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新鸿门宴(1)

作者:浴火胡杨    更新时间:2014-12-15 17:51:07

                                    241.不速之客

 

    “恩语啊——”

    此时,只听知客舍门外的大雄宝殿,响起一极绵劲厚韧、略带嘶哑的嗓音,直透到李白这边来。紧接着,一个长长暗暗的身影,悄然移了进来。那声音却没中断过,“不是说好请客人喝晚茶的么,怎地说变就变?”

    青阿“啊”了一声,面有死色。

    来人是道人颜初子。

    李白头皮一麻,不由得膝席而起,一股劲气沉入丹田。他脑海里猛地跳出“鸿门宴”三个字。这李白是个人来疯,愈是情境恶劣,他的劲头愈是大,往往可超常发挥。眼下便是如此。听得道人颜初子来也,眼瞅着门外缓缓移了进来的暗影,他心头一阵暗喜。这一来,屋子里静了下来。倒是那眼见就移进门来的暗影,却一下停顿住了。李白扭头朝恩语瞧过去,见和尚还稳稳地端坐在席前,那张肥脸平静如常,好象压根没听得门外有何动静。“这演的是哪一出?”他嘟囔了一句,心中大乱,好一会儿才将乱糟糟的心绪收拢来。而这道人却如一股山风,早悄没声地卷了过来。紧接着,李白只觉得有股子彻骨的寒气,门外朝身旁逼来。刚才他那给内力鼓荡起的袍褂,一下全紧紧地贴到了背脊上。

    知客舍面西而坐的和尚恩语,没等颜初子跨进门槛,早已腾起身子,朝颜初子肃手揖了一揖,恭谨地侯在一旁。

    尾随他而来的,是一半大的道童。


                                        242.斗气


    李白大惊。

    他心想,此番是遇到了真正的内家高手。而要命的是,那恩语到底是敌是友,还不能确定。如果是敌,那么面对如此劲敌的两面夹攻,就难有胜算了。一时间,他对此前过于拿大颇有点儿后悔。不过,这念头也就是瞬间即逝。李白气沉丹田。随后,周身腾起一股劲气,鼓得棉袍“扑扑”作响。

    他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争霸的豪气。

    原来,老李家在西域颠沛流连数代一百多年,愈是艰险的处境,靠的便是这本色毕现、鄙睨千古的气概。而要在绝境里挽狂澜于既倒,又常凭借了数代武术高手一心练就的、熔拳刀于一炉的“醉七步”。练就这“醉七步”,非内外功力到了至高境界不行;又非人酒量大、醉到七八分不行。可谓是险中求变而求生的绝招、最后一招。李白一看今日情形,若是扯下脸皮、动起手来,靠他还不算高超的功力去应对,恐怕走不出这寺院。于是把心一横,准备一旦陷于绝境,力求走通“醉七步”以拼死一搏。所谓高屋建瓴,方能百战百胜,从而化险为痍。

    这道人见状一笑,先卸了气。

    随后他朝恩语“哼”了一声,算是答了礼,又向对李白颇郑重其事地揖了一揖,这才褪履入席。道人请恩言、恩语师兄弟还席。那恩言缓过神来,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却楞是没动一动身子;恩语道了声“谢”,席地而坐。

    李白镇定自若地还了他一揖


                                    243.诗酒会


    这边恩语还没安身,便忙道:

    “道长大概还没吃饭,是否便在此地将就一回?”

    颜初子道:

    “也好。——大伙儿且自在喝酒罢。”

    而李白也不答腔,只是双手捧起酒碗,朝颜初子稍一倾,一饮而下。放下碗儿,他瞅一瞅恩语,见他没动静,便膝席起身,一把抓过酒坛来。这边李白才要倒酒,那恩语早一托坛身,倾过坛口。这俩人略一领酒坛,只见一股细水长流,泻入碗底。倾刻间,便有股带辣味的酒香,弥漫在了空旷的屋子里。连颜初子也忍不住道了个“好”字。

    李白一笑。再一瞧四周似乎全是劲敌,顿然添了几分不自在。于是扶膝而起。

    颜初子一碗酒下去,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再一瞧左近的恩语,早就醉得滩在了食床旁,已是酣声如雷;而对面的李白,看来也醉了七八分。此刻正乜斜着个虎视眈眈的醉眼,朝他眨巴着,颇为不诮;而嘴角却似乎还挂了一丝温顺的笑意。颜初子倒不以为忤,反而极赏识他的过人的胆气。因而笑道:

    “好一个青莲居士。如此快意,不吟它几百句歌诗,岂不冤哉!”

    李白笑了。随后应声道:

    “要得。李白前些日子写了一阙《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如此便转送道长——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轂转秦地雷。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噴流射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骚背指爪轻。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九重出入升光辉,东求蓬莱复西归。玉浆傥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


                                        244.布道


    颜初子惊呆了。

    他本没高看李白,所以起初并不怎么在意他吟些什么。等到一句“黄河如丝天际来”吟出口来,他却已是一惊。他几乎不相信自个儿的耳朵。随后,李白稍得意,语调越发慷慨激昂,简直把个僧房变做舞台,随心之所至意之所欲,指画歌舞,如痴如狂。忽而听到“中有不死丹丘生”,又是心思一荡。这边李白歌罢,颜初子早沉醉于丹丘生身处的境界内外,不能自拔。许久,他才喃喃道,“好诗,好诗!”只见他抬起头来。这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早先候在门外的丹砂,如今已悄然手按大刀、侍立在李白身旁。

    李白得意极了,环顾左右、放声大笑。

    而这颜初子没等李白笑完,又早已恢复了常态。他淡然一笑,道:

    “贫道听说青莲居士,端的是以匡正国风、乐于吏治为己任的儒者,没想到瞧见的却是一个有仙风道骨的隐士,可见古人所谓‘三人成虎’,说得是一点儿没错。”

     李白笑道:

    “也不尽然。李白对儒者勇于任事,还是满心敬重的。”

    “哦——”颜初子故做惊讶地抬起头来,瞧了李白一眼,随后失望地伸出一双白净瘦削的手来摇了摇道,“居士怕是有意跟贫道抬杠子才这么说的吧。儒者,迂腐颟顸之所谓也,是甚事也做不成的。”

    恩语朝颜初子瞧了一眼,见他倒分明是一副迂腐颟顸老夫子的神态,不禁失笑。颜初子白了恩语一眼,转脸对身后默然闭了眼数起佛珠的恩言说道,“住持和尚愿意不愿意听贫道说个故事呀。”没等恩言说话,便又把脸朝李白一摆道,“青莲居士博学多才,恐怕要见笑啦!”

    李白道:

    “请讲。”


                                        245.道之儒

    颜初子道:

    孔子五十一岁了,还没找着天下大道。于是就跑到南国的沛,来拜访老子。老子道:“是您来了。早听说夫子是北方的圣人。您自然是得了道啦!”孔子道:“没有啊。”老子道:“那夫子先前是如何去求道的呢?”孔子道:“我先前是从法度这一方面去求道的,花了五年时间一无所获。”老子道:“那后来呢?”“后来,”孔子道,“我又用了十二年,从阴阳嬗变这一头去求索,依旧两手空空。”老子叹了口气,道:“您说得也是。要说这道呀,若是可以供献,做臣子的没有不拿来供献给国君的;若是可以进奉,做孩子的没有不拿来进奉父母的;若是可以转告、传授,这人啊,没有不拿来告之于兄长、传授给子弟的。可它就是办不到。这道理挺简单,因为人的心里没有容纳道的睿智和悟性,道就不会留在他心里;离开了变通与整合,得了道也不会行于世界。心里空空落落,容纳不了外间的道,所以古时的大圣人的内心,是充满了睿智和悟性的;外间的道进入到内心,心里没有了睿智悟性,因而就不能得道为圣人。名,即世间万物,是公器,不能尽让一个人给占有了。仁义,就象是前代君王的房子,只可在这儿稍作歇息,可不能久呆。若呆久了,就要有大麻烦。所以古时的至圣之人,拿仁做道的工具,把个义字当作前代君王的的房子,稍稍歇息。他逍遥其间,吃在出产少而简粗的场所;住在不用花销的田野。逍遥,是任其自然;少而简,易于养育;不用花销,所费不多。古人把这叫做获得真理的做法。天底下把财富当做命根子的人,不会把利益让给旁人;以把出人头地当做命根子的人,不会把声名让给旁人;贪恋权威的人,不会把权柄交给旁人。这些个人,拿了它,整天惊恐万状;一旦丢了它,又如丧栲妣。其孜孜不倦地窥视着旁人的手不放过的人,眼里再瞧不见没别的东西;而他们动辄受惊生悲,心里未尝有一日有所清静。这些个人啊,真可说正是上天所要加以刑戮的人!怨、恩、取、与、谏、教、生、杀,这八个方面都包容在‘正’里。只有遵循天道之大变,不沉溺于其间的人,才能运用自如。所以说,‘正’这东西,就是个‘整’字。谁心底里对此不以为然,道的天门就不会为他敞开!”


                                        246.非儒

   

    颜初子说到这儿,停住了。

    恩语道:

    “完了?——有趣,有趣!编跟真的似的!”

    “不是编的,我说的是《庄子·天运第十四》。”颜初子把个一双细眼眯成了条缝,瞧着蒙里蒙懂的恩语,淡淡地一笑。又道,“还没完。”

    “啊。”恩语道。

    颜初子说道:

    那孔子转而跟他谈起自个儿最为得意的仁义之学,还大大地发挥了一通。老聃道:“您老就象是簸糠,却让糠末儿蒙了眼,于是天地四方瞧去都颠倒了过来;又象是被蚊虻咬了皮肤,便起身扑捉,以至于通宵达旦不得安眠。您老的仁义之学,恕我直言,是个祸害。天底下没有比它更挠乱人心的学说了。夫子您想,假如天下还是象上古时代,没丢失一派恬静淡朴,夫子您逍遥其间做一些学问,可谓善莫大矣,何劳夫子您倡导仁义之学;而如今您栖栖惶惶地到处去传播仁义之学以图恢复原本质朴的世风,这不象是喋喋不休、敲了大鼓儿去追捕逃之夭夭的奴仆!白鹤不必天天去洗,自然还是个白;乌鸦不必天天去染,自然还是个黑。这黑与白,其实挺简单的,就用不着去论辩;就象平常的事物,一眼便能瞧出个究竟,用不着去推求。泉水干枯了,鱼儿在河床的烂泥滩里扑腾、苟延残喘,才知道以湿气互相嘘吸,以口沫互相濡润。与其如此,倒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来得痛快!”


                                        247.酒家


    “这回真完了。”恩语道。

    恩语没读几句儒家经典,对诸子百家的杂学更是一窍不通,实在弄不懂他这故事从哪里来,说得是啥意思。不过,那故事里的调侃孔子的酸味儿,是听得出来的。他想了想,也不甘示弱,说道:

    “那孔子也算得一个大学问家,不至于吧。”

    说罢,他连呼“没意思”,还装做傻乎乎地掉转脑袋,朝李白这边瞧过来,要他也刺颜初子几句。李白朝颜初子哈哈笑了,道了句“有趣”。说罢把面前那碗斟得满满的了酒端起,一饮而下。随后又悠然自得地自斟了一大碗酒,才道:

    “一家之言,孔子也确实不至于。”

     颜初子道:

     “如此看来,青莲居士倒真是对儒家的那一套情有独钟哩。不过,居士可否说一说我这‘一家之言’归在哪一家呢?”

     李白浮一大白,醉意满脸地道:

     “酒家。”


                                        248.无道

    

    这话一出,满堂哄笑。就连不苟言笑的恩言,也忍不住低头一乐,随后赶紧数起念珠。恩语咧开大嘴笑过,连道“有趣”。说话间唤来一小弥洒,吩咐给众人倒酒。还特别把颜初子面前的空碗给斟满了酒。颜初子脸色一变。须臾又转而一笑,双手捧起酒碗,一股脑儿倒进嘴里,道:

    “这后头更有趣。——青莲居士如今满腹老酿,俨然酒之大家,可否也一献‘酒家之言’给大伙儿助助酒兴?”

    没等李白抬起头来,那青阿姑娘抢过话头道:

    “按理居士倒真是该从道长之命,不过——”她转脸对颜初子嫣然一笑,随后把李白面前的大酒碗端起,一仰脖子,一股脑儿全灌下肚去。道,“还是由小女子青阿代劳了吧。要不还不知道该犒赏他几坛子酒,弄得俩穷和尚哭鼻子哩!”

    恩语大笑,连连点头称是。就在这哄闹声中,青阿说道——

    后来,这孔老夫子又来拜谒老子。这回老子告诉他道:“你孔丘探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有好些年了,颇得其中三味。所以就跑去游说七十二位君主,阐说先辈圣王的治国安民之道,尤其是褒扬周、召两位的圣王的丰功伟绩。结果所遭遇的君主,没一个愿意采纳你的主张,仿效先辈圣王治国安民。你知道是何道理?”孔子道:“是啊,太过分了。究竟是这些个君主冥顽愚昧,不可调教呢,抑或天道本身难以让这些个君主明白啊?”老子道:“要说您老还是幸运的,没让您遇上治世的君王。通常所说的六经,只是先辈圣王治国安民的陈迹,哪里是治国安民的跟本之道。如今您老说得天花乱坠的东西,就象是一堆脚印。脚印,仅仅是鞋子踩出来的痕迹。这脚印难道就是鞋子!比如雌雄一对白鶂,就这么互相瞧着,眸子没怎地动,就生儿育女了。两只小虫儿,雄的在上方叫,雌的在底下应,就有了后代。有一种名为‘类’的动物,一身兼有雌雄两性。所以就把自个儿给生育出来了。所以啊,物性改不了,命运变不成。时节拖不住,天道堵不得。假如您得了道,随您如何去都能左右逢源、点石成金;一旦失了道,您再怎地谨小慎微,也都动辄得咎倒大霉了。”孔子给这一番话弄得糊里糊涂。回家后,闭关自省、苦苦思量。三个月后,他又去晋见老子,道:“孔丘弄明白啦。——乌鸦鹳鹊孵化后代;鱼儿濡沫而生;蜂虫应风化育。弟弟出世了,做哥哥的无法独享关爱而啼哭。哎,多少年来孔丘未能与天地造化为伍。人而不与天地造化为伍,怎地去感化别人!”老子道:“行啊!您孔丘如今得道啦。”“可是”,孔子道:“做哥哥若是因此要杀弟弟,怎么办?”老子道:“顺其自然。”孔子道:“如此说来,道即无道。”老子无道。


                                        249.天知道


    颜初子目瞪口呆。

    青阿这故事也在《庄子·天运第十四》。不过被她胡乱改过。尤其是最后杜撰了“哥哥若是因此要杀弟弟,怎么办?”两句,把老子原来的意思全弄拧了。听罢青阿姑娘兴口说来、半真半假的故事,那恩语更是抚掌大笑,一边连声说道,“哦?这回倒象是真的!”一边乐得眉飞色舞,一个劲地拿双大手朝李白比划着,象是着了魔似的。

    青阿笑道:

    “我这说的是真是假,天知道。”

    恩语一愣,随后起身,把眼前斟满酒的大碗端瑁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去。到了一抹嘴唇道:

    “我也给大伙儿编一个。”说罢也不等别人说道,便“嗨”了声,一步跨到屋子当中,身子一扭动了起来。——他是跳起了如今在长安风行一时的胡旋舞。只见他左旋右转,腾挪起伏。他这一手太出人意料,起先大伙儿还没反应过来。待得恩语甩开袖子,舞将起来,这才喝了声采,把食床旁的碗盏当做鼓钹,使劲敲打起来。

    别瞧恩语胖大,脚底下却是极灵巧。

    随着众人敲打的节拍越重越急,他也愈发卖劲,旋转如飞,两只脚象是悬在了半空中,陀螺似地飞转。起先还瞧得出他涨红了的耳眼嘴脸,后来渐渐转得五官莫辨,令人眼花缭乱。等到大伙儿快有点儿晕头转向,他却连“嗨”了三声,嘠然而止。这恩语到底是身在长安数年,这胡旋舞跳得可谓韵味十足、酣畅淋漓。说实在的,可把李白先前的表演给比了下去。众人不由得一愣,随后欢呼雀跃。那李白在席间更是乐得手舞足蹈,简直把个僧房当做了教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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