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中午(1)

作者:董立勃    更新时间:2014-10-09 13:55:27

1、

中午。中午的太阳的看起来很小,只是一个白点。可中午的太阳很厉害,它能把一块石头变成火炭,还能把一片荒原变成焦土。那么,这时,如果有一个人来到了这片荒原上,他又累又饿又渴,已经走不动路了,只能趴在了地上,趴在那块象火炭一样的石头上,这么,等待这个人的结果,会是个什么样子,就很容易想出来了。

这个故事在这一个中午开始。当然这个故事也可能在一个中午结束,只是在这两个中午还要相隔一些日子。一些日子,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一个故事的开始和结束,就象一条河的两岸,流在中间的河水可能很窄,也可能很宽很深。

要问这个故事是什么样的,现在真的还很难说。因为,这天中午,趴在荒原上一块石头上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快要死了,当然还没有死。当然也不能让他死。他要是死了,这个故事也就跟着死了。于是,和天下所有的故事一样,这个时候,另外一个人出现了。

这个人,不管长得什么样子,不管有多少本事,不管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他一定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把另外一个人救活。

这个人,骑在一匹马上。这匹马高大有力,跑起来象飞一样。这个人,身上还背着一个水壶,里边装满了古尔图河的清水。这个人,身上还挎着一支并不太长的步枪,步枪黑得象涂了油,闪动着光亮。这个人,头上戴了一个帽子,帽子的边很宽长,正好遮挡住了阳光的直射。

中午的太阳很厉害,可这样一个人,这时出现在茺原上,不会把天上的太阳放在心上。他只会对在乱草野树间奔跑的走兽感兴趣,他偶尔也会仰起脸,向天上看一眼,也不是看太阳,他只想看看这时有没有什么鸟禽飞过。

当然往天上看,看不到他想看到东西。同样,往荒野上看,也一样看不到他想看到东西。这会儿天上的太阳,很少有什么东西不害怕。害怕的东西都一样,那就是赶紧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躲藏起来。

这个人知道,这些东西藏起来了,可也知道它们不会藏到什么地方去。这个地方没有很高的山,也没有很密的林子。这片叫戈壁滩的荒野,虽然荒凉,却还算平坦。一眼看出去,能看到一大片地方。

骑在马上,让马儿驮着他走。随便朝什么方向走,走着走着,就能把它们找出来。只要他把眼睛睁开,只能看到它们。只要看到它们,它们就不可能再跑掉。他的枪法准得可怕,因为只要被他的枪瞄上了,不管你跑得多快,飞得多快,你的下场只能是死。

马儿走着走着,骑在马上的这个人看着看着,结果看到了那个快要被太阳晒死的人。

一下子没有看出来趴在石头上的是一个人,太阳光刺进了泥土里,把泥土里的水气往外逼,逼到了地面上,形成了水波一样的气浪。气浪会让地面的物体变虚,虚得没有了原形,只成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一下子没有看出是个人,还想着是一个卧在那里歇息的黄羊,太热了,它跑不动了,就卧在了那里。

把枪举了起来。

从准星里看,准星里看东西,虚的东西不虚了。影子不再是个影子了。

看出了是个人。举在手里的枪放下了。

他当然有点失望,在荒野上走了这么久了,他手中的枪还没有响一下。好容易看到了一个蠕动的活物,却又不是他想看到的猎物。

去做一件事,老做不成,当然会着急,会失望。

当然这个时候,他可以再往别的方向走。再往前走,他有把握,可以找到让手中枪开口说话的东西。

但他没有往别的地方走。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往那个让他失望的东西跟前走。他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他真的不仅仅是个猎人。

应该说,这个人根本就是不个猎人。因为,猎人打猎,是为了吃,为了穿,为了活下去。这个人打猎,和他的生存没有一点关系。他来打猎,只是觉得这个事,能让他兴奋,让他激动,让他忘掉一些不开心的事。这和别人喜欢抽烟喝酒打麻将一样。

他不是个猎人,但他却是个好人。不但是个好人,还是个很好很好的好人。这个话我们说了不算,我们还和他不太认识,还不太了解他。有一群人,这群人跟了他好些年了。这群人,跟了他好些年了,到现在还跟着他。见到了这群人,用不着问,他们就会告诉你,这个人是很好很好的人。

正因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们才愿意让他做了他们的头。这个头,论官位不高。只是个营长。可在这一片地方。在这几百平方公里的荒野上,却没有再比他大的官了。这里的人看他,就象看天上的太阳,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

他的名字叫冯汉。

这样一个叫冯汉的人,遇到一个快死的人,他会怎么做,不用说,也能想得出来。

冯汉先做的第一件事,是走到了这个人跟前,看看这个人是个什么人,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是个什么人,他没有看出来。因为这个人的衣服已经破烂得成了碎布条,脸上全是泥土,把他的面孔变得很模糊。不过,他马上看出了这个人还活着,因为这个人的额头上缀满汗珠,在火一样的太阳下,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出汗。

接下来,冯汉弯也腰,把身上的水壶拿了下来,放到了那干渴的唇边。这个快死的人,正好是要快渴死了。只要有了水,他马上就象一棵干枯的草泛出了绿色。

看到快要死的人活了过来,他一样不会转身离去。他还会把这个人抱到马上,让马把这个人驮到并不很远的营地。

那里有一大片房子,还有一大群人。

看到冯汉回来了,一大群人迎了上去。冯汉打猎回来,马背上总是驮着黄羊和马鹿,这些好吃的野味,冯汉从来不会自己吃。他一定要拿到食堂去,让炊事班做给大家吃。

可是这次马背上没有驮着黄羊和马鹿,却驮了一个人。大家把这个人从马背上抬下来,当然不能抬到炊事班去。他们只能把这个人抬到卫生室去。

2、

三天后,这个人从卫生室里走出来。走进了营部。

走进了营部,看到了冯汉,他的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冯汉不想让他跪,马上把他扶了起来。

这么个事,在冯汉眼里,实在是个很小的事。用不着让别人在他面前跪下。这些年来,他带着一群兄弟,举着红旗,东征西杀,不知解救了多少受苦受难的百姓,让他们走出了死亡线,过上好日子。要是为这么个事,让别人跪下,在他面前不知要有多少人要跪下啊。

冯汉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个人说,我叫禹韦。

冯汉说问禹韦要往什么地方走。

禹韦说不知道。

冯汉说你要是继续想往前走,我可以给你水给你干粮,甚至还可以给你一匹马,你马上就可以走。

禹韦说我不想往前走了。

冯汉说,你要是不想往前走了,你也可以留下来。这里有房子住,有吃的有喝的。

禹韦说,我愿意留下来。

冯汉说,不过,你要和大家一起干活。

禹韦说,我愿意干活。

现在,我们不能不说到一个女人了。这个女人,叫青青。

说到这个女人时,我们不能不说这个地方的许多女人。

这些女人,全部集合起来,能站好大一片,看起来真的有许多。可这个地方太大了,在这么大一片荒原上,这些女人又实在是很少的一些了。这还不要紧,更要命是在这么大的一片荒野上,偏偏还有好多男人。而这些男人又偏偏是些身强力壮的男人。

男人来开荒,开出了很多荒地,可他们身上也有一片荒野,却不能自己开。男人这片荒野,只有一种人能开。这种人就是女人。

于是女人就来了。

于是青青就来了。

男人开荒,可以一个人开一大片地,女人开荒,却只能一个人开那么一小块。一眨眼,站在荒野上的许多女人,被领走了。领到了散布在四周的大大小小的地窝子里。关于这场开垦的细节,太阳看不到,只有月亮能看到。月亮从天窗里溜了进去。月亮看到了,月亮什么也不说,只是偷偷地笑。

都被领走了,只有一个人没有被领走。这个人就是青青。

都被领走了,胖的,胖得象冬瓜,被领走了。瘦的,瘦得象蚂昨,也被领走了。脸上长了好多麻子的,也被领走了。一句话,可以最丑的来形容词的那个女人,也被一个高大的汉子欢天喜地的领走了。

偏偏青青还在站在那里,象一只找不到家的小羊。

而这时在四周的坡地上,还站着好几十个男人。他们象是饿得快要死的狼,眼睛全是可怕的血丝。

他们看着青青,可他们站着不动。谁也不动。

青青肯定很丑,肯定比那个最丑的女人还要丑。丑得让男人宁愿饿死渴死,也不愿碰一下那很年轻的身体。年轻的身体,不管长成什么样子,那血和肉一定是一样的鲜美。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我们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因为,男人天生喜欢美丽的女人,一个女人真的丑到了能把狼吓住的地步,那么这个女人不被男人领走,也不能说是件不正常的事了。

但问题是青青不丑。

青青不但不丑,还长得很好看。

青青真的是一个比许多女人都长得好看的女人。

这个事,我们说了不算。可以去这个叫下野地的地方问一问,随便问一个男人包括一个女人。问这个地方长得最好看的女人是谁,他们肯定都会说出同一个名字。

要是还有点不信,还可以走到青青跟前看一看。不要光看青青的脸,还可以看看青青的身子,看看青青的腿。这样一看,就能看出青青好看。青青不是个地方好看,是全身每一个地方都好看。

青青真的长得很好看,我们问了,看了,我们没法不相信。只是我们相信了青青好看。我们就有点不相信另一个细节了。

那么多狼一样的男人,围在青青四周,怎么会不肯把她领回到自己的窝里去?

这是个谜,似乎还是个很复杂的谜。

再复杂的谜也会有个谜底。知道了谜底,再复杂的谜也会变得简单起来了。

这个谜对我们来说,好象是个谜,可对下野地的人来说,这个谜压根儿就不能算是个谜。

大家全都知道那天把青青一个人留在草坡上,是为了什么。大家都知道的东西,当然就不是谜了。

那天大家把青青留在草坡上,当然不是要把青青留给坡上的草,尽管一片野草簇拥着青青,并开出好多漂亮的花儿。当然也不是要留给那吹来吹去的风,尽管风吹动了青青的头发和衣襟,恋恋不舍地纠缠着青青。

那天大家把青青留在草坡上,只有一个想法,是想让他们中的一个人走过去,把青青领走。

这个人不能是随便一个人,这个人当然是个男人,当然要很强壮,很勇敢还很智慧。光这几点,当然不行。这里的男人,几乎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特点。这个男人得有个名字,每个男人都名字。但这个男人的名字只能是这样两个字。是什么样的两个字,大家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

3、

叫冯汉的男人看到青青还站在那里没有去领,他有点急了。让这些女人和这里的男人走进一间地窝子,是他的工作职责。他跑到了那些还被叫做光棍汉的男人面前,让他们赶抓住这个机会。

他们平常是很听他的话的,他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从来不说半个不字。哪怕是让他们去死。可这会儿,他们听到他在喊叫,象变成了聋子一样。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冯汉走到了一个叫牛二的男人面前。这个长得象牛一样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次喝醉了酒跑进营部,对他说要是再找不到女人当老婆,他就要猪圈里的那头老母猪扛回家当媳妇了。

别的男人可以站着不动,这个牛二站着不动可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站在牛二面前,指着青青对牛二说,去吧,去吧,去把女人带回你的屋子吧。

牛二看了看冯汉,迈动了脚步,但不是朝着青青走过去。他转过了身,向着相反地方向走去。朝着方向走,只能是越走离青青越远。

不但牛二一个人这样走,和牛二站在一块的别的男人,看到牛二转了身子后,也跟着牛二转过了身子,和牛二一块走了。

一直向前走,走到了条新挖的大渠跟前。大渠里奔流着刚溶化的雪水。雪水冰得象是藏了无数把小刀子。

看到了水中的小刀子在太阳闪动,牛二还是走到了水中。别的男人和牛二一块走到了水中。刀子刺进了他们的皮肉,让他们有了一种疼痛的快感。

牛二从雪水里走出来后,走到了冯汉跟前。牛二对冯汉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听起来是牛二嘴里说出来的,其实是营上所有男人要说的话。只过是由牛二代表他们说出来罢了。

冯汉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很少会这样。可以说从来不会这样。在这个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他都会知道要说什么。并且从来都不会说错。

很少会这样的情况出现了。显然是牛二的话让他太激动了。人太激动了,就不会说话了,不会做事了。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人,一般不会有什么事,让他们激动成这个样子。不用说,他一定是听到了他从来没有听到的话。

牛二说,那个女人,是你的。我们谁都不会要,她是你的。

这样一句话,冯汉肯定没有听到过。不但是冯汉没有听到过,怕是天下的男人,没有几个听到过。

谁听了,都会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

当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不等于过后不知说什么了。

冯汉把那些还是光棍汉的兄弟召集了起来。

冯汉说,我谢谢你们了。

说这个话时,冯汉的眼睛有泪花闪动。都说男人流血不流泪。男人的泪真的比血还要宝贵。这些不和流过多少次血的男人,偏偏在这个时刻流下了眼泪。

别的男人看不下去了。

大声喊着,让冯汉快把青青娶回去。

把青青娶回去,对冯汉来说,真是件太容易的事了。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点一下头。

就会马上给他把崭新的房子盖起来,就会给他把大木床抬进去,就会给他把大红的喜字贴满门窗,就会把青青在鞭炮声中送进他的洞房。

他也真这么想了。

他怎么能不想呢。

他的胡子两天不刮,就会在脸上乱成了草。他身上的肌肉结实象石头蛋子,一动能碰出响。他常常在半夜里醒过来,象热锅上的蚂蚁满屋子转,把火一样烧着的身子,往又湿又凉的土墙上贴。

他的眼睛比鹰还亮。女人们从大卡车上往下跳时,象是一网从水中刚捞起的鱼。那么多鱼,乱乱的,可他一眼就看到了青青。

他的心真的动了一下。

只动了一下,就不再动了。不是心自己不动了。是冯汉硬逼着自己的心不能动了。很多事就是从动一下心开始的。如果不想让一件事真的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自己心动。

只是有的人,不让自己心动,却不能真的可以做到。到了某一个时刻,就把心动变成行动了。这样的人多得很,这样的人多半是些坏人。还有的人,说不让自己心动,真的做到了,不管到了什么时刻,都能象风中的大树,纹丝不动。这些人,到了后来,就成了了不起的人,成了好人,成了伟大的人。

冯汉就是棵大树。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可以成为一棵大树的。做大树就要比别的小树小草多让风雨吹,多让太阳晒,就要多受一些罪。

大树当然有大树的风度。

流过了泪的冯汉,更要做棵大树了。

这一阵子,要做大树,就不能娶青青。

越是大家都让他娶,越是不能娶,越是大家觉得他该娶,越是不能娶。

他知道,他不娶,大家看他,越看越象大树。他要是娶了,大家看他,就会看他,越看越矮越看越小。

冯汉说,只我的兄弟还有一个打光棍,我就不会娶青青。

不但自己不娶青青,还要让大家去娶青青。

冯汉说,谁娶青青,他都会去给他主持婚礼。

别的男人们,不是大树,可他们也是男人,骨子里也不想做矮小的事。

他们让冯汉娶青青,冯汉不娶。

冯汉让他们娶青青,他们也不能娶。尽管他们做梦都想娶青青,他们也不能娶,他们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让别人看不起。

好象害怕有人会有别的想法。牛二站起来,对几个光棍兄弟说,谁要是敢打青青的主意,别怨我老牛的拳头太硬。

剩牛二一个人了,冯汉说老牛不该那么说。说青青是个自由的女人,谁喜欢都可以去追求她。说牛二那么说,有些不太讲道理。

牛二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在下野地,在我们开荒营,青青就是你的人,不管你娶了没有娶,就是你的。别人打主意,当然不行。

嘴里批评牛二,心里却在夸牛二。什么叫兄弟,什么叫义气。听听牛二这些话,就明白了。

说真的,发了毒誓,说不娶青青。还让几个光棍汉去追青青。但想想,要这是一阵子,青青真的和别的男人好了,嫁给别的男人了。他有些难受。想想都难受了,要是这个事成了真的,不知他真会难受成什么样子。

不过,他用不着为这个事多担心。有牛二在。牛二这个人,又凶又狠,有他在,让他难受的事肯定不会发生。

这么一想,从屋子里拿出一瓶酒。给了牛二,对牛二说,不要一次喝得太多。喝一点酒好,可喝多了就不好了。

拿了酒。牛二高兴地走了。只要一瓶子酒在手,牛二就会先把女人忘了。

一些男人喝了酒,就会做些没有名堂的事。牛二却不会。

一个男人喝了酒,在营地里乱晃荡,乱骂人。不骂男人,看见男人,嘿嘿地傻笑。看见女人,就凶恶起来。这个男人还是个光棍。又想女人,又恨女人。好象每一个女人,都欠了他的债。

看见别的女人,骂就骂了。知道他喝醉了。不理他,走开就是了。

见的青青走过来,也上去把青青拦住。青青也不理,也转身走开。可这个醉了的男人,却不放过青青。追赶在青青后面。问青青叫什么名字。问能不能嫁给他。青青不理他。他就说,你摆什么架子。再好看,也得嫁人,也得让男人睡。

说青青,别的人不原意。也同样喝了酒的牛二,正好看到了。跑过去,把那个醉了的男人,一拳打倒在地,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

牛二说,你真是不要命了,连青青你也敢骂。

一听说是青青,那醉汉的酒醒了。说牛二,你把我打死吧,我真的不太是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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