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里犹太人大尤的故事(七)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4-07-28 13:28:45

【七】

塘里这小片破烂的建筑群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避过拆迁的厄运。现在它四周都是高大巍峨的大厦,剩下的三角形地块像在一件昂贵簇新的毛氅上缀了杂色补丁似的,无论怎样熨烫修饰都使人感到颜色戳眼褶折难平。

一阵紧锣密鼓的筹备,吉祥路塘里段多了两爿紧挨着的小店,一爿是饮食小店:大饼油条老虎爪、馄饨汤面桂花糕,料重量足传统手艺,店主三发;一爿是卫生品店:马桶草纸开塞露、肛泰尿片痔拴灵,货真价实无欺童叟,店主大尤。塘里人都暗暗嘲笑这两爿店开在一墙之隔显得别扭滑稽,幸灾乐祸地悄悄算定,其财运将随着喜庆爆竹的噼啪声和硝烟散尽而倾刻消退;果然,开张第二天就见那一对老板整日坐在各自店堂的柜台后面直愣愣地观赏路景,不出仨月两个原本挺挺直的身板佝偻得病怏怏的。

大尤扒住柜台思忖:生意如此冷清倒不如将那台老爷砂轮机搬到店堂里,捎带着磨刀剪挣些小钱,可转而一想不行,这么做多掉身价呀!堂堂一个老板腰系皮围裙,哼哧哼哧削刀磨剪刀,叫人见了笑掉大牙。大尤摆了摆头否定了自己的主意,干脆锁上门沿着临平路往下海庙方向走去。

三发愁得撇下那摞冷大饼和几大盆饭菜,迈出店堂左两步右两步进两步退两步,回眸琢磨着两家店的门脸:立刻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费劲吃力换来的却是食客稀落。你看看!大尤把他令人作呕的广告贴得铺天盖地,白底黑字写着全是与屁眼子及排泄物相关的文字,还照了个真人大小的老男人相片,花裤子褪到脚髁下瞪眼攥拳地坐在马桶上使内功。谁有如此涵养能读着这些腻心的破广告吞咽食物呢!路人看明白的知道这儿是卖吃的,看花眼的以为错进了厕所或者来到了“老军医”的肛肠科诊所呐!就如同老外内急寻“卫生间”跑进“卫生室”意思差不多。

三发气得直想发作但又找不到由头,仿佛自己打哈欠吸进只苍蝇般。是呀!协议上没规定不允许大尤这样做呀!人家贴的那些烂东西也没贴过界,占用别人的地盘呀!若说自己也照样贴些食品广告吧,那更显出荒唐:“浓油赤酱”旁边贴“泻立停”“;“红焖大肠”下面接着“另只眼的良药”;“崇明老白酒”上面挂着“李白斗酒‘痔’百篇”。这叫什么事嘛!三发只能无奈地连声叹喟。

这时,巷口走来了大尤,你看他毕恭毕敬地捧着一尊狗不狗猫非猫的木雕怪兽,嘴里还欢天喜地诌着什么曲子。三发似乎被大尤的情绪所感染怯怯地闪到一边轻唤道:“阿哥。”大尤也不计前嫌应道:“阿弟呀!猜猜我请的是哪路神仙?”三发说:“不晓得。”大尤神神秘秘地说:“不识货了吧!告诉你这是貔貅财神!”三发曾听过赵公元帅关公老爷没听说过貔貅,只能退到一边去。此刻的大尤害了话痨滔滔不绝起来,讲它是龙的九子讲它日吞万金讲它被玉皇封上屁眼,越扯越远。最后他自己都感无趣,阖住上下嘴唇进了自家店堂,留下个三发竖在上街沿发愣。

次日,大尤一起床就发现三发依样画葫芦地也在堂口供奉一尊貔貅。此后,一直是大尤造样三发学样,竟还翻出新样:大尤一奉敬陶朱公,三发就请来范蠡爷;大尤凌晨安尊三足大金蟾,三发傍晚放只银底招财盆。针尖对麦芒,癞秃战和尚,搞得你没肛门我没后门,你光吃不拉我不拉还吃,店也不像个店,燃烛焚香如同走进佛庙道观,根本没法做生意。

某天,曾经的那位电话间阿姨无意中经过此地,如今的她又拾起装神弄鬼的那一套,占卦施咒祈福忙得很呢!意想不到的是她那聋壅长远的耳朵此刻竟突然开聪了。大尤的悲调三发的哭腔她都听个仔细,然后拿着大凸镜抖抖瑟瑟地端详着两家的财神,缺牙的瘪嘴夹风夹涎地漏出一句话:“这两只貔貅是一对夫妻哩。”大尤和三发听了感到新鲜,怕她编诓追着问其缘由。老女人哼哼呀呀地诌一通韵文再用白话复给他俩听:“你们看这两尊财神筋脉一曲一张,胯物一阳一阴,雄貔纳财雌貅守财,你兄弟两人将它们请进屋本是天意,可现在你们两人斗得一塌糊涂,闹得人家财神夫妻做不成,财也全漏尽喽!”说罢,如同先前悄无声息地扶着墙挪来一样,又悄无声息地扶着墙消逝了。剩下大尤和三发尴尬地对视着,突然两人咧了咧嘴表示笑了,那笑声听上去像憋长气咳老痰。

随后的几天,塘里的两爿小店又是一阵忙乱,大尤把店里那些贱卖都无人要的货物统统装上黄鱼车,运到吉祥路口的养老院去,赢得一片苍老的吐词不清的赞扬话;三发拾掇着饭店傢什,留下有用的无用的全部送给了塘里的几家外来穷户,赚回几声豫北的浓重乡音。

忙完这一切,大尤就奇怪地失踪了。三发独候三天,警察遍寻三天,第七天大尤满面红光地出现了,领回来的一大帮子人,吓得三发和塘里居民心里害哆嗦,清一色的洋人:犹太国领事馆的外交官、提篮桥犹太会堂的传教士,、外高桥外资公司的洋高管等等。三发看着大尤陪伴众人楼上楼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打量个遍。听他们唔哩嘛哩各操洋腔华语上海闲话河南侉言聊上一通,竖直耳朵也没能辨出个名堂。

送走他们,大尤搓弄着双手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仿佛意犹未尽,三发悒悒地不知这是福还是祸也不敢上前去问,只能用目光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入夜,大尤将一道门二道门三道门紧锁,唤上三发在亭子间嘀咕了很一阵子才熄灯。

此后,大尤拖着三发天天往提篮桥犹太会堂跑,扫地抹桌当志愿者,还把身边自认为有价值的旧物包括那架老爷砂轮机都捐赠出去,很快就在那儿混得脸熟。大尤开始编故事了,当年提篮桥犹太人如何如何他张口就来,故事起先粗糙疏漏,多次重复也就纯熟圆满了。令三发既惊讶又佩服的是,大尤竟文绉绉地向满屋的记者介绍三发说:“这位正是史学界苦寻多年的开封古犹太人的嫡传后裔,几百上千年血脉不断不乱,你们瞧瞧他的脸庞和身段活生生一个欧洲人!”他话头一扯,可以从唐代某日某地一直蹿到当朝今晨此处,弄得三发像尊出土的兵马俑唐三彩似的到处去展览,有些女记者还会好奇地上前摁摁他的肌肉弹弹他的胸脯。三发享受着女人指尖的温柔,乐得不吱声。时间一长他俩俨然成了犹太问题的专家和古犹太人的活化石,整天西装革履一脸神圣而斯文地忙得不亦乐乎。旁边人看着着急,怎不见有人付给他们出场费茶水费合影费什么的呢!

其实,大尤明里笑容可掬地依旧编故事,暗地里却绕来兜去设圈下套。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三发曾经返过河南一趟,认了祖宗老屋,尽管与一帮子七拐八转的陌生亲戚无话可叙,可还是了了心愿,这就又重勾起大尤的思乡寻父的心绪。但美国不是河南想去就去的,其中最最绕不开的还是钱这道坎。所以他要三发当“撬边模子”,求着管事的哄着有钱的把塘里那栋小楼作为犹太人遗迹买下,而且是卖个大价钱。大尤赶着三发表演了很一阵子,自己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就咬破笔杆地凑了半张纸的报告往上递,还特别说明外国洋人来考察过了,挺感兴趣哩!人家接收时一脸的热情,但大尤等了长久终不见下文,想去催催也怕被责怪就天天阴着脸闭在家中打转。三发想安慰他几句却又找不出个好词也只能叹口长气作罢,后来他却自告奋勇地代大尤去问了几回,回来学舌说再等等再等等!

然而,日子过得飞快,一个瞌冲一年几个瞌冲几年,十几个瞌冲打下来大尤再也无法编故事了,即便使劲硬憋出一个故事莫说外人不听,三发不信,就连他自己的耳朵都觉得假得很。他俩又回到小楼的天井里偎坐在台阶上,顾不上那砖缝板隙一闪而过的红男绿女和墙外远远近近的喧哗市声,一味认真地抛洒些食物引逗着野猫和麻雀,只是雀儿日见稀落野猫却泛滥起来了,一窝一窝没个消停,在土砖漫铺长满苔藓的地上撒娇觅食逗春打盹。每到夜深时那群野猫寻欢掐架的声音拖着长腔悲调像婴儿啼奶,入得大尤和三发梦中幻作他俩为父当爹的异境来。

终于,一个洋人循着那架捐给犹太会堂的老爷砂轮机寻上门来了,自我介绍是大尤同父异母的兄弟。他长得如同当年他年轻的父亲一样,大尤恍惚间以为父亲回来了,他有一肚子困扰一辈子的疑惑需要求释,但嘴唇嚅动着终于没说出口,瑟瑟地站起身走进小楼,他老了,老得无法驾驭脸部表情,走路不惹一丝声息不掠一粒尘埃。

后来听说不是人家不要他俩的小楼,而是三发暗里去管事的那里阴阴地说些帮倒忙“撬倒边”的话,鬼鬼地提醒他们自己也有一半产权呢!

完稿于2013年6月1日老宅 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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