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泾湾白俄人的故事(七)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4-10-09 11:26:38

七 是福是祸没完没了  

礼拜天的下午厨房最繁忙。这几日手忙嘴也忙,房客仿佛都有些火气,话里有话也不知跟谁有仇,骂曹操骂陈世美骂袁世凯,恶毒毒地咒旧戏里的反派角色生小人没屁眼,即使有屁眼也没有肚脐眼;当初讲得花好稻好,现在又去戳壁角,阴死鬼,要走没那么便当!瓦格里起先以为是穷人穷开心也跟着凑两句,转而细听字字句句都是在暗戳戳损自己就灰溜溜地逃上楼。爷叔悄悄告诉他,有人向上举报讲这些人是抢房子住进来的,要求全部退回去,都在怀疑是他写的信呢。瓦格里冤呐,冬日雷六月雪可以证明他从未使过这阴招,任他怎样捧出热面孔,人家都转掉给个冷屁股,从此他家铜吊水开得潽出来也没人招呼,他家曝盐带鱼被野猫叼去邻居也懒得去追赶,他家水电煤费的单子刮得满天飞舞谁都当没看见。

众人搬走那天,瓦格里听爷叔的指点,煮了一大镬子的罗宋汤,买了几根硬得能砸破脑袋的罗宋面包,算是为朋友饯行。哪些人吃罢喝罢,嘴里还在浪里浪声没一句好话,但对依旧住着的爷叔还是蛮热络,讲要常来常往呢。尽管都拉长脸,没人搭理瓦格里,可他还是中规中矩地送人送到弄堂外。

人都走尽,倾刻间小院就冷清空荡了,夹弄里的穿堂风卷着枯黄的爬墙藤叶,掀得老高老高,一匹野猫歪拧着头在瞅屋檐下的几只麻雀,三楼爷叔家水声哗哗地洗着什么。瓦格里感到有些孤寂,与大家相处的日子是甜酸苦辣咸五味杂陈,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厨房里留下的那一地垃圾和墙上横七竖八扯的绳子让人更觉得伤感。

第二天,瓦格里照例送罢自家女人的午饭返回,小楼里静得瘆人,他大声咳嗽壮壮胆。女儿和爷叔的儿子刚才还在自己房间里听无线电,现在也不知疯到哪里去了。他俩最近又粘在一起,瓦格里和自家女人感到呒啥管头,轧朋友结婚是不可能的事,一只户口在上海一只户口在乡下,要成功比登天还难。进得家门,瓦格里嘴里寡淡,就用描金的细瓷咖啡杯沏了包速溶奶精咖啡,皱着眉头吸一口,喉咙咽下的不像咖啡像焦糊的红糖水加奶骚油,只能冲冲自来水的漂白粉味道。他伸手拧开老式的落地收音机,机器正面开了个镍币大小泛萤光的小窗,每次打开他都要歪着脑袋注视一会儿,仿佛能看见里面有人在唱歌讲话。那年代无线电里几乎都是讲闲话,音乐很少,即便有也让人听得心悸悬荡。但今朝别样,一上来就传出优雅的钢琴曲,旋律是那样的熟悉亲切,他想这和造反队抄去的那些唱片一样的呢,芭蕾舞“胡桃夹子”组曲呢,柴老头子出场满世界诙谐童趣呢!瓦格里渐渐地陶醉了,手中的咖啡淌滴在地上算什么,声音调高些地板有震颤才过瘾,他半阖半睁着眼睛,视线所及一切都在升腾氤氲,好像自己包括整个房间共同回到了昔日的好时光。一曲奏罢,伴随着嘶嘶嘶的交流声一个男人拿腔拿调地在讲话:这里是莫斯科红旗广播电台。吆,这是收听敌台啊!这一刹那间,瓦格里的脑瓜子调转不过来忽东忽西骤冷骤热,他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的第一反应是用手掌捂住收音机的喇叭,声音照样从手指缝里汩汩地流淌出,他去转动关闭旋钮,错将声音拨得更加心惊肉跳,他忙乱地寻不到墙上的电源插头,索性拽住电源线死命一抽,终于电线断了声音也断了而敲门声却响起了。

瓦格里手心都泌得湿漉漉的,敲门声持续而固执,未等他理清头绪,门自行打开。门外站着昨天搬走的那些房客,他们面带羞愧地前来归还各自的房门钥匙并顺便辞行,说当时有些不礼貌,回到家都感到你瓦格里是个好人哩,今后需要啥尽管说,大人不记小人仇,哪能和我们一般见识呢。说着说着他们发现瓦格里站在那里白眼珠挤黑眼珠,手上还捏着根扯断的电源线,其情状似乎想不开,欲找个结实的地方套脖子或者自缠手脚跳沙泾湾河,大家又七嘴八舌说了许许多多宽心慰人的话:办法总比困难多,冬天过了是春天,好死不如赖着活等等。他们哪里知道,此刻瓦格里在想自己进家就没有关过门,刚才收音机里的声音应该传得很远呢,不会还有人听到吧?卖肉的问道刚才房间的音乐蛮好听咯,哪个台啥频率我也回去听,瓦格里吱吱唔唔,自家女儿不知从哪窜出来搭腔道,我阿爸讲的这是俄罗斯古典音乐,当然好听。爷叔儿子也挤进半个身子说,我们在瞎听听,闹莽蛮闹莽就是听不懂。卖肉的哂笑道,说你憨你不信,大字不识一个还能听懂音乐呢。你说谁不识字!有本事把弄堂口的两行字写出来呀。写就写!众人呵呵呵。

瓦格里心不在焉地与他们一一握别。小学先生蹲下身子装作系鞋带,与他们拉开距离,用极低的声音告诉瓦格里,千万小心,要闯穷祸的。

当夜瓦格里拍着桌子把女儿臭骂一顿,限她尽早滚回乡下,又引伸开来说,那色迷迷的医生揉你的手不能白揉,除非给你开出张有效的病退证明,否则告死他个小子;此外,你再和那傻小子混在一起,敲断你的腿,你看我敢不敢!瓦格里气咻咻骂个不停,女儿抹着眼泪说胡桃夹子的乐曲还是你教给我听的呢,抱上铺盖卷搬到院子角落的汽车间去睏了。当然,睏出事体来了是后话。

晚上夫妻俩关起门来嘀咕。女人讲如此疯的女儿最好早点嫁出去,问题是寻谁,户口哪能办?男人讲宁可让女儿老在闺房,也不寻爷叔儿子这票货色。为啥,门不当户不对,爷精透儿憨透,看看也讨厌。我们当真他们弄着白相咯。

与女儿的婚事相比,更让人惊魂不定的是收听敌台的事张扬出去咋办,成了瓦格里的心病了。走过弄堂口皮匠摊头叮叮叮楦鞋,他惊;走过肉摊头嘭嘭嘭剁肉,他惊;他高灵敏地竖起耳朵捕捉别人是否在议论自己,偏偏卖鱼的冷不防拍他一下,又惊得一哆嗦倒呛进一口冷气。戏文唱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既然那天小学先生说破第一个祸字,那么第二个祸字焉能不来!

再次闯祸的那天,建筑队在替隔壁弄堂的屋顶捉漏,灰土飞扬,因为那是军队的房产,维修就全戤公家牌头了。瓦格里习惯午后在小院里散步,现在只能嫉妒地白一眼上楼去。这段时间他紧张过度,人迷糊得瞌冲也是醒,醒也是瞌冲,大白天坐着也能听见自己呼噜打得震出回声。

突然,楼下传来奇怪的声响,瓦格里梦游般地又是一惊,撑起身子扒开百叶窗怔怔地往四下看:声音源自后面那排新造的公房,所有的坑棚间的小窗上都趴着一个男人,好像是在解手时被啥吸引住了,他们把脑袋朝小院的汽车间方向歪扭,窥探着什么。有人急急拿出望远镜调焦距,有人掩嘴窃窃地笑,又看又骂两不耽误,搞腐化咧、轧姘头咧、不要你的面孔咧、嘻嘻嘻,望西洋镜咧!接着,汽车间的门掀开一条缝,爷叔儿子伸出头张张溜出院子,随后瓦格里女儿也跟上。瓦格里生怕自己看花眼,使劲摇晃着脑袋,他以过来人的经验和眼光分析他俩面部的复杂表情,可以断定刚才做过啥个龌龊事体了,而且自己女儿像玛丽莲梦露一样演床上戏给大家看。真是要命呀。他后悔没有严加管束女儿,后悔讲那些倒霉的俄罗斯文化,后悔让那些房客搬出去呒有眼睛盯牢,后悔让女儿睏到汽车间,后悔没把汽车间的后窗封死,这些后悔都是一个紧套一个,有一百个后悔里。

瓦格里清醒地意识到,这事传出去的后果不亚于偷听敌台,,女孩子还怎么做人,爷娘的脸往哪搁;整个沙泾湾,不,整个祥德路都当笑话讲,我瓦格里一世清白就这么被毁了。他想赶快堵住那些人的嘴,但堵得了天漏地漏,堵不了舌漏嘴漏。立刻瓦格里就明白了,那傻小子必定是自己女婿,否则女儿嫁人谁要! 也只能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瓦格里提心吊胆一下午,设想了自己女人听到此可能做出的各种强烈反应,但就是没想到她竟然会丝毫没有惊讶和焦虑,反而责怪自己的男人担不起事情。她在瓦格里惊慌失措的叙述中如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卸下外面穿的蓝外套,换上老旧的粉色丝质休闲服,把束缚了一天的头发蓬松开来,左手手指张得挺直优雅地夹上一根香烟,吐出几个袅袅的烟圈这才说话,慌啥,这不是好事嘛,告诉你,爷叔的儿子装憨大已经留在上海了,今天起在加工组上班吹避孕套,憨憨的勤快得来,到蛮讨我欢喜。啥,你没看见?你只会得看女人!囡囡嫁给他就等于半个人已经回上海了;女人还说了一个令他厥倒的消息,就在刚才女儿说自己已经怀孕了!瓦格里愣了半晌只憋出一句话,你那里那么多胶套套,那傻小子,就不会自产自销吗,业务咋就这样不熟呢。我的姑奶奶!快别说这些无用的,尽早把婚礼给办了吧。

婚礼简单得只是在小楼里吃一桌家常便饭,瓦格里把珍藏多年缺件的水晶餐具摆得像模像样,自己剪的歪歪扭扭的喜字贴得满弄堂都是,还收集众家的热水瓶去杨树浦零拷啤酒。开席前,他端起酒杯举过头先敬弄堂口烟纸店女人,是她为瓦格里和女儿两代人做媒。这一次尽管她已经老得牙稀漏风还是巧舌如簧地把个几乎告吹的婚事撮合成功。因为爷叔和他老婆也不知是真演还是假扮,任你说破嘴唇皮就是不愿意,烟纸店女人抚掌笑道:不愿意也罢,只是女方咬死你儿子是霸王硬上弓,告你儿子破坏上山下乡那就麻烦大咧;再说人家那点输给你家,只是不想把事情搞复杂,人家也没托我,是我自己看了着急哩。爷叔听此就和颜悦色地扯开话题兜着圈子聊天,再转回来铺垫个台阶应允了。瓦格里二敬那些曾经的下九流房客,他说没有卖鱼的桌上就不会有胡萝卜丁假冒的松子黄鱼,没有卖肉的也端不上一砂锅缺少笋片的腌笃鲜,没有小学先生更写不来那一幅幅散发出革命气息的爱情对联,没有修鞋匠新娘子就穿不上用姆妈的旧皮靴改成的新婚鞋,总之,没有你们我瓦格里将一事无成哩。当瓦格里擎着空空的酒杯摇晃着来到亲家母亲家公面前时已经喝高了,满嘴舌头绊着牙:亏你们能生下如此优秀的儿子,落手那个叫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们家是强了我们家可遭殃了,生米煮成熟饭,熟饭煮成烂粥了。谁都别拦着我,我没醉,我心里明白着呢。已经官复原职的爷叔恢复了过去的庄严,矜持地点点头浅浅地抿一口。瓦格里刚才说的话只有他们俩对老夫妻能听懂。

散席时夜色浓重,送完最后一位客人小院的铁门响亮地关上,楼里残菜冷羹也顾不上拾掇。瓦格里在小院里踱步,草丛瓦砾中纺织娘铮一声铮一声又铮一声。瓦格里仰头观天想起自己讨老婆与自己嫁女儿的情景是如此地相似:也是弄堂深深庭院幽幽,也是一门关煞外人莫入,所不同的是那天月朗星疏,今天月黑风高,又多了后院墙外那排丑陋的公房。瓦格里有点想哭,努力寻感觉可终没有哭的由头。

几个月后,当他第一次在摇篮车边俯身探看时,发现襁褓中的小外孙竟然有着从前苏联进口奶粉罐上画的洋囡囡的模样,这回自己的小腿肚子确确实实开始朝前抽了,他模仿他父亲的动作对着曾经挂圣母像的壁炉上方祷告,祷告词的字数不增不减但其内容迥异:天呐,怎还是俄罗斯人!那光秃秃的墙面只嵌着一枚孤零零的挂画的锈洋钉。

爷叔和他女人很会来事,说转就转一脸灿烂,到是瓦格里有些不自在,有时说溜了嘴照旧叫爷叔,他们就发嗔地说,啊呀呀,担当不起呀,叫亲家拗口,叫兄弟姊妹亲热唦,我们一家人嘛,还热情洋溢地招呼他上三楼坐坐。瓦格里不去,有啥去头呢,他对这种混淆主客身份的虚情假意心里疙疙瘩瘩的;汏尿布调奶粉哄小囡的事体瓦格里插不上手也不愿意干,宁可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做自己分内的事;他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闲下来脑袋就钻牛角尖:暗暗地想这一切仿佛都有三楼爷叔隐身在后呢,不知该是佩服还是厌恶!再细细捉摸他这个人的言行又不见破绽,想得都起耳鸣了也没个结果,自然就不便和自家女人讲了。烟纸店女人上门向他讨喜蛋吃,掐着喉咙说,新娘子喜来得好快呢,瓦格里说,坐床喜呢。那女人说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你去骗骗外国人,吆,你就是外国人,喜欢讲戏话哩。

弄堂口锣鼓钹镲又响起,瓦格里诧异又是啥个革命运动来了。烟纸店女人说本来就不关你的事,硬要轧闹莽,拎上几提喜蛋走了。

日子过得不开心,承蒙居委会照顾,女儿也去加工组吹避孕套,这样也好,省得见了烦人。瓦格里除了中午再多送俩人的饭就闲着自己寻乐子,老惦念着柴老头和那些诱人的乐曲,实在心痒得难受,干脆就把修复后的收音机挪到自己卧室里,更深夜半酣睡入梦时他捕捉那飘忽不定的音乐,尽管那姿势动作谨慎得绝对像个鬼鬼祟祟的特工,但他还是敢大声地在自家女人面前抱怨无线电里反动的屁话太多悦耳的音乐太少,还说现在这楼里再也不用怕谁哩。话说得硬气,脑子里却幽幽地滋出一句,莫要张狂,事不过三哩!

完稿于2014年10月5日老宅 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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