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店里,张小芳听人说过,赵江西的祖母很有意思。她老人家终日神神道道,通神通鬼,一会说人话,一会说鬼话。顾胖子说,店里桌椅自己移动是她老人家指挥鬼魂来做的。张小芳的家乡是藏传佛教之处,老年人中神神道道的也不少,因此,她很想看看这位老祖母是否真的通神通鬼,是否跟她家乡那些通神弄鬼的老人是一样的?
他俩来到老祖母顾满丽的房间。
房间里很暗,白玉兰树冠、回廊都给房间遮着光,紫色窗帘挂在墙角,沙发上一片幽暗,奶奶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电视在播公告;浦东一处要建路,那里的坟墓要迁出。
老太太见孙子进来就骂人:“老祖宗都不要了,这些不孝的东西!”
“奶奶,你这是骂啥人呢?”
“电视上那些不要祖宗的人。电视天天播,也没见有人出来搬迁那些老坟!”老太太愤愤不平。她的眼花了,重影,张小芳走到门边她也没看清。
赵江西一方面抱她坐正,给她脑后垫上小枕头,一边笑着说:“奶奶,人家搬了坟也不会来告诉你的,你真是多管闲事。”接着,他把张小芳拽到她面前,介绍道:“这是张小芳,是江山店的出纳。”
奶奶关了电视,打量着张小芳,说道:“你又带个姑娘回家,一个比一个漂亮。这姑娘真漂亮……呃,呃,啥辰光给奶奶抱重孙子欧?奶奶抱不上重孙不闭眼哪……”
赵江西怕张小芳尴尬,叫她坐在奶奶旁边,说道:“我跟她不是恋爱关系,奶奶,你不要乱扯。”
奶奶戴上眼镜贴在张小芳脸上仔细瞧,嘴里在嘀咕:“这姑娘细皮嫩肉,杏儿眼,樱桃嘴,漂亮,长得真漂亮……喂,孙子,不是对象带家来干什么?”
赵江西只有对她笑。
奶奶开始“查户口”式的盘问,问张小芳是哪里人,结婚了没有,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什么学校毕业。当张小芳回答到大专会计专业毕业,有文凭时,奶奶笑了,她那缺齿的嘴角流出了口涎,滴在衣襟上。张小芳立即用面巾纸替她揩了。但老太太并不领情,她说她的那张大专文凭是假的,是花钱买的,因为她孙子、外甥里就有几个是买假文凭的,他们告诉她还要她保密,嘻,嘻。
张小芳并不想解释,她晓得赵江西带她来见他祖母是友好的表示,不过,这只是过场戏。双方亲近了,他便会跟她谈重要的事,她在期待着。
老太太忽然神神道道,手按嘴唇叫他俩噤声,然后,她惊叫道:“孙子,你看这女孩是否像一个人,像谁啊?像刘小庆!”她为这个发现睁大了眼睛,手舞足蹈,大声嚷着。
张小芳向赵江西笑笑,两腮桃花般的红艳,现出一对酒窝,轻声慢语地说道:“奶奶,我哪有那福气,人家刘晓庆是大明星,又有本事又有钱,我可不敢跟她比。”
“你是干什么的?”老太太开始抽烟,呛了,又猛吸。
“打工的,从四川山里出来打工的。”
老太太很高兴:“打工好,有本事。我当年也是从山里出来的。”她絮絮叨叨说开了,也不管孙子在旁边提醒她这事说过几百遍了,她照样说。她生在宁波乡间的大山里,她家原本相当富有,乡下有土地,镇上有商铺,那时世道乱,先是屡遭土匪抢劫,乡下土地卖了,接着东洋鬼子来了,烧了镇上的商铺,家里只剩下一条船,她跟家人漂流到上海。父母捞鱼摸虾,她去打工,纱厂挡车工、小酒馆跑堂的、洋行里的“花瓶”,她都干过。后来,在她十七岁时,由媒婆说合,父母之命嫁给祖上是安徽的赵家。赵家本也是渔民,那时已经不打鱼了,定居在白莲泾,开小吃铺,我就跟他爷爷一道做,先开一个馄饨面铺,再开宁波汤团铺,小酒馆,把店从浦东开到浦西。我生孩子也多,一年一个,两年一个,我跟我嫂子来个生小人比赛。我家因为穷,我哥就给川沙顾家招女婿招去了。顾家在修小铁路时发了财,就是那条周周线,周家渡到周浦的那条铁路,现在,那条铁路早拆了。可顾家祖辈在那时发了财,怕断香火,便把我哥招了去,好吃好喝,让他多子多孙,我嫂子也争气,生了十三个小人,可成活只有三个。我的儿女有十个,当年在白莲泾是有名的大家庭。
老太太还要讲下去,赵江西拦住她:“奶奶,我伲还有事,你的故事下回再说吧。”
奶奶一把拉住小芳不放:“不准走,我打过工,我儿媳妇打过工,我伲赵家跟打工的姑娘就是亲。我小洋房的事还没来得及说呢。你们为小洋房争啊吵啊,你们串通一气要把小洋房卖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太太又点烟又咳嗽,手在颤抖,烟灰簌簌落到手背老年斑上,火星闪了一下又灭了。赵江西赶紧替她捶背,抹去手背上的烟灰。老太太睁大琉璃球似的眼睛询问道:“你们败家子要卖祖业,小洋房是我跟你爷爷造起来的,也有你打鱼的太爷爷一份功劳。现在,你们要卖掉它,问过你爷爷吗,问过你们太爷爷吗?他们三天两头来我这里问讯,他们着急着呢!”老太太琉璃球似的眼珠在闪亮,得意了:“他们天天来巡,刚才你爷爷还来过,他只跟我说话,你们见不到,你只能听到他上楼时嘀笃嘀笃楼梯响……”
张小芳想起饭店里桌椅会自动移动的怪事,便问:“奶奶,你说的是真的,江山饭店里的桌椅也是爷爷来……”
老太太张着缺齿的嘴嗤地笑了,她被自己的笑噎住了气,憋得脸颊现了红晕,缓了好一会,神秘地说道:“那是我叫他去帮忙的。我告诉他,你孙子有出息了,开饭店,开花店……”
张小芳家乡的人普遍信佛,她从小就信神信鬼,近几年来,经过打工的生活磨练,她心中除了有佛就是信自己的努力,遇事靠朋友。现在,听老奶奶这么说,她又开始将信将疑。
赵江西是在赣南井岗山与上海无神论的环境里长大的,他从不相信奶奶见着爷爷鬼魂的说法,也许是奶奶梦里梦外,稀里糊涂,把爷爷生前事当成现在的事了,把过去的事与今天的事搅在一起了。他也不相信饭店里桌椅自动移动是爷爷魂灵来推动的。他觉得那是表弟顾胖子搞的花样。顾云祥想帮他,常常出些怪点子,桌椅移动恐怕就是他的怪点子之一。当今社会,只要你搞出点新闻就能吸引人,饭店里有新闻就会引来许多顾客。江山饭店桌椅会移动有祖宗来帮忙,这条新闻的确引来不少顾客,不少人来店里就餐甚至一个晚上不走,就是为了观看赵家祖宗的魂灵来搬动桌椅的奇事。其实,桌椅移动很可能是顾胖子脚下搞鬼,有人说在灯光忽暗忽明的瞬间,看到过顾胖子拉动缠住桌椅腿上的塑料绳子。赵江西也不想说破,现在竞争激烈,各使怪招嘛。
此刻,他也不想多说,只是拉张小芳走,到小客厅去谈工作。
张小芳临走时才想起提包里的礼物,一包芝麻酥,苏州的,一包赤豆糕,乔家栅的。老太太很欢喜,说很合她的口味,她希望她常来。她要讲她顾满丽的故事给她听。
张小芳现在人情通达,五年前她从大山里出来的时候感到外面世界真精彩,样样新鲜样样要学。因此,她虽然像许多外出打工的山村女孩一样单纯、朴实,热忱。但是,张小芳不懵懂,在外面漂要识人。识人最重要,弄懂人啥事都会迎刃而解。俗话说“慧眼识英雄”,这话对女孩子来说一点不错。
张小芳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在楼道里说:“赵总,你对奶奶很孝顺,奶奶也很喜欢你。”
赵江西开了小客厅门:“我是奶奶带大的,对奶奶的话不敢违背,现在大家都要卖掉小洋房就是奶奶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小客厅的沙发与奶奶房间里的绒布面沙发不同,是真牛皮面子,从墙角半圆形摆过来占了一面墙脚。小客厅里没有花瓶,墙上也无绘画,字联,在落地窗外有一小台,上面架着电咖啡壶,摆设很简单。通向卧室的门敞着,大单人床头有一摞书。
张小芳坐到沙发里问:“这么好的小洋房为啥要卖掉啊?”
“大家要分钱用,这是一。”赵江西开始煮咖啡,然后坐下来说:“第二,怕拆迁,担心拆迁费比卖价少呗。”
“是吗?”
“我伲不谈这个。”赵江西微笑着,缓慢而温和,扬起眉头:“我想要你谈谈你自己,让我对你有个全面了解。”
张小芳脑子里那根警惕的神经立即“嘣”地弹了一下。据她平时观察,赵江西这种表情最诱人,他鼻挺眼长,脸庞淡黄,身高虽近一米八,但并不粗壮,给人一身清秀的印象。应该说赵江西是漂亮的江南青年,对女孩子是有吸引力的。他现在这样微笑着,柔声与扬眉,是他一种美的显示。他要她谈自己是什么意思呢,想勾引她?他这么做也太笨了,他不会这么笨的吧。
“赵总,你要我交待我过去,不会是要跟我谈恋爱吧?”张小芳笑着打棒道。
“看你都想哪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起码现在不是那个意思。”他想不到小芳这么直率,问得这么实朴。咖啡煮好了,满屋充溢着香味。他欲去倒咖啡,被小芳抢在前头,但他还是令小芳坐下,他说在他家里你怎么说也是客人。
这么小小的细节使小芳深深感动,她觉得赵江西待她很真诚。她要讲她的过去,请奶奶过来一起听。
奶奶请过来了。
她开始慢慢地讲起来,讲到动情处不由地哭了。她这场动情地讲述,使赵江西从此离不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