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苏州河蜿蜒流淌,穿梭在繁华的大上海中心地带,自然流淌的河流把富庶的苏州河以南与贫瘠的苏州河以北形成了一条经纬分明的分割线。
住在苏州河以南的人有着天然的优裕,当年繁华的租界让生活在那里的居民也沾上了富贵的底气,打心眼里看不起以劳工为主,“这块、辣块”群聚的苏州河以北民众。
2010年2月的一个晚上,一则电视新闻吸引了全上海市民目光的关注:上海新的地标王又一次产生,苏河湾一号楼楼板价5.2万。
楼板价5.2万,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未来这里的房价必须在十万一平米以上。要知道,这苏河湾可是地处在一直被生活在苏州河以南的“阿拉”上海人看不起的苏州河以北的闸北区地块。
地标王的产生,也即将改写未来对这一分水岭的评价。这块被高价拍卖的地块,在苏州河流经上海闸北区境内占地4.7公里沿线,也是上海姆妈河苏州河流域中风光最旖旎的“S”弯,所以被称为“苏河湾”。它东距外滩仅1.5公里,到南京路、人民广场约500米至800米。
其实,从历史上看,“苏河湾”却是上海民族工商业发展的脉络,在二十世纪初,这里是上海民族资本集聚地和重要物资集散中心。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苏河湾”,曾被誉为当时沪上的“清明上河图”。只是在淞沪战役后,这片繁华的地带几乎被夷为平地,从此这里成了难民的集结地。
定金自幼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贫富分割的苏州河以北的沿河街区。这条新闻让早已搬离那片棚屋弄堂三十余年的定金激情难抑,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轻轻地敲击着落地钢窗的玻璃,“嘀嗒、嘀嗒”富有节律的声响一声声撞击着定金飘逝的记忆。心,也就如同这雨滴声如诉如泣,翻起片片回忆。水花飞溅,落在盆里、溅在碗里、掉在半夜睡意朦胧的脸上。
“啪”又是一滴,额角上冰冷的水滴顺势划过脸颊,把伊从酣梦中惊醒。睁开惺忪的双眼,只见“叮叮当当”的声响里,爹爹、姆妈正在暗夜里来来回回忙碌着,家里可以用来盛水的器皿已铺满了小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就是床上也摆满了瓶瓶罐罐。雨滴落在各种器皿上发出的声响如哀乐一般伴随着姆妈的唠叨声盈满整个空间。
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伊旋即起床,仰起小脑瓜,搜寻着屋面漏雨的踪迹,兴奋地拿起小碗去接水滴,一个、两个,感觉颇为有趣。然而,爹爹、姆妈的声声叹息与怨言打破了这兴致盎然的童趣,伊知道这一夜又将在父母的口角声与姆妈抽抽嗒嗒的啰嗦声中度过了。
这样的场景尽管已过去了无数年。但每逢下雨,坐在家中的落地窗前,伊总是会回忆起那不堪回首的童年,那棚屋中度过的艰难岁月。
回忆的片段总是断断续续的,可每一个梦中出现的场景却总是和屋漏,和嘎吱作响的楼梯与姆妈的四处觅房有关。
又踩在了摇晃的木板上了,“嘎吱、嘎吱”的声响愈来愈清晰。不好,怎么感觉中间的几块楼板像纸片一般,踩上去就会断裂,人就会掉下去。怎么办、怎么办?小心地绕开即将断裂的木板,走了过去,一脚、两脚,还好,木板没有断裂,又是一脚,不好,断了,轰的一声,惊出一身冷汗。
睁开眼,雪白的天花板安然无恙地在夜晚无声地发着淡淡的光晕,那是小区的路灯照射进来的余光。透过窗帘,让静谧的夜不再是漆黑。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伊知道这样的梦又来了。
记不清,这样的梦呓是第几次了,然而,这却是伊童年居住环境的真实再现。嘎吱作响的楼梯尽管陡峭,但走熟悉了,倒也感觉不到危险,可家中的楼板裂缝却越来越大了,大到可以看清楚楼下人的一举一动。更为可怕的是有几块楼板看上去真的快要断裂了,踩上去就会抖几下,每天就在这样的危险环境中生活着。后来总算买到了几根粗木条请木匠师傅在楼下横过来钉死了,这才走在地板上不再有断裂的感觉,走在家的房间里,不用再小心翼翼了。不过,这阴影似乎已埋下。
如今尽管伊早就搬离棚屋,住进这高楼豪宅也已经三十余年了,可这样的梦还是不时地会让伊回到从前,回到并不快乐的童年回忆里。
其实,住在这样的棚屋并不可怕,也非凄惨。在上海这座贫富悬殊的城市,当年像伊这样住在棚屋的人口也占据着绝大多数。可怕的是姆妈常年累月不甘认命的无休无止的埋怨与怨天尤人的状态,这既不甘认命又无力挣脱现实的绝望心态使得原本清贫的生活更增添了无数的烦躁与曲折,也令伊本应有的童年幸福回忆变成了一个个噩梦。
夜,是如此的静谧,被噩梦惊醒的伊再无睡意,悄悄起身,推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移门,雨夜的小区是如此的静谧,挂满了水滴的花茎、树丛在白炽灯幽暗的光晕照射下散发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回头看着在酣梦中甜睡的家人,看着温馨的卧室,伊的心平静下来了,一切都过去了,幸福早就在拥抱着伊。遥远的梦呓让伊更加珍惜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更对今天的所有获得充满了感激之情。
晚间的新闻再一次在脑际重复:地标王、苏河湾。那弥散着一股股从污泥中发散出的植物腐烂的恶臭,伴随着一声声汽笛的奏鸣扩散开来,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鼻息里、耳畔中回味、激荡。这苏州河特有的味道,伴随着伊长大,伴随着伊走过辛酸苦辣的青葱岁月。
定金觉得似乎自己又穿行在密密匝匝的各条弄堂里,小手已被姆妈攥得生痛,走街串巷毫无目的地打听着:“请问,恁拉疙瘩有房子借么?”一群人围过来,好奇地问:“疙瘩没么听人要拿房子借出去啊,侬从哪里听来的?”
见有人答话,姆妈一时来了精神,说着一连串不着边际的话,告诉人们伊是如何需要租到一间房。
望着一群大人,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小定金感到无地自容,也万分悲哀。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姆妈长年生活在怨天尤人的情感氛围里,不甘于自己嫁了一个木纳的丈夫,不甘于整天闻者苏州河的臭味,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居住,不甘于房东的霸道与对自己生活的干扰。
伊决定要搬离这个是非地,要找一片更好的居住环境。可是当年的上海,像伊这样住在老城区的居民比比皆是。靠单位分房,像定金父亲这般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要想分到一间房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伊决定用自己的方法去找房。也不知道是出于想博取同情的心理,还是因为不放心把年幼的女儿放在家里,所以平时心情不好的时候,和邻居、老公起了纷争的时候,伊就会牵着幼女的手走街串巷,去寻觅伊理想中的房子。当然,这一切,在当年住房异常紧张的上海滩只能是徒劳。更何况伊还要求高高,苏北人多的住房不要,平房不要,价钱贵的不要。
于是,这自以为是的觅房行动只能是姆妈的一个永远无法实现,却只是借以情感宣泄的一次次徒劳的走街串巷。
回到家,依旧气愤难抑的姆妈,往往会把把情感发泄在脚下,把原本嘎吱的楼梯踩得震天响。
听得定金姆妈不管不顾的踩楼梯声响,住在隔壁的房东老太太赶紧跑了出来,高声叫道:“定金姆妈,侬走路轻点阿,这楼梯要拔侬踏断忒唻。”
也难怪房东老太,这房子可是伊懒以生存的财产,也是伊用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乃至自己女儿的青春和家人、邻居的鄙视换来的。看着自己视为生命的财产总是被莫名其妙的房客当作出气的工具,怎不让伊听得心惊肉跳,又心痛万分。
一想到房东老太太,定金就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这是一户特别奇怪的家庭组合。女儿管自己的姆妈叫老太婆,外孙们对外婆几乎没有称呼,即使实在迫不得已提到了,也是我们家“搁只”老太婆。
然而,“搁只”老太婆在弄堂里的生活却是谨小慎微的,对家人也好,对邻居也罢都是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只是在定金姆妈实在把脚下的楼梯踩得快要断裂时,这才忍不住出来阻止。
可定金妈对伊的劝阻并不买账,侬算啥东西,尽管是房东,可定金姆妈打心眼里看不起伊。
坐在阳台上,回忆着童年的那些人,那些事,定金不由得想,当年的姆妈幸亏生活在那法制尚不健全的社会。要不然,像伊这般总是喜欢不时莫名其妙发泄情绪的房客是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伊的。想到这里,伊的心里到开始深深同情起那早已仙逝的房东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