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泾湾白俄人的故事(六)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4-10-09 11:24:37

六 这一回祥德路总算踏准革命的节奏了

那些年老天也帮忙,人穷折腾,饭竟还能勉强填个饱,但饭饱了嫌胀气又去折腾,翻来覆去也没个消停;当把所有人的反都造遍了就得自己造自己的反了。在中学堂里一字没识一题未演的瓦格里女儿竟然要毕业了, 而且是一锅端到乡下去广阔天地炼红心。

学堂开家长会,瓦格里磨磨蹭蹭想推托,看见自家女人五官愁成一把揪也只好自己跑一趟。地方蛮远的,在东体育会路桥堍下。河里钻出三根大管子淌着油漆厂涮机器的绿汤红汤黑汤,一只猫学着狗爬泳,游成绿猫,游成红猫,游成黑猫,煞是奇幻。瓦格里想这河是通沙泾湾的呢,怪不得祥德路尽头的河里寸草不长。他记不清学堂叫什么名字,胡乱猜新丽新莉新鹂,尽往女人名上凑,见了校牌才知道是新力中学,这俩字搭配也少见呢。

教学楼墙上一个“忠”字比四张八仙桌拼拢还大,瓦格里和教书先生站在下面聊话,像多写了一撇一捺。原来,瓦格里的女儿报名去祖国最北边的军垦农场,人家不要。教书先生很委婉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瓦格里还是听懂了,他的女儿说到底还是俄罗斯血统,两边隔条江,跑了咋办! 可他女儿却一根筋搭住了非去不可,还说哈尔滨见惯了二毛子三毛子,哪像上海走在路上都拿她当洋娃娃。瓦格里听了一声不吭往家走,站在桥上远远回望,只见硕大无比的“忠”字上下比例失调,上半截一长竖拉歪了,他思忖这“中国”的“中”字写直也难呢。

这回祥德路总算踏准革命节奏:锣鼓喧天旌旗飘扬,上山下乡最高指示谁敢赖着不走,上门闹你个寝食不安六佛出窍。弄堂深处的老人还奇怪,怎么天天都在讨娘子,比老法里还闹莽哩。瓦格里亲眼所见:先是张三牵面小锣,锣声抬抬抬地把李四抬去迁了户口;回头李四也手舞大钹,钹音揿揿揿地揿着张三去乡下坌烂泥。

那些日子,女儿像打了鸡血针似的亢奋**,大会大表态,小会小感想,决心书效忠信生死状怎样触目怎样写,墨水口水泪水血水什么惊心淌什么。在地图上用圆规以上海为支点画一个圆,弧线内一律不留,要去就去最苦最偏最穷的地方。东北不要西北要,黑土地拒收黄土地收,终于有地方接纳她了,但她自己也说不清具体是哪里,直到后来阿爸姆妈读了她写回的第一封信才知道是啥铺啥庙啥沟哪口井旁。弄堂口贴着大红喜报,锣鼓催得血脉偾张,按理迁户口到派出所,她却把户口本中她的那一页剥下,撕成碎屑用马桶冲走。她姆妈在边上抢都抢不赢。瓦格里无酒也醉整天晕呼呼地跟着光荣,而且是从未有过痒心挠胸的体验,到处都有人尊敬地向他询问一些事宜,甚至还戴上大红花坐在台上贵宾席,人家鼓掌他鼓掌全场举手他举手。他想,革命的感觉真好。

就在这忙得如陀螺般旋转的时刻,瓦格里的女人告诉瓦格里,女儿有些不对劲,她看男人的眼神变得丰富了。瓦格里将信将疑地观察并很快查明:爷叔的儿子总重复唱一首歌楼上楼下地跑,经过瓦格里门前故意放声吼,看见了太阳就看见了你,女儿隔着门接着唱,敬爱的毛主席。起先,瓦格里不往心里去,从来月亮尽怀春,谁喻太阳当情人,谈情说爱唱太阳不多唦。后来一想不对呀,现如今什么都是硬邦邦的革命化莫非那小子把革命歌曲化成情歌唱了。丢人现眼的是,他俩在厨房各烧各的稀饭,闲话多得比滚粥还要啰嗦,也不知道避人:马上就要离开上海了出去白相吧。去啥地方?看批斗游街?不去,作孽咯。看抄家造反?不去,姆妈要骂咯。看大字报抢传单?不去,呒啥看头咯。看水电路打靶场枪毙人?不去,老老吓人咯。看外滩摇舢板船?好咯。男方兜圈子搭话,女方装含蓄羞涩,镬子里的粥潽得精光。

瓦格里想,沙泾湾就可以看摇舢板跑外滩做啥?莫非要沾女儿的便宜!他添件秋衣远远地跟上他们。男男女女都俯在江堤上朝东望,对岸黢黢黑,甜蜜的废话如江水滔滔。瓦格里隔着几对情人偷听壁脚:女儿问,我们的事体,你阿爸知晓吗?对方讲,晓得的,不过叫我这几天与你少来往。为啥?不好讲咯。我偏要你讲。他讲他快要“解放”了,你家成份不好要惹麻烦,我不睬他。你姆妈怎么讲?她讲你,嘿嘿,俄罗斯女人年轻辰光都蛮漂亮,老了就像《列宁在1918》烧牛奶的老太婆一样瘪嘴圆脸,胸脯和腰上的肉都一挂一挂的。另外,爷娘讲我们的事体如果成功一栋楼就是一家人家了。哕,别拉我手,男人女人拉手要大肚皮的,咯咯咯。瓦格里身边的男女青年嫌他碍事,朝他翻白眼用胳膊肘挤,他识相地躲后两步,再寻女儿,已不见踪影。

回转家已经很晚了,瓦格里和自家女人傻了般地倚在床头,直到听见女儿用钥匙捅锁眼才倒下佯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只是那爷叔的儿子实在太不入眼。卖相且莫说,笨得就出奇,没有这文化革命估计他连小学三年级都毕不了业,弄堂门柱有幅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每次经过他都诵唱流利,有人遮去两字再问其他字,他只能扳着手指从上往下数,123,“四海翻”,第四个是“腾”,你能确定吗?那,让我再数一数。

瓦格里睁眼到天明,想找爷叔谈谈,临到楼梯口又被自家女人扯转来:谈什么怎么谈,不管你谈啥,人家一句话就可以弹你回来:回去管好你女儿!瓦格里说我们多少也是有身价的人家,他家算什么,一个剃头店的副经理。他女人说,那小子一身栗子肉,倘若真能和女儿一起去乡下倒也是个帮衬呢。

出发那天,姆妈哭成泪人无法出门,积极分子的家长瓦格里和女儿坐在卡车的驾驶室内,一张碧绿的杨树叶刮进车窗又旋着飘走了,临街窗上探出一个个人头。这多天就这一刻得以宁静,父女俩默默无语观街景,远远看见老北站的灰色遮阳棚和褪了色的绿铅皮钟楼,父亲视线有些模糊女儿天真依旧,她说,阿爸,你看我的样子还像外国人么,父亲看了看穿一身绿色的家造军装的女儿说,不像!我们是中国人。女儿把旅行袋抱在怀里说,糯米炒麦粉和苹果还有口琴都装在包里吗,以前春游趟趟都有的。瓦格里想女儿把此次远行当作春游呢。

本来火车站就人山人海百样表情千种声响,今日更甚。检票的西北籍乘务员一见瓦格里女儿便喜欢地说,恁地,额还没见过这般水灵的女娃呢,假洋娃子不?挂火车头的时候车厢往后晃了晃,那一刻,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发出声音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去听声音。瓦格里注视着肮脏的车窗玻璃后的女儿模糊身影,无端地想起他父亲老是朝前抽的小腿肚子,似乎自己的小腿肚子也开始隐隐地异动了,瓦格里对自己说这是怎么的呢?

插队落户的工作像割韭菜一样把中学生一茬一茬地往外送,居委会敲锣打鼓的人手不够了,选来选去就选中瓦格里:他那条弄堂除了他女儿外,那么多男女青年包括爷叔的儿子个个都赖着不去插队落户,他理所当然地当上锣鼓队的第一击锣手;瓦格里很乐意干这份活,佩上了向往已久的红臂章和领袖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人物,粗声大气地吆喝着老头老太背着锣鼓家什挺着胸脯走街串巷。在体会到当年造反队抄家的那种睥睨万物的感觉后,他就自作主张地带着人奔向爷叔的家。其中的隐情一半是报复他儿子对自己女儿的爱情不忠贞,一半是惦记着三楼那扇可以望得见虹口公园的窗户,风景是否依旧,常惹他牵肠挂肚。

那天,趁爷叔和他娘子都上班去,锣鼓队咚锵咚锵地敲开了他家的走道门,瓦格里以重新收复失地般的傲气把他家那傻小子视作俘虏撇在一边,径直走向蕴含无限情趣的窗口: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什么都不见了,一排泥灰色的公房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窗挨着窗又是那么近,而且对面全是坑棚间的小窗,以至于瓦格里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清晰地听见三次抽水马桶放水的声音,你得将头仰成最大夹角才能看见公园的一株水杉奋力伸来的枝条。瓦格里满腹惆怅,像被人空腹灌进一大口酸醋。但随即又不生气,我瓦格里看不得你爷叔也看不得,扯平!

然而,瓦格里的荣光还未捂热就被上面给撸了,原因是女儿莫名其妙地返城而且赖着不走。瓦格里前一天还收到来信:讲大红枣蜜甜驴子肉喷香,怎的次日晚上就见她陷在美人靠上嗑香瓜子,查看邮戳,信在路上走了俩礼拜。女儿连头搭尾去农村八个月,那神气架势像是八年抗战的将士凯旋。她遇人遇事,翘起大拇指往后撇老子什么没见过,怕他个卵嗄;转而又笑成一朵花,老吃老做地把捎回家的花生芝麻老鳖嫩鸡塞给某某人,说是等着办病退。她以往的姑娘羞涩和狂热虔诚都消失了:可以当着父母的面将烟蒂用中指弹出窗外很远,可以不遮不盖地在阳台上撑一竹竿的女人的零碎小衣裳,可以把红袖章蘸上鞋油当扽鞋布,可以收拾一嘟噜领袖像章归拢在儿时的玩具盒里,更恐怖的是她竟然敢开些让瓦格里听得心惊肉跳的政治玩笑。瓦格里和女人瞠着眼睛望女儿,不是说去农村接受再教育吗,怎教育得如此粗俗了呢?夫妻俩把女儿还当成过去那个端坐在钢琴前的乖乖囡,在女儿伸手讨零用铜钿的时候进行了一通得体的劝说,她似乎文静地听进去了,但转身被楼梯口的杂物绊个趔趄张口就来,操哪娘咯!

此后,女儿早出晚归地跑政府的某办公室,比干部都准点,最后一次从那儿返回时她一脸沮丧地背回已经发霉长芽的花生芝麻和瘦得脱了形的老鳖嫩鸡,进门就蒙头死睡,任她娘几番呼唤隔着被窝掷出一句,不用你管!

愁容满面的瓦格里挤眨着眼皮在厨房斩洋葱,小学先生踱过来对瓦格里讲估计小囡是病退未成功,可否走投亲插队的路,如能落户江浙两省岂不比西北更佳。瓦格里尴尬地笑了,自家女人连姓啥都拿捏不准谈何老家,亲眷自己到是有的,但都在国外,莫非去苏联插队落户,人家能要唦。刮鳞的房客摊着面饼插话,真不领市面,塞点礼给医生,呒有毛病可以硬寻出毛病呀。瓦格里照着做,一圈查下来,壮男医生始终揉着女儿的小手不放说,到底是混血儿,体格健壮如小母牛,体检报告上写疑似疥廯之症。那还是他回味着指尖残留着女孩肌肤的细腻才勉强涂两笔的。

女儿还是一天几次地摊开全国地图用塑料尺量比例,悔恨当初没去安徽,逢人就说差一千五百五十五点五五五公里哩,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三位数。瓦格里担心她憋成神经病,便和她姆妈商量着星期天带女儿出去散散心。临出发前姆**着女儿打扮了一番,没有新新公司的定形摩丝就用金刚钻发蜡将刘海摆出个若有若无的小S,脖子上挂根艳色的纱巾遮去灰外套的没胸没腰。本来只是随便逛逛,去德大西餐馆吃顿罗宋餐罢了,但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牵着他和她俩,走向曾经不知去过多少回的那些具有俄罗斯文化的城市角落。

在外白渡桥上,他们仨扶着油漆斑驳的栏杆眺望黄浦江与苏州河交汇形成的一道黑黄水线,瓦格里有意把女儿的目光引向左侧的苏联总领事馆。因为文化革命领事馆已经关闭,观景平台上一柄遮阳伞被风吹得只剩下几根枯瘦的伞骨,窗玻璃灰蒙蒙的,几只麻雀在蹦跶。从前瓦格里喜欢这儿的故乡氛围:天上苏联的旗帜呼啦啦飘,临街橱窗展示着老家的人情风貌,路上俄罗斯老乡撇着浓浓的乡音,以及早些年黄浦路上几家灯光晦暗的白俄堂子。五十年代俄侨大批返回,瓦格里也兴冲冲地报名,可未等迈进大理石门厅就被金发肥大妈拦住,一口咬定他丝毫没有俄罗斯血统。他的心真伤透了:两边都不认他,他自己也快不认自己了。女儿指着领事馆问他,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吗?瓦格里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话又对又不对,非三言两句可以说清楚的。他知道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其他一些俄罗斯的建筑但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去了也徒有伤感:中苏友好大厦改成反修大会场,镏金的五角星上再插面莫名的小红旗;新乐路圣母大堂顶上的蓝色洋葱头被漆成大红圆罗卜;皋兰路教堂上的五彩洋葱齐根斩下,留下个无头的房子兀耸着。瓦格里想不明白,革命造反本事大过天,为何尽朝房子撒气,就像自己的那栋小楼也是被闹得到处漏雨。

德大西餐馆吃得不惬意,食客自端餐盘自抹桌,人轧人像活鬼抢羮饭似的。不过女儿仍然高高兴兴,缠着去汾阳路看普希金塑像。瓦格里想那东西不起眼不碍事,再说那里的人也识货,不会怎么样吧。夕阳将街景抹成金色,他们好不容易才赶到那里,只见一小块绿地上有个长满乱草野花的浅坑朝天瞪着。瓦格里怀疑自己记忆有误就向路边清道夫打听,那人挥着大竹扫帚追赶着随风滚动的枯叶,头也不回地说早被人用绳子拽下牵着拖走了。一时间,大家什么话也说不下去更不知还能去哪里,就想回家,上了公交车都疲倦得拍着嘴巴哈欠连天。

打那以后,女儿似乎还原成过去的她,躲在家中把床底櫃顶的旧物件都翻出来,饶有兴趣地问这问那;瓦格里怕她再犯摊开地图算里程的毛病就陪着说话,告诉她一些本来不愿说或者说不清楚的事情。什么俄罗斯有很多世界级的人物,不只有老谋深算的捷尔任斯基和阴鸷的高颧骨女特务;什么那幅插白鸡鸭毛的黑衣女人画像是著名的“无名女郎”,画家名字啰嗦得记不住。更多时候瓦格里说了一半就拐弯怕惹麻烦,转而教女儿说几句用汉字注音的俄语“搭挖力是”、“丝拔细把”,哼哼“三套车”、“红莓花儿开”,当然,爱情的主题肯定是绕不开的。本想日子就这么太平过,只是居委锣鼓队还来催他女儿回乡下,卖老熟人面子不带锣鼓家什,嘎嘎三胡吃杯茶就回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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