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里犹太人大尤的故事(五、六)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4-07-28 13:26:37

【五】

前面说过大尤自防空洞归来与三发对饮,一个佯装喝醉一个无趣下楼。其实下楼的三发并没有走远,前弄堂出后弄堂进又返回来了。今天三发肩负着神秘使命:上半日,过街楼电话间那位曾经在欧阳路摆摊替人算命扶乩现在专职喊传呼电话的女人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边,说她帮他接了个工厂里的电话,对方要三发把大尤带到工厂保卫科。女人又绘声绘色地说:迭个恐怕跟尼克松到上海有关系,保卫科的人凶声凶气地关照你不许走漏风声。所以,刚才三发听了大尤扬言去美国找父亲的言论很是吃惊,一瞬间方寸有些乱,只能跑出去捋捋思绪。他知道知情不报可能将自己牵扯进去。但也知道实情全报自己更撇不清干系了,再何况那姊妹俩知道是他告的密还不把他生吞活剥了!这样,在楼下踅来踅去的他还是硬着头皮跑上了楼,他感到这是个机会可借此吓唬大尤,大尤若同意,两个女人今晚就挪窝换铺,随后再哄着大尤跟他去工厂投案;至于告密,他那敢!借十个胆子给三发,他都不敢。三发推开房门:没人,屋里只有孤零零的那台机器趴着。起先三发以为他上厕所或别的什么地方去了,等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人影,便去四处寻找,从弄尾的厕所兼倒粪站那里慌慌折回时三发自语:莫非人跑了?

确实,大尤跑掉了。他在半醒半醉的酒懵中努力回忆刚才与三发说过的话,悔得直掴自己的嘴巴,臭嘴,臭嘴!他咒骂着自己:三发那小子一定会卖自己!话出似覆水,收不得赖不得,咋办?

大尤是被防空洞学习班关怕了。像文化大革命大革文化命命大革文化颠颠倒倒一样,此类不长学识长见识的学习班只是枯学红书一本,细悔罪孽三生。自打上次从下海庙被领出后,三发像没事样,可大尤就晦气接踵而至,记不清在这阴湿的防空洞里呆了多少回了,好笑的是那些人向他提出无数个稀奇古怪问题,浓缩起来有三大件:其一怎会越长越像华人,吃嘛药?大尤一脸无辜;其二说是犹太人,凭何据?大尤只能抹下裤子;其三把刀磨得飞快,宰甚物?大尤细一琢磨,是呀,每月每人定量只有几两肉几寸布,也就一块老鼠大小肉,几方婴娃屎尿布,犯不着要把刀剪磨得如此锋利呀?他于是死命往犄角旮旯里想,想着想着想到了险恶阴毒,只觉得脖后的赘肉一阵紧拽。好在那些人翻来覆去地折腾,时间久了也感油寡味糙,就把大尤撂在一旁似关非关似放非放地耗着。起先,关的人多倒也能作伴解闷,苦的是后来别人都陆续得“解放”,唯有他大尤却始终羁在那个连蟑螂都嫌无趣的地方,栅栏门外一张永远不变的麻且扁平的看守脸,偶有女工从外面通气口上经过传来交谈欢笑声,在他听来简直妙比莺啼鹂啭,惹得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阿梅,想象着她玉体横陈想象着她似水柔情。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肌肤相亲了,却又将再被关进防空洞,那种郁闷和无望由心底而生。

大尤感到自己仿佛是只饿成张皮屑屑般的臭虫,哪怕顷刻被拍死也不能放弃再吮一口鲜血。所以,他得先出去避一避,待明晨阿梅下班后俩人快活风流一场再被逮进去,总比硬憋着一泡春水无处泄败强。此生的关关放放他认命了,此生的男男女女他听运了。大尤戴上罗宋帽从侧门拐出弄堂,消逝在四平路来来去去的人流中。

这多年,他最熟悉的还是提篮桥区域。他对那遥远的德国某个小镇不可能有任何记忆,他从不识乡愁为何滋味,他把这纵横交错的弄堂当作故乡,认定形形色色的路人为乡亲,甚至能辨认出建筑物上的每一根线条和沟壑。所以他每有纠结烦心必到此走走逛逛,往往事情就不那么糟糕了。

此刻,他把罗宋帽的宽沿翻下,整个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惶惑的眼睛,像幽灵般踟蹰在街头。

这多年过去了,街面弄里似乎没有变化,只是到处都覆着悬着画上大惊叹号的标语和慈祥的伟人像,烘托得让人的情绪莫名地激起又莫名地宕下。

他站在十字街口寻找昔日的痕迹:那尖顶的房子以前是犹太教堂摩西会堂,再过去是奥地利人经营的维也纳皮鞋店;他记得那一排玻璃橱窗下总佝偻着一位老得莫辨男女的银发犹太老人,冲着天空神经兮兮地念道:嗬哎,元首!嗬哎,元首!那奶色墙里是白俄人的面包房,每当捱到饥肠辘辘时和善的面包师总会笑呵呵地递上一个免费的热列巴;那歪斜的冬青树后是波兰人开的卡莎美发厅,玻璃弹簧门里的小伙计会翻出许多刀剪交给他修理,照顾他生意。他缩着颈脖踱到原百老汇戏院门前,灯光昏暗人影稀疏繁华尽散,可他清楚地记得那屋顶上有家司考脱花园,有钱的犹太人都聚在那里喝咖啡。他曾经去那里寻找彻夜不归的父亲,撞见父亲搂着一位胖胖的中国阿姨正在唱着一只犹太民谣,眼泪鼻涕沾挂在胡须上。每次途经此地,大尤都巴望能遇到老熟人,不图帮衬只求叙旧忆故,但他每次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且莫说这种可能几乎为零,既使与那些洋故人邂逅也莫去搭讪,你没见周围窗洞里闪着贼亮的眼睛么!

他转进舟山路从一个又一个弄堂门口经过,三益里贤达弄源福坊乐渔村。往事不远余烬未散:从他记事起就在胸前捧着个竹壳暖瓶在迂回弯曲的狭窄弄堂里穿来拐去,到一个藏在一片矮房子中的老虎灶上泡一瓶开水。滚水哔噗竹筹哗喇,店老板红脸膛上总是沁出一层油汗,胸脯爆凸像揣着两只葫芦的老板娘一见到年少俊秀的大尤就会塞给一枚檀香橄榄。

那是因为,每逢中国胖阿姨来家里,父亲都会支使他去泡开水,时间一长就养成了习惯,一听见那破楼梯被胖阿姨踩踏得发出将要折断的吱嘎声,他立马提起暖瓶下楼出门去了。说实在的,大尤也很喜欢干这活,这既可逃避那些枯糙乏味的学校作业又能看见许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那一扇扇黑黜黜的门和窗,那一条条深幽幽的弄堂小巷天天都在变幻,时时都可能出乎意外:进进出出有售粥缝穷挖鸡眼的,有烘饼修伞锔砂锅的,有乞讨测字做道场的;打情骂俏搂抱亲嘴,卖呆发飚品茶对弈,择菜剖鱼煮饭涮洗,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一次他眼见着几个健壮的女人不知何故把一个男人的衫裤悉数扒光,给那软短的**上涂糊了层稠柏油。还有一次,原先弄堂甬道边排一长溜码成两摞的马桶被个武痴子捅翻了,脏物横溢,溅起的滩滩沱沱将弄口的警亭都染成蜡黄一片,顿时,狂笑咆哮车鸣警笛乱成一片。

此刻,天已很晚了,一轮青凛的月亮仿佛悬挂在西边小楼的晒台上,那里谁晾的衣衫忘了收进去,风吹舞动,像一只大鸟在掠扇着黑色的翅膀。大尤望去:这弄巷太深了,霾汽氤氲得砖缝里都渗出水滴,过街楼层层叠叠地延伸,有一道过街楼就有一条分叉开去的支弄,每个支弄又有许多架过街楼再往外分出条条小巷,犹如一蓬硕大无比的植物枝椏繁复交错,形成一个网状的区域。它像迷宫,迂迴曲折弯绕扭拧,常常几步之外看去巷死弄尽无路可走,可近了细辨,两楼之间尚有缝隙,勉强塞过一人,出得关隘又是豁然开朗,有好事者在墙上书题“百通门”。有时你从这条马路的弄口进去,穿过几个门洞,东西南北走上几步,掉头一看竟由另一条马路钻出,使你好久好久也不能把时空续接上。

置身于其中的大尤拐过一个墙角再折回一个墙角,走走停停,在这样记载着浓浓的昔日时光的氛围中,他惴惴的心渐渐平复,久已消逝的感觉又淡淡地回来了。一向只讲究现实的他竟也悟出点禅意:弄堂里常常是墙角这边洞房花烛春光桃面,墙角那边扑天抢地招魂出殡,大喜大悲大开大阖看多了看熟了也就麻木了,只当作看旧时西洋镜,扒住黑箱子的镜筒往里瞄,文文武武媚媚素素吟吟啸啸,自己尚未看个明白就灯熄镜闭走人了。他默默祈祷现在的一切也如西洋镜,糊涂人观糊涂剧,唱一出掐头去尾的无常戏,只要钻经三座过街楼迂转三个墙角,一切就会云消雾散,就会阳光灿烂;可他又自嘲地摇摇头苦涩地笑了。

这时,前面一位女人横插着走过,像夜猫般悄无声息。大尤知道那条小巷贯通长阳路,这是三发带他熟悉的捷径。这不由得令他想起了三发,三发曾经传授他一些上海小市民的生活小门槛:如何明占便宜暗揩油,如何夏腌咸菜冬风肉,以及如何做到天天清水就大饼也不弄乱裤缝和头路的技巧。甚至三发还手把手地教会他涮洗马桶:先在马桶内倒入些蛤蛎壳,再用粗竹蔑的长柄刷把马桶捣出敲击西洋鼓般的节奏,倾刻就刮削下陈垢宿痂,那可是个技术活呀。记得那年,上海犹太人都被驱赶到几个弄堂里,电焊封死大门,东洋兵端着刺刀站岗。饥饿难耐的大尤天天手把铁栅栏眺望对面房檐上自由飞翔的小麻雀。一天,一块大饼砸在他的额头,天上下大饼雨了!惊得他以为自己饿晕了,慌慌找去,只见对面墙上的窗户全部打开:三发和许多中国人正隔着窄窄的弄巷朝隔离区内掷扔大饼。以后的时日,大尤和全体犹太人一起硬拧着脖子美美地咽下这些冰凉的大饼,以弥补配给米的不足。也怪,后来大尤遍尝沪上大饼再也吃不出当初那种特别清口养胃的滋味。

大尤的思绪在跳跃:恐惶与释然,情敌与兄弟,怀旧与现实,忽东忽西地胡思乱想着。

天快亮了,寒空仿佛被冻裂开来似的送来一阵声响:有轨电车叮噹,送牛奶车泠泠,拉粪车辚辚,人踏菜车吭唷,这是城市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的第一波市声。墙旮旯有个卖豆浆大饼油条的摊位,几位师傅围着案板忙碌着在面团上和糅抻擀捏,油桶改制的炉子火焰跳跃着窜舔着铁锅底。这么早怎会有人颤拉着京胡,干涩尖锐。

远远的弄堂深处昏黄的路灯下,几条汉子咋咋唬唬走来,忽明忽暗的烟蒂像几粒猩红的小眼睛。大尤知道这是巡夜的联防队,被他们缠上将会麻烦不断。他迅速走出弄堂,沿着长阳路直往东去,过了一个路口又过一个路口,被一簇柔和的灯光指引着来到以前的巡捕医院现在的区中心医院。这里相对安全些,先进去暖和暖和。大尤想。

急诊室内,一夜忐忑的大尤摘下罗宋帽搓弄在手中,悄悄拣了个僻静的角落,坐在长靠椅上疲倦地闭上双眼。他插入裤兜的手触摸到一个物件,那是块遗忘的速溶咖啡。他唯一保留至今的嗜好是每晚冲沏上一杯咖啡,当缕缕的苦焦味蒸腾起来,歙嗅一下就能体会到宽心的抚慰。“同志,需要帮助吗?”一位大眼睛的女护士柔柔的说。“哦,没有,但能给一杯水吗?”大尤犹豫地说。女护士指了指水桶的方向转身离去。望着女护士颀长的背影,大尤想口罩和白大褂遮裹着的她一定很漂亮,她和阿梅一样耐看。

窗外东方既白,从门外进来的人都披一身寒霜。大尤离开医院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他这样想:凭这多年的经历,像尼克松这样近乎妖神的大人物来临上海,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自己伸头缩头必是挨刀的份,而无关乎三发如何。既然这样,还不如索性回去,来个痛快,几十年都过来了还怕这一遭!更何况那个可心的美人儿阿梅此刻正等着自己呢!

塘里的街面上寂静得仅有几只麻雀在蹦跶着拣啄着什么。大尤像贼一样缩在电线杆后面估摸着三发已经离开家上班了,便闪进自家小楼,瞥见三发惯常停放自行车的位置是空的,他更是定心攀上楼。阿梅的房门虚掩着,借着窗外的晨光大尤看见阿梅像往常一样侧蜷在床上。听见声响她挪了挪身让出个位置,言语如梦呓。大尤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只是卸去全部的衣衫,只是钻进温暖的被窝,只是扳过女人的圆肩,老到而老套地进行着一切。

以往这一刻,这女人或主动或被动都会以湿润润的缠绵和甜得腻人的絮絮叨叨表达出肌肤的饥渴,然而现在大尤明显感到身下的阿梅只是心不在焉地迎合他,急急地显出尽量想早些结束这场游戏的情态。他讨厌床上的寡汤淡水就蜕身下床问道:“三发上班去啦?”阿梅挺起身子说:“昨晚你走后他去找你,人没找到,自己却被关进防空洞了。”大尤微愣问道:“犯什么事?”阿梅的声音有些变调:“他们发话,只有逮住你,三发才能放回来。”大尤愕然,重重地挨着阿梅坐下拉过她的手攥在一起。阿梅与大尤对视:“去吧,你是老外,与咱们不一样,都说他们对你不敢怎样,早前三发和你亲如兄弟,现如今又是一肩挑,你不救他,谁救!”大尤木木地摆动脑袋面露惧色。阿梅用力掐着大尤的瘦臀说:“跑,叫你跑!谅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大尤依旧一声不吭,憋着憋着喘起了大气。阿梅猛地掀翻棉被蹦下床来,也顾不上赤裸的白膘肉身拔挺嗓子骂道:“你倒说话呀,便宜你占尽了,油水你揩完了,哪一回本女子不是陪你玩个尽心称意!现在一有事吓成绿毛龟了。”骂完,她又扭动腰肢贴住嚅嚅嗫嗫的大尤语调变得柔软起来说:“三发是阿兰的人,你去把他换回来,关防空洞我为你送饭。一颗什么松走了,你放回来,我就是你的老婆。”见大尤依旧没动静,她又板起脸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你必须得去,因为三发是我妹子的人,她疼他!”

房门无声地推开,大尤感觉到门外站立着的是阿兰,尽管未曾瞥上一眼也能想象她此刻已被憔悴和焦虑写满全身。她脚下搁着一卷铺盖,手上捧着几本套着红塑料皮的小书。那可是大尤面壁于防空洞时反复虔诚诵读,熟稔得几乎可以整篇背下的文章:手一摆《别了,司徒雷登》,问一声《南京政府往何处去》。大尤定睛朝阿兰身后看去只见电话间女人等一干老邻居都紧绷张刮过浆糊似的脸朝他望。他嗥地一声双手掩面蹲在阿梅脚下。

欧阳路上云半遮人微醺,冬天难得的好太阳。居委干部扯着嗓子指挥塘里的居民把晾晒在外面的衣物单被以及拖把尿片之类的零碎全都收起来,哪怕太阳再灿烂也不许挂出来。四平路上一夜竖起了长而笔直的厚纸板墙,墙上描绘得花花绿绿,蔽挡住后面那些破烂的棚屋和一切有碍观瞻之物。路边一老一少呆呆地看着:少的掩口说,尽糊弄洋鬼子。老的悄悄纠正说,你不懂,这叫“洒扫庭除”、“拥慧迎客”,老辈的礼数。吉祥路马路菜市场每个摊位上鱼肉虾鳖鸡鸭等各种副食品骤然丰富起来,鲜活腌腊鲞渍熏,绿肥红瘦紫茄翠果,堆码得整齐冒尖,但掏钱的人很少,都眼热地张望着。

阿兰提拎着铺盖卷走在前面,大尤耷拉着脑袋跟随其后,紧跟着的阿梅神态古怪,怎么看都像押着大尤。


【六】

活了这大把年纪大尤总算彻悟了:过日子与中国式磨刀剪一个理,紧蹭一下慢推一下,刃口窄了快了,青砺石薄了透了,无论你是否愿意,细细糙糙都得一天天蹭一日日磨,命硬的磨得老钝愚迂,命软的磨得形消魂丢。谁能逃过!

他和三发都已成了鳏夫也没个后,模样没法说人却扩大了一圈,老兄弟俩整日偎在天井里仰脖子望天:一个用冷羹喂野猫,一个用残菜逗麻雀;野猫偷走麻雀的口粮,麻雀鹐去野猫的食物,都会引起小声而持久的争执,脖子上爆出的一绺僵筋有一阵子不能化褪。

这些年,耳听得圣人伟人强人大人来来去去,云遮雾罩尽干些神仙的活,没咱升斗草民的事;但眼见得塘里没了闲人,熙熙攘攘脸上渗出油光地狂转疯忙,一会儿张三驾着辆鬼亮的小卧车没事也嘟着喇叭驶回塘里,一会儿李四有钱翻豪楼连狗舍猫窝都安防盗栅栏。最恼人的是街口那家粉色暗香的小店,隔玻璃望去只见那些掐得出水的妹子频频招手哩,大尤和三发只敢低头瞥一下养眼而已,从不敢迈步,莫说身子骨经不起折腾,要说折腾后囊中干瘪付不出钱咋办!

大尤和三发不傻,知道这都是钱在后面挺着,有钱是大爷他爹,瞅着或人或物不顺眼都可拍案大喝:“买他下来!”所以跟谁有仇都无碍,但不能跟钱有仇!终于,有一天这对老男人仿佛一个长瞌睡醒来般,精神特别抖擞地说要去挣钱啦!大尤莫名地哼上句:“苏州河回流苏州头。”三发胡乱应对“吴淞江拗断吴淞口”。粗听牛头不对马嘴,细品却是马嘴不对牛头。

其实这两嗓子也不瞎吼,犹如夜半如厕吹口哨,壮胆!重要的是接下来俩人拍破脑袋也想不出干何种买卖能来钱轻松来钱快:磨刀剪不行,吆喝不少挣钱不多;贩卖屎尿不行,有屙的没买的,有卖的没屙的,见过储藏粮油百货的没见屯积屎尿大粪的。怎么办,大尤提议与其关在屋子里苦思冥想还不如出去走走,寻觅商机。于是他俩跑到四川北路底分手了,一个西去一个东往,相约晚上回家见。

在一个地坪光滑如镜的大商场里,营业员如磕头虫般殷勤地哈着腰招揽生意。大尤对靠墙的那一溜白生生的马桶发生了兴趣,横着竖着望了许久问一位卖货的女人:“咋这多揿钮?”对方说:“冲洗烘干除臭六大功能哩!”大尤说:“嘻嘻,能把屁股烘焦不?”对方翻了下白眼。大尤又问:“能脱裤子试试不?”对方一愣随即哇地嚷起来:“保安!老头耍流氓!”大尤慌慌地逃出,跑出很远还悸怕有人追上来,一回头差点撞上玻璃墙,他想,妈的不讲理,几千块的东西还不让试,搬回家屙不出咋办!

随后他又蹓蹓跶跶来到一家老字号中药店,招牌黑底金字甚见功底。柜台上有几个硕大的瓶子,那里面用酒浸泡着无数具粗如肉橛部位隐晦的动物器官。大尤在店门口犹豫着,一位女店员热情过分地挽着他的胳膊往里拖,用胭脂气呛他,甩大胸脯揉他,臊得他直往后躲闪。下台阶时他绊了个趔趄,身子摇晃间拿定了做何买卖的主意。

见天色已晚,大尤便兴冲冲往家赶。亭子间昏暗的灯光下三发守着满满一桌小菜早已等候在那儿了。

一下午,三发可是哪儿也没去,径直奔了山阴路一家小吃店,点全了里面所有的菜肴打包回家。他的本意是劝大尤与他合伙开家小吃店,依葫芦画瓢,别人烧啥咱烧啥。俩没了女人的男人天天烂面条将就,想起就吐酸水。自己开个店起码能喝上热汤吃口热饭。

吃饭慌个啥!进得屋来的大尤嘴上说得轻巧,屁股却沉沉地往下坠,他大刺刺地坐下端起酒盅自顾自地呷了一口,填一大口菜送入嘴中。他举着筷子指点三发说:“做生意的事,我有眉目了。”三发说:“阿哥,快说呀!”大尤故弄玄虚说:“急个啥,我先讲两个故事。”

故事之一:当年尼克松来上海,那些洋随从胡吃海喝但就是憋着忍着不屙。中方管事的看不懂了,莫非集体便秘?差便衣前去侦察探明缘由,原来那时的老美如厕后惯用自动揩洗屁股机。中国最高档的卫生间亦无此精乖的机关,楞是要熬回美国去。中方管事的一听急了:事关国格,再输也不能输在马桶上!当下安排个人蹲在马桶楼下一层,待那洋人方便完事,就从马桶里伸出手来帮他擦洗;那洋人爽罢奇怪了,上海还有如此先进的马桶,掉头往屁股后瞅。下面的人不明事理以为又来了个大白腚,照着给那洋人脸上就抹上一草纸。

三发将信将疑地问:“你瞎胡编的唦!”大尤长叹一声说:“关在防空洞里听人吹的。可你别说,巧的是今天我在商场里看见了这玩艺儿,学名叫‘全智能马桶’你不懂,就是老美用的那种马桶。”三发不解地问:“那又怎么样呢?”大尤说:“贩来卖呀!

故事之二:老岳丈在世的时候,每年春雷第一声的夜半,他焚香沐浴更衣,秘不宣人地往成箩的小竹筒里灌以三岁童子尿六磨甘草末九暑蝉翅翼和就的药浆,再把蜜蜡封严的竹筒深浸在粪坑里,历经酷夏清秋严冬三季阴熬,二年来春捞起置坑棚间避阳处晾上八八六十四天,自成熟膏油。谓之“人中黄”。专治热风狂癫狷迷。每当“菜花黄痴子狂”的春天前来求药者往往掷重金而求一竹筒。老岳丈曾用此抹过阿梅阿兰哩!

三发困惑地问:“那又怎样呢?”大尤一拍桌子说“咱家祖传,如法炮制,无本大利哩!三发看着听着大尤如此这般地说得一套又一套,往日就不利索的嘴此刻更笨拙了说:“阿哥,还是开家小吃店吧,钱来得稳当,你看这些菜阿拉都会弄的”。大尤翻了翻白眼不加理会只管自己继续说下去:“老岳丈当年创下的这行当还有点噱头,人生在世何物最不堪忍磨?告诉你屎鼓屁眼尿胀泡,什么寒暑饥饱男欢女爱都排在后面呢。依我看,马桶里发黄的不都是粪段子,还有黄金哩。这里面的论理深得很呢,你不懂了吧!”

大尤踱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三发在旁闷不作声,便停了下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三发说:“阿哥,还是开小吃店生意,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买卖好么。”

说来也怪,一向性格随和的三发今夜却倔犟如驴,无论大尤怎样说,那怕说破天,说得舌头都烫得如狗般地耷拉出来乘凉,三发还是摒牢那三个字“小吃店”!大尤绝望了,他咬牙切齿地吃菜,青筋暴绽地喝酒,直到盘碟赤光见底,酒瓶净空横卧,三发还是丝毫不改口。大尤欲作最后的努力,恐吓地嚷道:“分家,分家!”三发声调不高但一字字地吐音:“分就分!”大尤跟进一句:“签协议!”三发反击道:“你写罢我签罢!”两人呼地站立起来憋粗着脖子相对着鼻尖膨竖着毛发,墙上落下的剪影是一对咬嘴斗狠的公鸡。

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如此了。当晚俩人就煞有介事地朝协议上签字画押。反正这门亲戚快做到头了。次日便请来施工队依照协议,各占一半地砸外墙砌内墙封窗掏门忙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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