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房东家第三代不会生养这一个公案,就不得不提一提弄堂里另一家大小老婆阿姆和小妈以及她们孩子的故事。
久卧病床的24号阿姆(宁波人妈妈的意思),平时几乎深居简出,除了有太阳的日子会出来孵孵太阳,平常的日子基本就是在床上度过的。平日里,阿姆也不多话,但一口纯正的舟山宁波话在她娓娓道来时总是那么好听。
这是一个很富有神秘魅力的女人,每每想到阿姆,定金的心里就会生出一种柔柔的感觉,仿佛是在回忆一个亲人。定金之所以会对她至今依然会有充满柔情的回忆是因为定金生完小孩的当晚,还在产房里迷迷糊糊睡着的那个极度虚弱的晚上,她梦到的竟然是充满柔情的阿姆走到她的床边,用充满温情的眼神看着她。这让定金的心底里始终觉得这位邻居一定是个天使,是难以忘怀的人。
在定金的记忆中,阿姆实在是一个很独特的人。就是这样一个既不多话也不走动,常年深居简出的阿姆在弄堂里邻居心中的威望却异常的高。泼辣的女儿对谁都不买账,唯有对自己的阿姆从不敢大声一句,顶撞一字。阿姆从来不串门,但她的病榻边几乎家人、邻居不断。
小妈是阿姆老公在堂子里认识后带回来的。自从小妈进了门,阿姆不吵不闹也不多话,只是对自家老公作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却又肃然起敬的事。她自觉地让出原属于他们在楼上的卧房,搬到楼下,并关闭房门。她的卧室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唯独她的老公不得迈入半步。
邻居们经常可以看到阿姆家的老公站立门外和阿姆对话的场景。即使阿姆病重,前往探望的邻人穿梭不停,但她老公却不敢迈入卧室半步。
据说阿姆出生在大户人家,她的父亲是在解放后被镇压的大地主。尽管病病歪歪的阿姆看上去却依旧天生丽质,言谈举止间总有一种摄人心魄的优雅与威严。也许,这是一种天然的大家闺秀的优雅与端庄。正是这份自然流露的端庄让家人、邻居都对她充满敬意。
别看阿姆并不多言,但她自有自己的做人准则,在她家小妈到来之际,阿姆一定有过什么惊人的举动,致使在家里,甚或在弄堂里都颇具威严的阿姆家老公在自己的原配面前竟是如此的胆怯,如此的心虚。而究竟做了什么却成了一个难解的谜,他们家对这一话题一直是讳莫如深,从来没有向外透露过,这在几乎没有隐私的弄堂里也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例。
在他们家最辛苦的其实是他们家的小妈,白天在生产组上班,晚上回到家还要负责全家的买、汰、烧。阿姆育有三个子女。大儿子支内去了外地,女儿和小儿子拒绝去农村而成了待业青年。但他们在家从来不干活,所有家务都是小妈包揽。
他们家老公喜欢打牌,所以,每天晚上他们家总是高朋满座,打牌的、看牌的挤满了一室。小妈除了要负责家务,晚上还要管这些邻人的茶水。但小妈的勤劳似乎并不能换来邻居的尊重,甚至在同情阿姆的同时也生出对她的敌意。
但他们家的家人对小妈却好像还不错。小妈自己没有生养,所以平日里三个孩子也会尊一声小妈。阿姆和小妈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也不错,小妈是可以随便进出阿姆房间的。平日里,阿姆的病情严重了,在边上递茶端水的时候小妈居多,床沿边也经常可以看到阿姆和小妈说说笑笑的身影。阿姆身体好转的日子,也经常可以看到小妈或他们家老公或他们家孩子端出高靠背的藤椅,小心地垫上棉垫,把它放到弄堂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即使有时候这地方已经有邻人坐着孵太阳了。只要一看到他们家搬出这阿姆专座的藤椅,所有人都会很自觉地把最好的位置让给阿姆。接着就会看到小妈陪着阿姆出来孵太阳。
其实,尽管阿姆让出了丈夫,但在家中的权威却是绝对的。小妈充其量在他们家只是一个保姆兼小妾的角色。小妈也是个可怜人,据说自幼当童养媳,还未圆房就死了老公,婆家把她卖给了堂子。自从认识了卢老板,也就是老爹,就死心塌地跟了他。全国解放前夕,老鸨逃去台湾,小妈一时无了居所,卢老板就把她领回了家。可是,没想到外柔内刚的阿姆,不吵不闹不言语,只是让出卧室,从此和老公断了夫妻之实,不再让老公迈入卧室半步,让小妈无以应对,也让心中依旧深爱着阿姆的卢老板背负起了沉重的心理负荷。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阿姆本来就体弱,自小妈进门更是病情加重,家里也实在是需要像小妈这样的人打理家中一切,所以,小妈就这样相安无事地住了进来,成了他们家不可或缺的一员。
但是,在他们家平和的外表下其实也有着暗暗的较劲。平日里,小妈只要做一件新衣服,他们家大小姐也必然是要伸手问阿爹(阿姆和小妈的老公,她的爸爸)要钱也买一件新衣服。而且绝对要在价钱上超出小妈她才解气。有一年小妈过生日,去南京西路红玫瑰烫了一个头发。刚刚十几岁的他家大小姐也吵着要烫头,阿爹没办法拿出了几元钱让她去家附近的剃头店烫一个,但大小姐不干,偏偏要跑到比较远的红玫瑰去烫头发。在老上海,红玫瑰理发店可是远近闻名的。去那里烫发也算是一种档次的象征,他们家大小姐当然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输给小妈。
当然,他们家的这些轶事,也是定金在弄堂里邻居嘎山湖时听来的。这些绯闻并不影响阿姆在定金心目中的分量,反而更尊重她。
这些闹腾也并不影响他们家在弄堂里的良好权威形象。也许是因了阿姆的娴淑令人尊敬,也许因了卢老板的慷慨让弄堂的邻居一直很卖他的账。不过他们家后来发生的几件事却让人们记忆更加深刻,至今想来依旧唏嘘不已。
一件事是弄堂里的邻居突然发现,他们家的小儿子竟然和定金家房东老太的外孙女,也就是老太的女儿和名誉上的老头生的孩子好上了。这两家人家,一家是弄堂里名望最高,历来受人敬仰的家庭的儿子,一家则是臭名昭著家庭的女儿。这一新闻自然成了全弄堂关注的焦点,也在阿姆的家里掀起轩然大波。阿姆的女儿第一个跳了出来,也不顾面子,不但在家里竭力反对,有一次还公然在弄堂中央对着老太的家门口破口大骂,骂他们全家都不要脸,勾引他的弟弟。老太的女儿,这个全弄堂闻名的泼妇,面对阿姆女儿的公然挑衅竟然一改泼辣的风格,紧闭房门,没有一个人出来应战。
阿姆的小儿子看到家人这般,则悄然离开了家,而老太家的小女儿也不见了踪影。一连几天,两人私奔了之。阿爹面对不孝儿长吁短叹,可这时的他也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所以往日的威严已不复存在,让这对青春男女有了可趁之机。阿姆则依旧不温不火,只是缓缓地吐出一句:“他们家名声不好也算了,其实这囡人还是不错的。只是,看上去太单薄了,恐怕不会生育呢。”不料这句话还真的被说中,他们家小儿子离家出走了几天,回来后家人也只好默认了既成的事实,让他们完婚了事。可是,却真的再无所出,几年以后领养了一个私生女。而这一结局也应验了定金妈当年的诅咒,令知情者无不打一冷颤。更使定金妈在良心上有了些许的不安,毕竟她是过来人,深知一个女人不会生养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小儿子婚后不久,他们家阿爹就查出患了晚期胃癌。后来,弄堂里就几乎看不到他们家阿爹了,只看到小妈熬药,换洗,忙忙碌碌的,人也不断的消瘦。有一天定金听到邻居议论讲,阿爹不晓得为了什么对侍候的小妈不满意,竟然还煽了小妈一个耳光。以前,在家里老爹对小妈最好了,两个人看上去一直恩恩爱爱的。倒是阿姆像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个人住在楼下,冷冷清清的。但自从老爹生病以后,一直对小妈非常凶。在他们家辛苦了一辈子又被邻居们看不起一辈子的他们家小妈,这时候邻居们却突然同情起了小妈,纷纷为她打抱不平。
他们家还发生了一件事更让听说了的邻居们陪着掉了无数的眼泪。那天已经病得很重的他们家阿爹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并硬撑着走下了楼,进了阿姆的房间,跪了下来,说:“婉仪,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了,就让我下辈子补偿你吧。”
尽管看上去瘦瘦弱弱的阿姆,这辈子却从来没人看到她掉过眼泪,这时候却泪如雨下,支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和老爹拥抱着恸哭失声。邻居们也从这件事上第一次知道了原来阿姆还有一个如此好听的名字——婉怡。
第二天,老爹阖然长逝,一周以后,阿姆也撒手归西。小妈又活了很多年,老爹和阿姆走后,他们家子女倒还算是善待小妈,小妈去世的时候,在最后日子里留下遗言要求把她的骨灰送回她的常州老家。而阿姆与老爹在分居了几十年后,他们的骨灰却合葬在了他们舟山的老家。
而他们家的女儿因了当初弟弟的婚事和弟媳结怨,父母死后,几乎老死不相往来。可有一天这位大小姐却突然心理不平衡起来,家里父母留下的整栋楼凭什么让你独得阿,就提出要分家产。远在江西的大哥退休后也按照政策全家住了回来。这弟媳本来就对大姑子充满了怨气,如今又加上大伯来抢家产,心里自然气愤不过,可法律无情,楼下原来阿姆居住大房间判给了大伯,楼上原先小妈住的判给了弟弟。而姑子则得到了一笔兄弟俩的赔偿金。为了家产闹上法庭,这在这条弄堂里也是绝无仅有的。回想当初他们家尽管大小老婆却能够先安无事,和谐安乐,如今却兄弟反目,姐妹成陌路,真是造化弄人了。
大小老婆现象,是旧社会的遗留物,新中国成立以后,婚姻法规定禁止一夫多妻,但对遗留的问题,采取的是自愿的原则,当初有许多小妾选择了自由,但也有一部分人不愿意离开,政府也就默认了这事实的婚姻,所以,在解放后的很多年里,依旧有一夫多妻的现象存在。在定金生活的弄堂地处老上海人号称上只角与下只角的边缘地带,一条苏州河形成了一条分带岭。所以,弄堂里鱼龙混杂,既有藏龙卧虎的隐士,也有咸鱼翻身的小虾。在这条弄堂里还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整条弄堂40几户人家宁波人居多,无锡、苏州、本地人其次,在上海聚集人口居多的苏北人竟然一家也没有。听说有一家好像是,但他们坚称自己是江苏人,所以,这也是弄堂邻居们一直引以为豪的居住状态。
在这条弄堂里还有一多,那就是拥有大小老婆的多。这条弄堂不长,前后弄堂加来来还不到30来号,40几户人家。但竟然有5家以上拥有大小老婆,之所以说是5家以上,是因为还有两家的老太据说也是某上海滩大亨不公开的外室,但这两家人家一直深藏不露,几乎不太和邻居来往,所以,究竟真相如何,无人得知。
可别看这些拥有大老老婆,在一个屋檐下左拥右抱,似乎很幸福的人家。其实,要真正摆平,享齐人之福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这不住在后弄堂的涛涛姆妈和毛毛妈就每天家中硝烟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