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太太们

作者:韩红    更新时间:2014-11-05 07:19:20

小时候住在乡下,当然免不了要见到乡下的老太太们,包括自己家的外婆、奶奶。可也有未曾谋面的老太太。

听妈妈说过这么一位老太太,说的可真的是早年间的故事了。那老太耳朵有些背,乡下的普通老太,当然对国家大事也少有所闻。某一日,村上开会,组织学习推广“三面红旗”、“总路线”等等方针政策。学习完毕,照例是喊喊口号,激励一下干劲。老太太当然也不落后,她起劲地也举起拳头,高喊“总路线好”。可前面不是说了吗,老太太有点耳背,又没什么文化,她哪知道“总路线”究竟是哪仨字,什么意思,她只当是在喊“种芦稷好!”呢。芦稷,也有地方叫芦粟的,是乡下地方夏天最普通、最普遍的一种自种水果,类似甘蔗,但外皮没有那么硬,茎杆也没那么粗,水分和甜度也差了点,但对于不出产甘蔗的地方,这种芦稷真的算不错的水果类吃食了。像这位老太太,虽说自己牙齿可能不太利索了,但每年看见孙子孙女辈们品尝自己亲手种植出来的芦稷,肯定是喜上眉梢的。所以眼下听说“号召”大家“种芦稷”,还要大家喊“好”,她能不愿意吗?打心眼里一百个愿意,于是乎举着拳,格外高声地大喊:“种芦稷好!”起先几声高喊没引起别人注意,但老太太越发起劲,又大声地喊了几下,这下周围的人们听清楚了,满场哗然,旋即大笑哄然。盖此事发生于“*”前也。

说到自己家的老太太就得说说外婆跟奶奶了。外婆是我童年最亲近的老太太,永远一副慈眉善目的笑脸菩萨模样。她有一双勤劳的手,每日操持着家务,房前屋后忙个不停。但她却长着一双旧时代强加于她的“小脚”,被那些丑恶的无聊男人称为“三寸金莲”的变成畸形的脚。这样的脚使她无法与别人一样疾步行走,而只能步履艰难地前行。年轻时那段缠绕时所经受的痛楚,又是一般人无法体会与想象的。外婆从没有向我提起过她的脚是怎么会变成如此的,只是在夏天的夜晚,在庭院里乘凉休憩时,稍稍给我看了一下她的脚的模样。外婆在夏天,喜欢穿一种黑色香云纱制成的外套,据说很舒服、很凉爽。我当时只是在电影里看到一些旧时的地主、地主婆穿那样的衣服,后来长大后在夏衍的《包身工》里读到那些纱厂的“拿摩温”、工头也穿香云纱,稍有一些不舒服,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舒服。我倒是没感觉外婆和同样穿着香云纱的外公和一般人有什么两样,他们都非常本分、老实、勤劳,不善言辞。潜意识里我有一丝希望外公外婆过去是有钱人的想法,这和我当时所接受的教育是截然不同的。

后来离开了故乡。没过几年,从不生病的外婆突然住进了医院,却已经是肠癌的晚期了。正值暑假,赶回老家,上病房看望外婆。她依然是过去的模样,笑容满面,毫无重疾在身的迹象。有护士进来,嘱托稍后需注射“卡那霉素”。外婆当然从未听说过什么“卡那霉素”,她的耳朵和许多老人一样,也有些背,此刻她正准备上厕所,听护士这么叮嘱了一句,她理所当然地听成了:“坑(方言读作kang音)棚里去。”在我们老家,每家每户除了室内的木质马桶外,建在室外的厕所都被称作“坑棚”。因为极其简陋,往往连遮掩的门都没有,后面挖有又深又大的粪坑,用来积肥,直接供应给自家的菜地瓜园,倒是时下“有机蔬果”的渊源。那样的年月,草纸也是很稀罕的,有些人家竟会用细芦杆对切当手纸用的,所以后来听别人说起让小狗舔屁股的事,也没感觉是什么天方夜谭。此时坐在一旁的我,实在是难以忍受那样的“谐音幽默”,放肆地大笑起来,搞得外婆有些尴尬了,我又忙不迭地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告诉她是怎么一回事。外婆“呵呵”地憨笑着,上完厕所又让三姨给她梳头,长长的白里夹灰的头发一点点梳理齐整,再慢慢盘绕成髻,用黑丝网罩起来。这是外婆留给我的最后印象,一个多月后,她离开了人世。获悉哀讯的那天夜里,我躲在被窝里暗自流泪,这是平生的第一次。但我没有回去为外婆送终,岁月荏苒,恍惚间故乡已别近三十载矣。,

说到奶奶,其实我们老家并不这么叫的,而是叫跟外婆相对应的,极其反映中国人婚姻家庭宗族关系的一种称谓:“亲婆”。“外婆”是娘家人,当然属“外”,“亲婆”是自家人,当然属“内”,必定得“亲”。而往往在现实里,却是使用称呼的小孩一般都跟妈亲,跟娘家人靠得更近一点。叫“亲婆”的,说不定就跟孩子他妈,也就是自己的媳妇无意之间结了冤家,当了对头。我就亲眼所见妈妈有一回不知为了什么,和亲婆怒目而对。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和亲婆不是很亲近。她一个人呆在光线阴暗的小房间里,很少外出。我知道她很喜欢我,老是悄悄地塞给我一些小糕饼,但我的脑子里却没有她的语言遗存,连面容也已极其模糊了,除了身材和棉外套的样子。

后来听外婆家的“Z家寄爷”说过,我亲婆年轻时也是个数得着的能干人。我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爷爷,我不知道我的爷爷长什么样。我在外婆家见过一些祖宗的炭笔画像,但亲婆家没见过。有一回亲婆家搞“祭祖”,必须跪在一盆炭火前磕头,我不知为什么,拒不下跪,两个小膝盖胜过了那些成年男人的所谓“黄金膝”。

经常在亲婆的堂屋里见到一个高大的、有些粗野的男人,比亲婆显得年轻。他被大人们称作三伯(后来我看了巴金的《家》,想想可能也可写成三爸)。他说话总是粗声大气,动作幅度特别大。记忆里我没有跟他搭过腔,说过话。我当时并不清楚他是一个什么角色,离开故乡许多年后,从大人们的言谈中理清楚他原来是亲婆的小叔子。亲婆在丈夫死后,一人操持家庭,带大众多儿女,十分不易。于是很多年后就与这个三伯重组了家庭,他也带过来几个自己的儿女。回想起来,好像的确如此,记忆里似乎其中有一个是哑女。亲婆后来得了青光眼,我不知道是否常年呆在阴暗房间里的缘故。离别故乡之后,再没有见过亲婆一面,甚至最后一面。

记忆里还有两位老太太,是一位小学同学的外婆和太外婆。她的外婆那时刚从纺织厂退休,虽然头发有些花白,可年轻的模样却让我那样地吃惊,当然是在被我快速地和我的外婆比较了之后。同学的外婆手脚麻利,一丁点没有老人的痕迹。拿现在通行的老人标准来看,她也不过是个刚退休的中年人而已。我从来没有跟她搭过腔,她似乎很忙,依然是个工作妇女的模样,在家里呆不住,转眼就从视线里消失了。我感兴趣的是同学的太外婆,就是她外婆的妈妈,她倒也算是一个乡下老太太,喜欢在衣服前系个靛蓝色围兜。牙齿虽说落了几颗,可口齿清楚。她比我外婆老一些,可话特别多,一样的恬淡快乐。也不知为什么,她的耳朵也有些背,常常会误解外孙女跟她的对话,于是我越发觉得她的可爱,觉得听老老太讲话是那样的有趣,这种感觉一直保存着,尽管在成长的环境里一直没有任何老人、老太太同住过,也少有跟老太太接触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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