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泾湾白俄人的故事(一、二、三)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4-10-09 10:59:11

一 随便啥事体碰到祥德路必打弯的

清晨,瓦格里用稀薄如水的牛奶送进两口罗宋面包就往四川北路底跑,一踏一踏也不知跑了几踏。那与山阴路相交的转弯角上,银行影楼钟表铺以及滋滋腾出咖喱气味的牛肉锅贴店都心神不定,店伙计盘起手见客人进来也不招呼,街上的人都聚在复兴中学校门口:鲜布旗下清一色肥大的绿兵服,掐腰横根皮带、束臂再横道红箍,暴着胸脯一拨一拨走也走不完。邮局在抢鲜红的号外,瓦格里也挤进去接了一份,看看是“工人造反报”,欢呼领袖的儿子寻到了。他读了半天也没明白意思,就塞给旁边一个蹦着高也撩不到的短脚男人。

那时,祥德路呒有桥,沙泾湾将路的尽头裁断,瓦格里就住在湾边的洋房里。老邻居都晓得他家的来历。其实不讲穿啥人也看不出,他长得仿佛是他中国娘的脸上画了两撇胡须,只是在眼眸子深处还闪烁一丝他俄国阿爸留给的宝石蓝色。尽管他阿爸生前站在圣母像前伤心至极地念叨,天呐,这哪像俄国男孩!但年轻的瓦格里还是不眷不顾地在许多观点上与其相左,就像革命和造反的问题。

瓦格里的俄国阿爸一听到这两个词就小腿肚子抽筋,。这是因为:十月革命一闹,他的祖父便被人从彼得堡撵到上海,由人家毕恭毕敬地为他推开别墅的橡木家门,变为他为人家点头哈腰地拉开酒店的玻璃门,只是那长长的镀金门把手一样的耀眼可鉴。几年以后当铜把手再度炫晃着这个俄罗斯老头时他已是西上海的一位业主了。国民革命一闹,他祖父和阿爸又被人从福开森路撵到祥德路,由以前的他当房东站在阔阔的门厅里随时可以吼房客滚,到现在的人家当房东随时可以朝他吼滚,而且还是缩在院子角落的霉潮的汽车间里,缘由是瓦格里的姆妈,一个男人一样的女人跟一个女人一样的男人私奔了,并把房契细软什么的都席卷而去。

自古革命一风刮,本该干啥还干啥。风头过后,想重振家业的瓦格里阿爸竟空麻袋背米地从逸园跑狗场赚着铜鈿了,用金条顶下这栋破败的小楼;随后又考虑,将对过弄堂那个削骨脸的单身富女人娶进门,是给自家当老婆呢还是给儿子当老婆。儿子嫌她太丑太老,老子说人丑钱不丑没钱是极丑,只是年龄有些尴尬。左斟酌右斟酌,人民革命一来,削骨脸女人跑路。他阿爸就此怨恨整个家族的锦绣前程一次次都被革命造反断送了。所以家人言谈绝对避开这两个词,省得他腿肚子老认错方向朝前面抽。

瓦格里私底下认为革命咧造反咧都不错咧,至少曾经给自己带来过好处:平日里再献殷勤都搭讪不上的隔壁弄堂的千金大小姐,因为革命,自己送上门来,轻而易举成了他的妻子。国民军撤逃,不知何故她爷娘没带她去台湾,弄堂口烟纸店女人看她一个人过就连呼罪过罪过地做起媒来了,弄堂深深庭院幽幽一门关煞外人莫入,大小姐别无选择只好羞答答地跟了瓦格里。瓦格里心里清楚,没得革命,自己碗里还不知道是哪一蓬子咸菜呢?

今天瓦格里起劲地往四川北路底跑自有他的道理,迎接革命小将哩。昨天他去山阴路里弄加工组给老婆送饭,听里面的一位大嗓门的女人朗声地讲说:听她的儿子讲同学讲给他听,同学的爷娘讲听单位头头讲明天要去哪弄哪号哪家抄家,一席话断不了句,绕来绕去四句听讲,末了还讲莫讲给外人听。瓦格里晓得挨抄的那户人家就住在自家三楼。闻此消息瓦格里脸上扮得若无其事装起饭盒往回走,心里却阴出股奇怪的感觉,讲怜悯吧,确实不忍看入眼,几天前山阴路大户人家红卫兵抄家,他也去张张的,真正作孽呵,没法说;但他的怜悯中又夹着一缕偷来的的快意,而且是抑制不住的自然流露:你也有今朝哇!他又怕被人看穿,用眼角瞟左右。

想当年,瓦格里一家三口住在这日式小洋楼里宽敞舒适,木百叶窗档档磕紧,世道再变也变不了他家的优闲;公私合营他也惶惶,莫不像乡下斗地主那样也来分他的房子?他看报纸听广播居委会门口探虚实,一切静悄悄,权当又刮风了。谁知一日,房管所着中山装的上门来礼貌地商量,要安排人住进来,瓦格里软弱地抵抗着,一听到住户是个当官的就立马缴械投降,他安慰自己毕竟有点铜钿可以进帐呢!待人住进来后他追悔莫及,整个三层楼都赁出去,一年才收几块洋钿,刚刚够交地价税。中山装露着白牙笑道,这是一口价,你还得管维修呢。想起那幽静的小三楼瓦格里不知有多伤心,多么美妙的风景呐,窗台外虹口公园翠绿的树梢触手可及,晨鸟啁啾残阳余晖,春水秋山月月花,听也悦耳观也养眼。这一切都因那讨厌的新房客在走道上安装了木门而不能上去观赏,连收房钱也只能缩在楼梯口像讨饭的一样一毛一分地点数。瓦格里郁郁寡欢的是这家大人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进进出出拔挺腰板,从不见腮帮子肉松柔片刻,瓦格里猜度前世里那男人莫非是高级牧师那女人恐怕是资深嬷嬷,。每当瓦格里把电唱机打开,那男人就剥落剥落地敲门,伸出粗短的指头点着瓦格里说,你外国人,放靡靡之音,资产阶级情调,人民不允许这样。嚇得瓦格里只能把音箱线剪断,一但音瘾发作就趴在唱机上侧着耳朵听唱针和唱片摩擦发出的极微弱的原始效果。尽管这样,瓦格里还是恭恭敬敬自贬辈分地喊他一声“爷叔”,而对方只是哼哼算是应过了。

所以,瓦格里是欢迎造反队来的,既可看白戏、白看戏又可借此一浇胸中多年郁积的块垒,教训教训那小子;但怎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呢,他想去加工组问问,已经到了山阴路的那扇满是粉尘的窗子外又踅了回去。望望祥德路一如往常的冷清,瓦格里悲哀了,排排距离沙泾湾到四川路笃悠悠踱过去也只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那里闹莽得翻天覆地,这里就是油盐不进,他晓得再凶的世事碰着祥德路必打弯的:当虹口公园前门在用剪刀锤子估量着裤脚管宽窄、女鞋跟高低、裙子能否遮住勾引男人的肉膝时,祥德路的女人也只不过把时髦的衣物熨烫整齐塞些樟脑丸挂进壁橱最深处,又躲进厨房用滚烫的火钳把卷曲的头毛拉拉直;当山阴路大户人家被抄家时,祥德路的男人最多就是在夜饭吃罢的后弄堂里凑着路灯点点戳戳一份晚报,再嚇人的新闻也抵不住自家女人轻轻的一声呼唤,汰~脚~了,揩~面~了。此地的小市民革命觉悟怎就这么低呢!瓦格里长叹。


二 乐极生悲还是悲生极乐

上街沿的杨树刚刚喷洒过药水,掉了一地蜇人的洋辣子虫,艳毛飘飘刺肉鼓鼓地蠕动,瓦格里畏惧地避躲在弄堂口探出半个脑袋朝西望。突然,他看见斜阳下一支打着飘旗奏着得胜锣鼓的队伍慢吞吞地朝这里行进,已经到吉善里了。瓦格里壮起精神迎出去,怕队伍走岔道还嗬嗬地喊;人家也不理睬他,转进他家小院扯开旗帜就一字列队。

瓦格里脊背贴在墙上,瞅着这支人马很失望,实在不够威武,谈何英雄气概,不招风的旗帜上随便写着“上海洗理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这两年各路神仙都演得:光杆封司令、三人总司令、千军万马五个兵,所以瓦格里不猜也明白,洗即洗澡,理即理发,说得斯文,不也就是一帮剃头匠扦脚匠混堂师傅们老营生干得厌烦开始搞政治了嘛,可惜他们上班老是吊眼斜肩弓步端臂,下班习惯成自然,站在队伍里还是职业毛病横竖摆不平,往日里低声下气惯了,喊起革命口号再发狠劲也听成“几位里边请,哎格来哉”!“十分脚廯七分烫留得三分用手嘎”;喊口令了,不叫向右看齐改喊向左看齐,惹得众人不辨左右地乱转。一位领头的小后生倒也精神,掏出张硕大的白纸高声念道:革命的同志们,冬宫的铁门已经撬开,阿芙乐尔号炸弹已经掼响,资产阶级的堡垒就在眼前,冲啊!队伍就踩着鼓点浩浩荡荡上楼了。瓦格里缩在后面想:也罢也罢,总比没有好……

抄家开始了,楼上一阵翻箱倒柜,瓦格里蹑着手脚尾随在后,只看见爷叔战战兢兢端着玻璃盘说,吃茶。不客气!剥糖。严肃点!嗑瓜子。你少来这一套!吃累了歇一歇。滚!他就滚进卫生间再也不敢出来。多好的机会,瓦格里真想再站在窗台边望一眼美丽的景色,可他很快打消了这非分之想,借给他个胆子也不敢哇。房间里那些人,想翻啥翻啥想捣啥捣啥,一个个都像老到的侦探,床下探探柜底摸摸,镜子背后反转来台钟后盖拔开来,醋甏嗅嗅鸡蛋摇摇,这也存疑那也藏奸,剃头匠不去修理头毛却在修理不顺眼的书籍了,搓背学徒不去捶肉背竟在捶蹊跷的砖墙了,专治偷针眼的师傅不拿猪鬃捅泪腺改成操把铁条捅花盆了,扦脚模范以挖鸡眼的专注挖开地板找罪证,掏耳屎高手一丝不苟地掏耗子洞巴不能掏出个私匿的金条宝贝,抠灰指甲的小工用脚气药水万试万灵一试就灵的广告逻辑在解释阶级斗争的规律,最荡激人心的是堂口伙计用吆喝买卖的颅腔共鸣高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唱得迴肠荡气,引得四邻八舍皆伸头。

瓦格里瞥见爷叔从卫生间里抖瑟瑟地挨着墙根出来,怕被他撞见日后记仇,就赶紧缩回家。这时他感觉恶气已消泄人也舒坦了,尽管他从造反的人口中听出来爷叔只不过是个剃头店的头而且还是个副头,心里有些悻悻然失望,过去的许多敬畏和恐惧全白费了,但他还是洋洋自得地哼着小曲用老式的实验仪器般复杂的玻璃炉熬咖啡,一簇似有似无的蓝色火焰在舞蹈,一串飘忽不定的透明水泡在嬉戏,幽幽的暗香寻着缝隙往里钻朝外溢。他把电唱机的摆臂瞄准胶木唱片,还毫无顾忌地接通喇叭,房间里顿时回荡着罄泠轱辘砰嗙嗙的交响曲,高潮处玻璃柜里的瓷器有节奏地撞响。他倚在摇椅上悠然自得地啜一口咖啡,又想起什么欠起身从一只精美的木盒里选出支陈年的雪茄,用剪刀修齐尾部,也不点燃,只是横在鼻尖和上唇之间轻轻地摩挲,眯缝着眼帘鼻翼歙张地深嗅一下,摇椅晃晃再晃晃。有人叩门,他奇怪了三楼的爷叔此刻怎么还有闲心闲工夫管闲事,不对,声音不对,不是以前的剥落剥落而是砰砰地在捶,他慌慌爬起刚掀丝门缝,就见伸进只脚又挤进整个身子。

进屋的是那小后生,他抻长脖子先往肚里抽一口咖啡气味再说话,呵,好香哩,还有音乐伴奏,隔着楼板都能晓得。高度近视的他把唱片的硬纸套贴在脸上用鼻尖看上面的文字,说,柴可夫斯基,俄罗斯,知,道,就是苏联嘛,这糟老头死了吗?吆,一八几几年老早死挺了!都解放这么多年了你还背(悲)啥枪(怆)呢?

瓦格里明知道他念错了哪里还敢去纠正,只是把先前的那份闲适迅速转换成恭维,他鞠着躬怯怯地把雪茄递过去说,您抽烟。小后生双手礼貌地接过去放在鼻上闻闻,嗬,外国烟,不简单,装进衣兜,又倒背着手满屋子上下前后地打量,似乎平静地在欣赏什么,冷不防他神经质地咆哮,你什么家庭出身,本人什么成份?他嘴朝瓦格里说狠话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脚尖。瓦格里吓懵了。那人继续说,凭我的革命经验你就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他指着墙上的一幅帽插白色鸡鸭毛的黑衣俄罗斯贵妇人肖像画说,你的娘子?瓦格里说,不是。那就是人家娘子啰。是哩。把人家娘子挂在自己墙上空想好事?不敢,不敢,这就拿下。小后生把双手斗在嘴上做簸箕状朝楼上喊,都下来,这里有条大鱼哩!转身对瓦格里笑笑说,嘻嘻,混堂里氽出条金鲤鱼,你是自找的。

顿时,上面的人都涌了下来,瓦格里知道自己该滚去卫生间了就自觉地去了。众人围着瓦格里的家看稀奇,说什么都有:嗬,惬意得像澡堂,哇,漂亮得赛发廊,美人靠弄回去躺着扦脚多顺手,落地灯背回去照着刮脸多敞亮;他们在骂骂咧咧的革命义愤中大长见识了,薄如蝉翼的饭碗不是用来吃饭的而是供着玩的,花花绿绿的洋老酒味道像咳嗽糖浆一样的,粉彩大缸没用来腌咸菜而用来放纸卷子画的,睏得下大中小三个老婆的床板不是木头的坐上去要弹屁股的,浴缸如此之宽敞是给老公老婆两个人鸳鸯孵水的。惊叹之余他们又热烈地讨论起来了,墙上那个作孽巴拉叫耶稣的洋和尚真是该剃头了,搁几上那尊肉肉的外国观音衣裳半褪半穿是否要不正经了?客厅里那只满放杯盘盅盏的红木雕花玻璃橱应该叫碗橱还是菜橱,坑棚间镜架上摆着的大大小小瓶子里的彩色药水能香掩花露水蛤蛎油雪花膏么,弹钢琴时不踩下面的打气铜踏板会不响吗?等等。

卫生间里的瓦格里竖起耳朵听外面,怕归怕但总有些无聊,站累了就坐,坐久了就马步骑在便溺器上,还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个念头,马桶为何姓马而不姓牛呢,乐极生悲倒过来读悲生极乐也读得通呢。他听外面争得热火朝天,竟辨出有两个声音是欧阳路大众浴室用椏杈头挂客人衣物的几个小工,尽管熟悉但也不敢插嘴,终于熬到外面对上述问题得出不是结论的结论了:难说,说不准,先统统搬回去研究研究再说。

临走时,锣鼓的节奏变换为班师回朝。小后生掀起瘦臀跨在黄鱼车上要瓦格里在纸上签字,他抖豁豁不敢看就签,一式两份双方各执。队伍走得没影他才壮着胆子展开,是一张抄家取走的物资清单,一行行倒也蛮详细的,只是耶稣俩字用洋和尚像替代,**淫画转成摇书摇画,看懂就行也无伤大雅,备注里写明,钢琴和红木家具暂存在瓦格里家,不得动用。不动就不动,郁闷的是那几个剃头匠揣着藏着的几瓶香水没写上,又不敢去追问。楼上下来人,爷叔也拿张同样的纸下来,丢魂失魄的他为读不通几个字而向文化高的瓦格里请教,俩人怔着想了半天才弄懂“一妹飞吹桌子”就是“翡翠镯子一枚”。俩人相视一笑,一个很诚恳地说,对不起,是我家牵连了你家;一个不真挚地说,早知他们会到我家来,我就不这样了。那该怎样呢?瓦格里心虚地把话头刹住。两人又继续说万幸万幸女人小孩都不在家,这种事体让男人来扛;庆幸庆幸这帮人不知道瓦格里的身份,否则苦头大了。聊到了这份上,俩人才恍悟楼上楼下也住了长久还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呢。


三   三十六计之二十五“偷樑换柱”计

太阳落得挂在西晒台的晾衣裳竹竿上。瓦格里的女人回转来看见乱糟糟的情景用嘴角咬住手绢又用手拽下,再咬再拽再拽再咬,当看卧室里卫生间的门被贴上黑墨汁涂就的封条时就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瓦格里不知怎样劝才好,只能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抚慰,说拿走的都是不值钱的。她女人听此就更哭出声响来。瓦格里懂她的意思,这女人不是在乎钱只是每天必在家汏浴,公共浴室杀头也不去的,金枝玉叶怎能当众人面褪光衣服呢。三楼的爷叔搬进来已经缺了灶披间独用,现在又缺了卫生间独用,让她怎能不伤透心。

瓦格里讨娘子是趁人之危的,总感到欠她什么似的,就小心翼翼地围着她转,生怕她有丝毫的委屈与不适,尽可能的营造和模拟出一个她原本的生活氛围,可往往又因此导致更多的混乱。讨大小姐只是讨个名气讨个念想:那天街上刮大风,坐在黄包车上的她窘迫地按住旗袍的叉摆,他顺着好看的小腿放肆地往上瞅,呦,她也在看他哩。瓦格里立马联想起家里墙上那幅帽插白色鸡鸭毛的黑衣俄罗斯贵妇人画。瓦格里对母亲没有任何记忆,只是想像母亲应该是画中女人那样的冷艳美貌,而这女人又恰似活着的画中人。弄堂里都讲瓦格里艳福不浅,谁知她进了门样样要作,有了女儿,娘总算歇下不作了,但女儿接过接力棒继续作,作上瘾了。

瓦格里见她渐渐地平静下来,就飞奔去杂货店买回两只腰形塑料盆,大的当浴盆小的充作半夜应急的尿壶。他好容易摆平了这一头又耽忧女儿那头翘起来,幸亏女儿回家反应平常,噘着嘴埋怨了两句,转身就忘了,对着镜子把不知从哪得到的红袖章佩上臂膀正面侧面转着照,还用牙扯齐上面的乱线头。

次日,瓦格里覥着脸向对过弄堂回族人讨了张牛肉票,摇回几两牛肉糜,精心做罐罗宋汤给阿芳送去,还抄底厚厚地舀了两勺让小姊妹分分。

瓦格里不想工作也不正经工作,一日日地掘老底,安国路寄卖商店隔天跑,去多了外人当他是店经理了;空守着那栋小楼又不当钱,你既卖不掉也没人买,借出的租金又被卡死,还不如自由市场的一只鸡一只鸭不凭票证的就疯抢,或者书摊头的一本小人书,租金价钱自己定。他深知家中早已被掏空,呒啥值铜钱的东西了,只是豆腐架子还得撑着,罗宋面包夹雪里蕻也要右刀左叉摊餐巾。捉襟见肘之中正好报纸上号召“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他俩就顺势进了里弄加工组。居委会善意地遗忘,补助金依旧按月照发。

只是瓦格里讲讲戏话蛮活络,做做生活笨头笨脑,还想出奇出怪样的花头。加工组是做避孕套检验包装的,别人都套在嘴上吹鼓了看是否漏气,可偏他说这样不卫生,就不听劝地往胶套里灌彩色水,串挂在铁丝上等渗漏。那年春节谁有心思张灯结彩,就数他挂的那些艳五颜六的避孕小泡泡装扮出些许节日的气氛,可悲的是被水泡涨过的胶套再也缩复不了原来的模样全都报废了。未等开除,他自己摘下袖套不干了,留下自家女人做出纳,赚那点铜钿岂止是买油酱葱姜,用场大了!

到了加工组,那位大嗓门的女人正低头往胶套上搽滑石粉,染上了一圈白粉的嘴压低音说你老婆刚刚回转去,瓦格里诧异,那女人焦急地说你发啥呆唦!他就把罗宋汤推给众人,自己寻去了。

回到家,女人眼泪簌簌地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都发疯样地抢房子!只要戴上红袖箍就可以住进大户人家的房子,造反队也四处造房子的反,连政府的房子也变成什么司令部了,听大嗓门女人讲已经有人开始打我们家房子的主意。瓦格里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走出弄堂往西看,远远的山阴路上几户他熟悉的有铜钿人家的窗户上高高低低撑挂起着缀着黄字的旗帜。弄堂口烟纸店女人钻出柜台神秘地说,山阴路一夜天就全占住了,祥德路也快了,吓人的呦!造反司令把房东一家老小赶到搁楼上,硬让十指尖尖的房东娘子当厨子。

瓦格里感觉像被抽取筋骨一样,软软地返进弄堂,软软地搀上自家女人,软软地带她上楼,又软软地双双瘫坐在那只绽露出棕丝的美人靠沙发卧榻上,像两只待宰的小动物面对无可躲避的厄运还睁着善良惶惑的眼睛发问,这都怎么了!多少年了,自从瓦格里的家族离开中国,孤单而身份不明的他无论在外遭了怎样的冷眼奚落,承受了多大的委屈冤枉,只要快步逃回家转身阖上小院的门再用薄背脊抵住,多大的烦心事也会被关在门外;他是只惶惶逃蹿的老鼠,在洞里才能找回自己还存在感觉。可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再有,自己将无处喘息。

厨房,俄式长嘴铜吊的盖子腾起,水浇得火苗子噗嗤噗嗤冒白烟。爷叔边笃骨头汤边闷头背诵认罪书,看见烧开水的瓦格里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搭腔说,哪能了。瓦格里不应声。爷叔再问一句。瓦格里没头没脑拖出哭腔,这可怎办,外面抢房子,你给拿个主意唦。爷叔撂下句话,哪有这般便当,不过可容我想想,端起钢精镬子上楼了。瓦格里两只热水瓶还未充满,他又返转下楼来。

把门窗统统闭紧后,爷叔趴在灶台底下细瞅,确认本来就无法藏人的厨房肯定没有第三者时,才鬼祟祟地把瓦格里拽到墙角落以极沉的语调说,看你是个老实人,我可以教教你,但你得给我个保证,惹事莫卖我。瓦格里拍着瘪胸膛起誓,向毛主席保证,卖我自己也不卖爷叔!好,那我就博一记。爷叔弹出眼珠用手比划着说,既然人家来抢房子那就是说必须得有空房子,没空房子抢个屁呀。你莫说这是废话,你听下去:下策是把房子交给房管所,无论要还是不要都交给他们,让他们面对造反派,苦的是住进什么人住进多少人,你只能听天由命。中策是去找三亲六眷进来住,毕竟是自家人,有啥事都碍着点情面,缺点是越是自家人越是不好讲话,闹翻脸了,肮三。另外,老话说一堵篱笆三个桩,你好好想想有没有知根知底的朋友。没有?那你有没有看上去善良的搭头朋友,有咯,蛮好,不嫌穷?越穷越灵,拣一拣请进来住下去,他穷得没脾气,随我们咋安排,这是上上策。你莫笑,三十六计第二十五计的“偷樑换柱”哩。

瓦格里听得入神,也听出爷叔怎么就不留痕迹地把人称指代转换成“我们”

了呢,当他是口误。瓦格里又问,要几户人家住进来呢?爷叔说,我算过了楼上楼下包括汽车间总共还有四间空房间,一家一间可以住四户。

不对呀!瓦格里夜里睏了床上还在算空房间的数量,手指头掰来掰去空房间有五间,怎就变成四间了呢?掰呀掰,终于掰通了,不把爷叔的三楼算进,二楼、一楼和汽车间正好四间。门槛也太精了,看来革命还是没触及他的灵魂。瓦格里在睡一旁的女人身上划划点点做算术,女人以为他要来事就放软身段等待,久也不见动静轻轻嘟囔声神经病,睡去了。瓦格里瞌冲朦胧时想定,最好寻自家亲眷来住,不能让爷叔一手遮天,防他一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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