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泾湾白俄人的故事(四、五)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4-10-09 11:20:36

四 谁都看见了但谁都当没看见

瓦格里是这样实施上中下三策的:先跑四达路房管所,遇见那个着中山装的坐在写字桌后面乜视着镜子与青春痘较劲,胸口新荡了一枚碗口大的徽章。他死逮住一粒痘痘冲着镜子里的瓦格里说,去,正忙,别添乱,房子白给?白给也不要,收下就是对人民的不负责!脸部肌肉一夸张黑指甲下的痘痘竟溜了,忙得又是满脸满腮地摸索寻找。

瓦格里知趣地哈腰退出,攥着自家女人开列的名单寻亲戚去了,这些人都是女方的,男方人早断六亲了。把握最大是第一家,住在宝山路铁轨旁,双职工还算有点铜钿,只是阿爸姆妈丈人丈母小人大人,统统挤在一大通间里。他家女人一直数落自家老公没能耐,只好住在鸽子笼里。瓦格里从后弄堂的厨房窗子张见那女人正在灶边与一个男人疯疯癫癫。他心定定地敲开门,谁知对方一看见他就像见到瘟神一样,把个红脸收得煞白说你来做啥,砰地把门摔上,扔一句“怪胎”留在门外。瓦格里愤愤地想,不就是运动来了吗,他们是工人阶级,吃香了,啥稀罕,年前还到我这里盛了一大镬子罗宋汤回转去呢,娘舅娘舅,嗲得来,喊得瓦格里都心怀非分了。第二家,住在长春路公寓顶楼,讲讲是邻边亲眷实际关系远逾三千里外,以前也呒啥来往,只看他市面上混得滴溜转就有意热络起来,他家遭丧事,瓦格里特地挑床织锦缎被面子夹了几十元钱送去,在豆腐羹饭上那男人打着酒嗝说,你这兄弟认定了,今后有事尽管讲一声,千万千万千千万万呃。感动得瓦格里一直怀念到如今。他进门前灵机一动,何不要求如此豪爽的亲戚一家十几口全搬到自己家去,先把房子占得满满的,待风头过去再还给自己,岂不一切都还是照旧吗。妙招!那一瞬间他只感到自己比爷叔高明,三步台阶蹬作一步跨进去,不到两分钟瓦格里三步台阶挪成六步出来了。那屋里的男人悬腕临摹领袖的诗词真迹,依旧哈哈哈地说话,小事一桩,但地契最好交他保管,交地价税时最好一道去改名字,最好明天就搬过去,最好就着这么定了。他第五个最好还未吐出来,瓦格里已经僵直地退出了房门,又想起这样不礼貌再返回去幸怏怏地说声再会。两次失利,瓦格里心如死灰,可不去又不行,转到溧阳路背后的欧式大弄堂里他远远地看见要去的下一户人家阳台上横插出一面猎猎的大旗。莫去了,已经被占领了! 他干脆坐在消防栓上展开字条看剩下的人家地址:这一家肯定不能去,昨日还看见他老子儿子孙子臂戴红箍雄赳赳杀得来,自己找上门不就找个尅星吗。另一家不好意思去,小囡串联,向他家借了五斤全国粮票没有还,其实他家也借过自己五块钱装糊涂不还的,按黑市买卖折算,瓦格里还真吃亏了呢。

当头太阳照,地上没得影。瓦格里在提防爷叔的同时又不得不按他说的去做,走上上策了。归途中他已经在心里圈定了几个人选,这回他悄悄地进行,选谁咋选,为何选怎么选,何时搬搬往哪,他一律藏在肚子里连他家女人都不知晓,怕的是爷叔知道又玩阴的。当然瓦格里再忙也不会耽误中午给女人捧汤送饭,嘴上还鞭策自己,要快,一定要快。

当每个人的疯子潜质都被强烈激活时,一切皆有可能。所以那时没有人会对瓦格里的莫名邀请发表激动的获邀感言,都淡淡地说你的房产就是人民的房产,凭什么你住得别人就住不得呢?人民是谁,人民就是除了你之外的我和他?瓦格里觉得此言极有道理,逻辑性很强。只有一位受邀的小学先生错愕地在嘴巴脱臼的状态下还不忘摸摸瓦格里温温的额头。

众人搬家那天,小人老人都欢天喜地地赏新观景:煤气灶头试焰火抽水马桶听叮咚。一老太说介清爽的木地板还架啥床打地铺得了,一老头讲正因为清爽才要摊床铺,糙皮如锉把漆水蹭掉。大人只当啥事也没发生,心安理得地摇起二郎腿呼香烟。瓦格里事先预想的盛大的感恩戴德鼻涕乱抹的激动场面根本就没有出现,这也罢了;令他心里齁死的是爷叔比他更响亮地发声音说,请大家配合我们,你你你家在那,他他他灶放这,喂,同志们要学会住楼房过好日子呀!瓦格里看他像女人一样手心朝外翻地叉住腰,就想大概他已经把认罪书已背得滚瓜烂熟,阿嚏一声都能喷出一大串忏悔的句子;最费解那些他煞费苦心邀进的新住户,刮鱼鳞的、斩排骨的、揎鞋掌的,以及小学先生怎么会都垂着眼帘听爷叔的指挥而置他于不顾呢。尽管这样瓦格里还是乐滋滋的,总算抢在造反队之前了了一件大事,他自己想想都拍着大腿夸自己很不简单呢,但又虚怯怯地问爷叔造反队不会再来吧?

怕啥说啥必来啥,你看这不就来了。造反队进院子正是家家户户烧晚饭的时候,除了瓦格里和爷叔有煤气外新搬进的人家都撅起屁股搧煤炉,雾炝炝气腾腾不像厨房像混堂。门外传来一阵嘹亮的口号和锣鼓声,起先当厨的六家男人并不在意,直到一面大铜锣嘡地捅进窗门压过案板剁肉声油锅下菜声,人们才恍悟革命又来了。爷叔抢着盛起一碗青椒肉丝蹿上楼,瓦格里掮着两根猪大骨也跟在后面开溜,却被人从后衣领拽住,转身看见上次来抄家的小后生。对方尖叫,看你往哪里跑!吓得瓦格里擎举着猪大骨如持枪缴械般说投降。对方继续尖叫,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未解放,你,吃饭不做生活还占这么多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把房子交出来。院子外他的同伙也热烈地呼出节奏,交出来,交出来,就是交出来!瓦格里这才看清院子里的那些洗理工人把锅碗被褥家什都带来,这架势是今天来了就不走了哇。他双眼一闭暗叹:完了,这可咋办呢!忽然一声壮胆吼,他身后闪出了那几个新住进的卖鱼男卖肉男修鞋男,都掂着当厨的刀漏铲勺一字排开做凶煞恶神状,小学先生揠着他人的衣角哆嗦着给自己人打气,哼,这就不相信了,看他们谁敢来。

接下来,随着喧天的紧锣密鼓他们分站成势不两立的阵营,在院中展开当年最热血奔腾的政治辩论:先是厉声喝道,什么成份?工人;喂,也问你呢?工人唦!再上溯三代挖穷根查苦藤,你贫农我雇农,你赤贫我乞丐,你上无片瓦我下无寸土,惨得连打狗棍都是借来的。第一个回合打了个平手,双方都穷得叮当响难分仲伯。第二个回合是背诵领袖著作。民间真有奇人高手哩,卖肉男引吭高歌语录曲循环往复不重样,理发匠闭眼摸书可报出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停顿是何标点符号。这又未能决出雌雄。第三个回合属于高端理论探讨,修鞋的对捶背的,什么继续革命咧不断革命咧,阶梯上升嗄螺旋上升嗄,人类哩社会哩唯物唯心哩,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瓦格里趴在楼梯格栅中往下窥探,着实羡慕这两位平日里写封家信都能把笔杆搓出汗的老兄进步之快,说起这些让人肃然的专业词句竟能如此流利欢畅,惭愧自己只会琢磨街上女人的身姿和胭脂。

尽管双方都已尽最大努力,但唇枪舌剑岂能论输赢,就见一个个脖子上青筋虬暴几近动粗。小后生聪明地改换了战术,点着瓦格里再一次尖叫,别当我不知道,别再装佯了,你是苏修特务!一语中的震慑万方,瓦格里感觉自己人都眼神陌生地盯住他,只有小学先生在叨叨,俄国不等于苏联,苏联不等于苏修,苏修更不等于瓦格里呢。小后生带来的人马欣喜若狂,点住了对方的死穴,住进洋房就有希望了。他自己也高兴地把永远吸溜不净的鼻涕响亮地擤在一张报纸上,揉成团兴奋地隔空扔过去。

作孽啊,历史就在这一扔中彻底改变了走向,足以让小后生几十年后照镜子还懊恼自己的鞍形狮鼻:空中一道歪扭的抛物线划向小学先生,他笨拙地像接绣球那样没怀住,于是,可恶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发生了,纸团恰巧砸在一旁看热闹的野猫头上,野猫一惊跃上窗台颠翻宁波式大酱油瓶,酱油瓶摇摇晃晃地坠了下来,翻滚着不偏不倚地奔向小后生,先在他鼻子上狠狠地剁了一下,又极温顺地在他手中所捧着的伟人瓷像边停了下来,而小后生则本能地把手里的东西悬空一扔,捂住鼻子嗥着蹲下了。此时,院内所有张大嘴巴观看这一奇景的人都在猜测:小后生被砸瘪的鼻腔喷出的酱液像老抽还像生抽?再看地上的伟人像,呦!顶顶严重的政治事件,不敢说,大不恭敬。大家什么都看见了但都说什么都没看见,猫在门廊石柱后偏出半个身子的瓦格里和躲在楼上望野眼的爷叔也是如此。


五 有各式各样的缠不清

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难在请神的时候没把丑话说清楚。从前大家在弄堂口一道吹吹牛皮倒也蛮融洽,如今同处一爿屋檐就开始鸡搭鸭讲、鸡与鸡讲、鸭同鸭讲、然后再一起向他这只鸡鸭都不敢得罪的洋鹅(俄)讲。瓦格里哪辨得清楚是是非非,就时时堆出笑脸赔不是。他们都是善良人,遭到外部侵犯时绝对会捏成一个紧拳头,但平常却伸开巴掌五个指头各顾各,还三天两头闹内讧。闲也是闲着,瓦格里以局外人的眼光观察和研究着这些人。谁见过俄国人粗毛邋遢的大脚穿木拖板,瓦格里却能有重大发现,木拖板有区域特征呢:细巧宁式、重彩广式、厚实本邦、夹脚东洋、简约家造,声音也各异,嘀笃嘎噔噼嗒啪,吵得他恍恍惚惚总以为是在剧场里听山东快板书呢。从前他观戏七十二家房客,觉得那些缠不清的故事是戏子编出来的,现在才晓得是真的呢。

一是房客缠不清之房钿与房漏:

当初形势紧迫,他顾头不顾腚地热邀大家住进来,房钱怎样收收多少,定居还是暂居全都没有谈过,哪知道这些都是些穷人家,即使按房管所规定的租金他们也交不起或者说从没有交房钱的习惯,而且都有赖帐的嫌疑,明明没有付过房钿却信誓旦旦地说在哪根电线杆子旁由哪个一晃而过的路人作证,钱已经交给你了。瓦格里举不出反证也只好自认晦气。还是他女人捏着鼻子拧着细眉说这钞票介气味的才提醒了他:辨别钞票的气味可识寻钱主人哩。

又到该收房钱了,动足脑筋的瓦格里把个糊严实的纸鞋盒搁在门阶上,让大家往盒缝里投钱,到晚上当众开启。他生平第一次当着这多人的面大声地说话,感觉像是在募善款唱谢一样,他抽张票子嗅嗅朗读有鱼腥味,再抽张票子嗅嗅朗读有肉隔气,再嗅再读有脚廯臭,有粉笔灰,盒底空空还缺一户。瓦格里也不敢声张只是端着气味浓重的证据在楼梯口轻声唤爷叔:对方很稳重地说, 付哪一趟的?这趟的?嗬,忘记了,喏,拿去。

这样,瓦格里破天荒地缴了地价税后还能再捏上几张了,他底气十足地邀自家的女人和女儿去造反后重新开张的德大西餐馆尝新。女儿把像当今坤包一样流行的红色语录包斜挂在脖子上说,都啥辰光了,还是资产阶级那一套。只是瓦格里的女人兴致倍增,用老公从底楼打上的清水对着镜子梳洗了足足三刻钟,脚还未踏出门,落雨了,再缩回来,夫妻俩偎在窗前看玻璃上的水珠坠落,把个雨敲檐瓦权当雨打芭蕉来欣赏。

呀! 房子漏雨了。水从屋顶阳台窗户见缝就渗,大人大呼,小人小叫一片乱哄哄。吓得瓦格里慌忙收起观雨景听水音的闲情雅趣,挨家挨户地去解释,真的!从来没有漏过歇,真的!从来没有漏过歇,实际上房子真的早就该大修理了,只是他哪有铜钿啊,加上造反队前几天抄家东敲西戳动了建筑筋骨,漏得就更厉害了。无奈之中瓦格里淋着雨冲到房管所,里面依然是那个着中山装的,他笑着还是那句老话,房钿是一口价的,维修费是你的。瓦格里怨恼地要把房子缴公,那人别致地笑道,骂你是罗宋瘪三你会不高兴,请回吧,人是你请来的,你就管到底嘛。

此后一些人不交房钿了,说什么时候房子不漏什么时候交。但不交钱拿啥来堵漏呢?这大家就不管了。即使这样,怜悯之心还是有的,有人按月拎鱼鲞送咸肉,爷叔拿出张把洗理票,鞋匠为瓦格里擦皮鞋搪正宗的沪产鞋油,只有小学先生背着人塞上几张花票子。

瓦格里算算,房钿与此比,划得来,也不吃亏。他想漏就漏吧,大家一起漏,那天把房子漏坍塌就好玩了。

坍是不会坍的,只是苦了下雨天,家家户户都用畚箕脸盆铅桶侯水,爷叔扯了块油布挡雨,水蓄多了兜不住就灌往楼下,于是每层楼都苫大张塑料片,如野外露营的彩色帐篷般;天一晴,又纷纷摊开晒霉,把个小院摆得琳琅满目,小人不知大人愁奔来穿去满地走。

二是自己缠不清之灶披间和坑棚间:

灶披间原先是瓦格里和爷叔合用的,地方宽敞相安无事,一下子再增加四户人家煲老汤炝油锅就得避闪了。尽管很快都装上煤气,尽管事先都划定势力范围,但每家还在一寸寸地向外扩张,先是装模作样斜柄扫帚,看看没动静再扔块砖头,倘仍无异议,那砖的位置就是他的地盘了。吵呀吵各说各的理,瓦格里避不掉就听从爷叔的指挥,趴在地上划国境白线,待白线统统划定,众人回头一看,吆啊!爷叔占的区域最多,又是一阵混乱,恶帐全算在瓦格里头上。另说,聚在巴掌大的地方总要顾及左邻右舍吧,可他们不,一个厨房六盏灯一家不开众家熄,自己摸黑盐当糖也让别人上老当;一户嗜好糟鱼烂虾,哪管满楼的腥膻绕梁不散;谁家月底还能烹大荤,馋得人人咬牙切齿查他的经济问题。那时买什么都凭票,最金贵的是食油食糖,大家就一日三餐端出来收进去,偶有遗忘再去寻,油矮了半截糖缺了两勺。这都是小事。最为严重的是,瓦格里竟然把全家所有的购物票证包括购粮证都丢失了,还浑然不知哩。

直到某日他遵女人之命去买米时才发觉这些票证没有了,丢在那里怎么丢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最后的记忆是,抄家的时候一位面熟陌生的剃头匠从抽屉里翻出这些东西还关照他,放好别乱掼,再往后就一片糊涂。

消息一出震惊全楼传至整个弄堂,这意味着在下一次发放票证之前大抵半年内,这个家庭将小至豆腐面饼大至鞋帽衣裙有钱也不能购买,更何况你也没有多少钱。前些天上午对着伟人像早请示时,鞋匠忧心仲仲地说,总理出访累瘦了,不知粮票够用否;卖鱼男讥笑他,说你无知了吧,人家总理在国外用的是全国粮票哩。却也无人呵呵呵,只是都回转去把已经囥得很好的粮票囥得更好。

瓦格里啥地方都寻过了,每摸到一个纸团都满怀希望地剥开看看;啥地方都想过了,被老鼠它妈衔去当奶孩子的垫窝絮草的可能也加以考虑,还是丝毫不见影子。他的女人又开始一次次用嘴角咬用手拽地把气撒在绣着玫瑰的手绢上,不到花落缤纷不罢休。瓦格里缩在粮管所木长椅上像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我真傻,明知道那东西性命交关还乱掼掼,我真傻。他老是重复一句话自己都觉得晦气。

那些天,小楼里人心惶惶都像做过亏心事:爷叔自证清白地说,扔出来吧,不会追究!众人为撇清自己也随声附和,灶披间黑灯瞎火白等了一夜;有人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木知木觉错拿了呢,回家翻翻看看数数,没有呀,才敢放心地讲话。这因为瓦格里老用看贼的眼光看邻居,那些人或颦或笑或静或嘈都带有贼的嫌疑,直勾勾地盯得人家心里发虚。后来瓦格里无意间在镜子里瞅着自己也像个贼才收回白眼,罢休。

尽管如此,大家看他作孽还是捐出各种票证,一两二两一钱二钱一寸二寸,卖肉男送来要钱不要票的肉骨头,卖鱼男带回不要钱也不要票熬面汤的鳝骨,小学先生吃不掉廿五斤定粮就多送粮票给他,修鞋匠和爷叔把打听到的何处可买到不收票的处理商品告诉瓦格里,怕他不认识还画了路径图。对此,瓦格里感激涕零地想革命造反还是有好处,要不还得不到这多好邻居,不过房钿能收转来更好。他们又说这是桥归桥路归路的两码事呢。

事情突然峰回路转了。那天老清老早,瓦格里和几个男人排在底楼坑棚间门外,内急得团团转,里面却文静得像真在办公似的;有人啧声怨言,也不拣拣地方也不轧轧辰光,你当坐写字间嗄,十几号人抢一只马桶,嗳,白送你个开塞露吧。就在那一瞬间,瓦格里想起来了,抄家时他把那些票票证证全都塞在自己卧室卫生间的草纸盒里,门被貼上封条后就彻底遗忘了。

找到了!瓦格里欢呼雀跃,众邻们问清缘由也欢呼雀跃,夹着忍着挥之不去的内急感都跟他上楼,没人理会那张贴在卫生间门上的黑墨封条。果然,东西一件不少地竖在那里。

从此,作为对众人的感恩回报,他体谅底楼坑棚间马桶的紧张,就贡献自己卧室的卫生间,见人就问如厕否淴浴否?如同见面问候饭吃过吗一样稀松平常,全不顾自家女人把脸拉得老长。邻里对瓦格里的邀请都没有当真,还当笑话传,外国人就是外国人,不懂点三规六矩的。

三是大家都缠不清之表格与填写:

午后的小楼安静得连野猫在走廊弓腰蹑步都听得见,远远传来虹口体育场准备开会试麦克风的声音,喂喂喂。小人都去复课闹革命,大人都去抓革命促生产,唯有瓦格里佝在百叶窗下犯愁。那是因为瓦格里在短短的一天里收到了好几份不得不填写的表格,名称各异,但目的一个,即从血缘、政治、经济各个角度挖掘筛选你家庭的过去和现在,推测你这个人的将来,好像仅需捋清一株大树的枝头叶梢就可以知道那只将要成熟的果子是酸是甜抑或水淡尿臊。这些表格个个都蛮要紧的:女儿讲老师叮嘱要放在学生档案里跟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加工组的戳了一只鲜艳的革命委员会的红章,居委会吩咐再三要想好了再填不得涂改,派出所那份让去报临时户口的新房客带回来,明讲调查你瓦格里是什么角色。他无聊地在房间里打转,发现贴在钢琴盖上的封条早已被风揭开,就装模作样地拖过琴凳坐下。瓦格里压根儿不会弹琴,他父亲也不会,买钢琴只为买斯文,他较之他父亲好在能弓起一根手指在低音区反复敲打同一个键,以求心绪的平静。

作为市井草民的瓦格里实在搞不懂这种表格可派啥用场,更不愿意翻那些家族的陈年烂芝麻的破事。他根本就不忌讳“家庭出生”、“本人成份”,他曾向隔壁弄堂的几家大户讨教过,该填啥就填啥,政府掌握爽爽清,那些工厂老板、民国军官、青帮老大,他们债多不愁虱多不痒,要多臭有多臭,自己算啥,死老虎一只。讨厌的是“家庭成员”、“社会关系”,七大姑八大姨的从未谋面却还得往上填,而且都得比着俄语的谐音写汉字,往往为一个字苦翻字典;很多血缘纽带亲亲戚戚他根本搞不清楚,不想也无法搞清楚,只晓得他曾祖父的几位妻子中有一个是他阿爸的中国亲奶奶,他祖父他阿爸娶的众多老婆中有两个中国女人,分别是瓦格里的中国亲奶奶亲妈妈。你看看绕着圈子叙感情多伤脑神经呦。同时,瓦格里老婆的故事也蛮多,人家只有“曾用名”可她偏偏要加几个“曾用姓”,姓过赵钱孙李就是不知他亲爹姓啥,让人不由地联想到她娘的暗故事。另外掐指算来,男女双方没有一个捏榔头錾子掮锄头铁鎝的,全是打扮得油头粉面吃开口饭。至于“海外关系”,别人家有一个两个已经背景复杂了,他到好,可以写满满一张纸,都是些没有关系的关系哩。他奇怪设计如此周详的表格怎就缺“国籍”栏呢,会不会因此人家才忘了他也是中国人呢;要不,无论什么事,他做对了,人家都会说到底是外国人才这样做呢;做错了,人家还会说到底是外国人才那样做呢。他那仅有的几分之几的外国血统怎就永远洗不掉了呢?每当那些弄堂里的老女人摸着他女儿的脸说,吆,介漂亮,到底是外国囡。听到此瓦格里心里就一惊,又是个“到底”!那我到底怎样才不是外国人呢。

有人上楼梯,从木拖板声音可以辨出是爷叔回来了,整栋楼只有他走得步步都是心事。瓦格里犹豫着把他请进屋,吞吞吐吐说出自己一分钟之前的灵光乍现: 趁这次填表格的机会,埋个伏笔,在“民族”这一栏里填上个“俄罗斯族”,将“瓦格里”三个字写得潦草些,写成像上海人常谐谑的“王格里”,以求慢慢地使大家忘了他到底还是个外国人。爷叔嫌光线昏暗把表格凑近窗台细细地看了数遍慢慢地说,不作兴的,你讲呢?

此后,厨房间烧饭涮碗的人们不知谁开发出一个可持续添加的话题:瓦格里祖上的女人都在虹口黄埔路白俄堂子里混过,并辅以间接的事实佐证:一、他墙上挂的那幅插白色鸡鸭毛的黑衣女人一看就晓得是做那种生意的,所以他不敢承认是他的娘;二、有人数次在外白渡桥黄埔路的转弯角遇见瓦格里,他双手插在屁兜里闲逛,天晓得在做啥。厨房里的人一看到瓦格里进来就佯哼小曲不吱声,他一离开就又讲得眉飞色舞。这一切,瓦格里从二楼地板的缝隙里听得一清二楚:在白俄堂子里做过生活哪能啦,卖艺不卖身!其实到底是卖艺还是卖身,他哪里知道,也不敢争辩。

一天,瓦格里不知缘何认定自己就是错填表格了,将“瓦格里”写成列宁同志的警卫员“瓦西里”了。他跑到加工组想跟人解释,正好遇见那管事的在翻他的表格。管事的仿佛怕肮髒得会传染仅用两个指头捏起瓦格里表格的一只角对旁人说,啧啧,一家门墨墨黑,枪毙鬼花名册、杀头胚月报表。闻此,瓦格里嚇白了脸掉头往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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