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按说故事说到这,可以结束了。
技术员死了。修水库的事,只能暂时放下来。等着上级派新的技术员来。队长去场部,让场长臭骂了一顿后,答应新分来的大学生,可以给开荒队一个。
成了寡妇的女人,队上不能管。技术员死在岗位上,是烈士。队长找到她,说她愿意离开,给她一笔钱。说她愿意留下,什么不干也行,可以养着她。想干点什么,也行。队里的工作,随便她挑。
女人说,我不走。
女人在门口劈柴火。
女人挑着水桶去河里担水。
女人说,不走。没有觉得怪。埋了技术员不久。大家见了马车夫,问马车夫,什么时候喝他的喜酒,什么时候吃他的喜糖。什么时候抽他的喜烟。马车夫嘴上不让大家胡说,可听到大家这么说,从来不真的生气。
不光大家这么说。连队长也这么想。见到马车夫,对马车夫说,人家一个人挺难,多去看看,帮着干点事。
马车夫说,她一个女人在家,我去不方便。
队长说,要方便,还不容易。
队长没有去找女人说,让女干部去说。
女干部找到女人,说了马车夫的名字。
女人听了后,没有不好意思,很平静。女人说,让他自己来找我。
女干部眼睛尖,看了女人一会,问女人,你是不是怀上了。
女人说,是老想吃酸东西。
女干部说,哪就更该抓紧点。
女干部对马车夫说,人家说了,让你自己去。
马车夫一听,差一点没笑出来。
女干部说,不过,她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
马车夫好像并不吃惊。马车夫说,我不嫌。
女干部转身一走,他就等不及了。换了一身很新衣服,朝技术员家走去。
走在路上,遇到了老牛。打过那一架后,和老牛关系反而好了。见了面,不但会打招呼,还会停下来,相互递一支烟,说几句话。
一看到马车夫的样子,明白马车夫要往什么地方去。老牛说,你早该去的,怎么等到今天才去,莫把别人等死了。
马车夫说,和技术员那么好,总觉得这样不好。
老牛说,怎么不好,好得很。这叫天意。开荒队能顶技术员那个位置的,除了还能有谁。
马车夫笑了。说,我算个啥,比我强的人多得很。
老牛说,这样的事,不是比谁强不强。得看有没有缘份。
马车夫觉得老牛说的挺有理。想想和技术员两口子来往的一段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不用缘份两个字,显然没法解释。
这天下午,马车夫在技术员死后第一次走进了他的家门。
女人开的门。
马车夫走进去后,女人把门关上了。
关上的门,一直没有开。
整个下午门没有开过。
好多人看见马车夫走进去。
这天下午,在那排房子四周,老有一些人转来转去。他们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在那里瞎转。他们目光不由是朝一间房子的门窗望去。明知什么也不会看到,还是会看。
好像真的能看到屋子里边去。天底下是不是有些事,只要发生了,无论多么厚,多么高的墙都遮不住。
转过了,看过了,他们凑到一起。说着一些话。这些话有些坏坏的,还有些酸溜溜的。不过,并没有一点恶意。
这时整个开荒队的男人,没有一个不羡慕马车夫。
想等到马车夫走出来,想看看马车夫走出来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可大家没有等到。因为天黑了。肚子饿了,要去食堂吃饭了。再说了,就算不去吃饭,也没有必要等下去。因为,就算看到马车夫走出来,也不会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天夜里没有月亮。黑得厉害。伸出手,看不到五个指头。更别说,要看清脸上的样子了。不过大家并不着急。大家想了一堆话,打算等到天亮时,好好找马车夫说说。可不能让这小子一个人得便宜。至少也得让他说出来一些,让兄弟们一起分享一下其中的精彩。
夜很静。没有月亮的夜更静。
半夜时,一个地方响了一枪。
夜里的枪声格外响。早不打仗了。不会随便有枪声响起。
大家往枪响的地方跑。一直跑到马号。
大家看到了马车夫。
他已经倒在了血泊里,胸口一个弹洞,正汩汩地流着血,一支老步枪,正紧握在他的手中。
马车夫用枪把自己打死了。其实技术员刚死的那一天,就有人把手枪抵住了马车夫的脑袋瓜子。这个人就是队长。队长的手触到了扳机。队长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犯了个多大错误,我现在一枪把你死,你都抵不了技术员的命。当时马车夫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他说,我知道我没有保护好技术员,你打死我吧。队长说,你以为我不敢呀,要不是看在你对技术员那么好。我真的不会饶了你的。队长没有开枪,他自己却开了枪。别人去给队长报告他自杀的消息时,队长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不用说,他的自杀震惊了营地的人。因为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的原因,这种震惊便更强烈更长久,直到许多年过去,当年的开荒者,成了老头老太太。退了休了,没有事干,凑到一起,说到当年这个事,都还免不了要长吁短叹地一番。
队长想搞清原因。跑去问技术员老婆。问那天下午,马车夫到她屋子里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怎么回去就不要命了。
那女人说,什么也没有干,什么也没有说。
队长不信女人的话。可女人这么说了,队长也没办法。女人显然什么都不想对队长说。队长进来了,她没有让队长坐。队长问她话时,她也不看队长,一张脸始终看着窗子。透过窗子,能看到一群孩子在玩。
队长并不想马上走。他是队长,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每一件都该搞清楚。队长不管女人态度怎么样,还是坚持问下去。
问到最后,女人说,他喝酒了,喝了好多酒。
这话是真的,马车夫死了,他的身上还散发酒味,臭烘烘的。
说马车夫喝了好多酒,队长信。可说那天下午,马车夫和那个女人在屋子里呆了一下午,什么也没有干,什么也没有说。队长不信。不但队长不信。开荒队的所有的人都不信。可不信有什么用。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看问不出什么,队长站起来要走。队长快走出门时,女人说了一句话。女人说,他本来可以不死的。
队长问谁?
因为两个男人都死了。他不知道女人说的是谁。
可女人说了这一句后,再什么都不说了。
看来,这世界上,真有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的。
埋葬马车夫时。女人也去了。大家想着她可能不会去。可她还是去了。不过她的脸上围了一个黑色的纱巾。有些人想看看她是什么表情,流了眼泪没有。可她的脸让纱巾挡着了,什么也看不到。
大家觉得这个女人的命有点苦。那么年青,丈夫就死了。这还不算,紧接着,另一个可能成为她丈夫的人也死了。不过,也不是所有人的都为她难过。相反倒有不少人心里暗暗高兴起来。因为这么一来,让不少人有了机会。那女人尽管遭到了打击,可容颜的鲜艳的却不曾受到影响。
有想法的男人去找妇女干部,妇女干部又去找那女人。只是在连着去了十几次后,女干部不去了。再有男人来找女干部,让她去说媒。女干部说,行了,你就别做梦了。人家说了,再不会嫁人了。
大家听了,并不全信。想着是刚失去亲人,还没从悲伤中缓过来。等到了过些日子,就不会这么说了。天底下,哪有寡妇不想再嫁的。寡妇嫁人,就像天要下雨一样。
有想法的男人中,老牛算一个。老牛没有去找妇女干部。他直接去找那个女人。老牛的嘴很会说。他对她说。会让过上好日子。还说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会比对自己的亲孩子还亲。老牛说了那么多话。她只说了一个字。她说,不。
大约过了一年不到的时间,那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生下一个女孩。女孩长大很像她,所以很漂亮。她给女孩起了一个名字,姓她的姓。女孩刚会走她就领着女孩到处走,见了男人让女孩喊叔叔,见了女人让女孩喊阿姨。她的脸还是那样光润,没有一丝旧日子刻下的伤感的痕迹,她领着女孩边走边唱歌,一直走到营地附近的土丘上。那里有两座坟墓,已被青草遮盖,显得生气勃勃,没有死亡的气息游荡。女人有时,会在草地上采些野花,放到坟墓前。每一次,女人都会采上两束。在每座墓前都放上一束。
女孩又长大了一些时,她就给女孩讲他爸爸。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她一会儿说女孩的爸爸是个读书的人认识许多字,一会儿说女孩的爸爸参加过许多次战斗打仗很勇敢呢,一会儿又说女孩的爸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秘密都知道,一会儿又说女孩的爸爸枪打得特别准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女孩指着坟墓说,他们为什么要躲在土包里不出来。她说,他们太累了,在里边休息。
队长让女人挑工作,女人说,我要办个幼儿园。队长说,好,你办吧。不多久,开荒队办起了幼儿园,女人就去了幼儿园当阿姨。又过了两年,幼儿园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开荒队又办起了学校。女人就去学校当了老师。上课时,女人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下地干活的人从窗子前经过,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听一会。
许多年过去,尽管技术员不在了。可技术员说的话,全变成了真的。下野地象一个小城市。城里有的,这里差不多全有。不过,那个女人,技术员的老婆,一直没有再嫁人。
那年夏天,发生在下野地开荒队的故事,好多年后还有人在说。不过,在讲述那些故事时,却没有人提到那年夏天的那场暴雨。
2005年1月2日改定于乌鲁木齐
《芙蓉》2005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