清让工宣队深感失望。尽管定金姆妈在他们家“腻糊涂”的事上爱憎分明,站稳了立场,可却因了自己当初为了出一口恶气而下的咒语深深后悔,因为他们家的孙女,也就是老太的女儿在老头死后第二年和不知道谁生的女儿却因了定金姆妈的诅咒,终生不育。
定金姆妈之所以会甚觉后悔,皆是因为这女儿嫁的一户人家却是弄堂里深得众人爱戴的卢家。
也就是拥有大小老婆的《阿姆和小妈》家的二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