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长乐有寺
再说李白。
长乐寺是个小庙,就建在镇子东南的山脚下。苍黄的山门,虽然在街头就能隐约瞧见,其实小道弯曲盘旋,少说也有二、三里路。李白朝寺院方向瞧了一眼,也不打话,只是避开朝身边涌来的人流,大步朝南走去。青阿姑娘也不愿示弱,提了裙裾“噔噔噔”地开了跑。虽说是一步三摇,倒也跑的飞快。那恩语见状更是不敢怠慢,早已抢在前面引路。转瞬之间,恩语、李白已掩到了茂密的树丛里。
这一路进山的道儿,有几处颇难走。恩语一边手提铜丈在前面开道,一边问起李白如何到的长乐坡。李白索性将他与陆申的关系、陆申遇害的情事,合盘托出。只是瞒了陆申在“广济堂”养伤一节,还是诈称陆申已死。而此次重返长乐坡,为的是迎候陆调,让他回京治丧早做准备。
恩语听罢,欷歔不已。
没多大一会儿,长乐寺高大而素朴的土黄色的山门,已巍巍然耸立在了李白眼前。
李白停住脚,仰面望去。只见整座寺庙如一架老山藤般依山覆水,曲折宛延。其间稍稍一降,由东南朝北面逶迤而去。到了却又陡然突起,错落有致地嵌入白苍苍雾蟒蟒、壁立西北的山林,极富苍桑感。李白不禁暗暗叫了声好。回头瞅了眼来处,一股悲凉之气油然而生。脑际划过田横门下、北齐人祖珽悼念田横而唱的《挽歌》,不禁亢声吟道:
“昔日驱驷马,谒帝长杨宫。旌悬白云外,骑猎红尘中。今来向漳浦,素盖转悲风。荣华与歌笑,万事尽成空。”
吟罢,李白似颠似疯、连连摇头。
237.庙小神灵大
恩语乜斜着眼,冷笑。
等李白回过神来,恩语才乐呵呵地略略把寺庙做了个绍介,将李白让进了山门去。此后,他便一路引领着李白,大声嚷嚷、大摇大摆地直奔大雄宝殿,把个神秘幽静的佛门圣地,闹腾得尘土飞扬,仅有的几个香客莫名其妙、人人侧目而视。
这俩人才跨进大雄宝殿门槛,就见一小和尚迎上前来。
恩语指了他对正四下打量的李白道,此人是他出身书香门第的小师弟恩济。你别瞧他才是个小不点儿,却颇得文章之道,是个可造之材哩。和尚应声朝俩人合十施礼。李白“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扭过脸瞧去。这小和尚才十、五六岁,有一张极俊秀的脸儿。此时,只见他本来表情平淡的脸上,却突然卷过一片愁云惨雾。这份抑制寡欢,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李白心里纳闷,又不便问个明白,所以只是善意地朝他点了点头。那恩语也瞧出其中的缘由,赶路找了个茬,避开这个话头。闲聊了几句后,只见恩济凑到恩语跟前,跟他咬了一番耳朵。
恩语大笑起来,转身对李白道:
“居士,这小子说是饭菜还没办齐整。倒是酒都已备好啦,咱别拘啥礼数,就先喝他娘的如何!”
李白莞而一笑,道:
“要得!”
238.知客舍
于是,恩语带路,一行二人撇下已靠近的大佛,拐向东边的一座宽敞的僧舍知客舍。此时,一个极瘦弱却又显得斯文超脱的中年僧人,已恭谨地侯在门前。
这就是恩语的师兄、长乐寺住持恩言。
还没跨进屋子门槛,李白便闻得满屋子的异乎寻常的酒香。弄得他谗谗的。不过这和尚恩言,是李白与青阿姑娘早已结识的。这回见面,自然还是少不得有一番拜会的礼节,说一些个感谢的话儿。谦让了半天,才算了事。等他回过头来定神一瞧,原来门左不远,就是一敞净的食床,上面已放了仨空瓷碗权当酒觞。其它筷、盏等一应饭具早已放好;胡葱、沾酱及个色佐料也是一样不缺。床脚是一坛启了封的村酿土烧,不起眼儿,倒也是酒香扑鼻。青阿见这边李白正兴致勃勃地在一一端详,不禁摇头叹息。她一抬头,瞧见恩语正拄着铜丈、朝自个儿呆看,便朝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做了个鬼脸后才转过身去。随后,她老实不客气地在李白身旁席地而坐,拿那一对水灵灵的眼儿,朝落拓不忌的恩语和尚笑眯眯地瞧过来。这一来,那恩语架不住了,赶紧扭过头去。如今在李白与他之间夹了这么一个看似不谙风情、其实心里透亮,还好恶作剧的女娃,叫他浑身不自在。
这边的李白,倒也不以为忤。
只见他欣然褪了靴子,膝席面西入座。
他安顿停当,这才发觉身为长乐寺的住持东家,却站着随侍在斜对面、垂头无语。他赶紧招呼恩言随便坐。等恩言将铜丈靠上粱柱、斜了身子坐下,他不觉眼前一亮。原来他身后就是屋门,门外是一条蜿蜒而去的山道,尽头便是长乐寺的山门。眼下,满目被积雪覆盖的山坡,显得凄清索然、空旷萧瑟。只有通向山门的小道旁,逗留着几只觅食的鸟儿,带来了几点人气。他恍然大悟。把这儿当作知客舍,显然另有深意。
239.小师弟
过了一阵,这恩语才放松开来。
今儿这酒会,原本与师兄说好,由他做东的。如今师兄不发话,却怎的是好?沉吟片刻,恩语只好一撩僧衣,自个儿膝席坐到南边空位上。只见他捧起已揭了封盖的酒坛子,给一只只空碗斟上酒。然后端起靠近自个儿的一只大碗,略略敬过李白、一饮而尽。然后吟起李白的那首《长干行》。
他一面吟,一面手舞足蹈,权作歌舞娱兴。那和尚恩言见状不禁一笑。恩语吟罢舞停,瞧了一眼儒雅的李白,突然有点儿自惭形秽,赶紧唤来小师弟恩济,要他也来陪李白吟诗喝酒。
这恩济倒也不怯场。他给众人行了个佛门的合十礼。然后略一思量,顺手拿起食床上的一双空着的筷子,缓缓舞动起来。
良久,他口中漫吟道: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这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
李白的肩手随着恩济的吟诵摆动。恩语则随着恩济翩翩扭动。诗尽舞罢,他见恩济要走,起哄道他所吟歌诗不见个酒字,要另加一首。恩济无奈,只得又边舞边吟。其诗道: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愁苦在一时,高行伤微身。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
李白一愣。
240.庙里搭开了歌舞场
这是阮籍的《咏怀》中的一首。
阮籍的《咏怀》诗,本来是不适合小小年纪的恩济吟唱的。可李白已经有所感觉,这娃不容易,也不简单。于是提议由自个儿吟一首,请恩济伴舞。
众人齐声道好。
这李白喝酒讲究的就是一个爽字,特别讨厌繁文缛节。如今瞧见恩语这般粗豪爽劲,加之眼前这村酿土烧确有独到之处,不仅浓而烈,且有股清奇的香味,不禁酒兴陡涨,早把来这儿之前众人的劝戒抛到了爪蛙国。只见他双手捧起酒碗,在床脚一搁,算是敬了各位。就在他把酒碗一下举到胸前,众人以为他该顺势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干了的时候,他却停住了。只见他抬起头,朝长乐寺大雄宝殿的方向双手合十,道了一声“得罪我佛”。大伙没想到李白还会来这一手,不禁都愣了一愣。李白一边喝,一边又趁兴舞了一段此次在长安学会的胡旋舞。因为刚学不久,还不熟,所以显得笨拙慌乱,引来大伙的哄笑。舞罢,这才重新落坐。随后哄堂大笑。俄而,李白“咕嘟嘟”把酒和了个底朝天。然后大声吟诵起来。他吟的是阮籍的《咏怀》中的一首诗。诗道: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他一面吟,一面用那只空酒碗指点恩济舞动。瞧着他渐渐舒展愁眉、放松地随意起舞,很是欣慰。吟罢,他把酒碗一下顿在了床上。李白自此酒兴大作,又一连干了两碗酒,起身接过恩济手里的筷子,翩翩起舞,口中朗声吟道:
“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踦。轻丸毙翔禽,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纤纶出鱣鲔。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已。”
歌歇舞住,众人欢呼雀跃。
恩语没等到这乱闹的场面归于平静,早一抹嘴巴,膝席起身,咋咋呼呼地命匆匆赶来的小弥洒往众人面前的空碗里倒酒。一时间,李白和恩语各各举碗浮白、快语欢声轰然而起。连青阿姑娘也早坐不住了。她瞅了一眼李白和恩语相安无事。于是捧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