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张小芳的身世很苦。
她家住在川北高原的一条山沟里。那里的海拔很高，一般都在三千五百米左右。寨子不通公路，到县城需要翻过一座山。寨子七户人家，一律藏式雕楼建筑，家家屋里有佛堂，屋外飘彩幡。
张小芳从小死了父亲，母亲带她回外婆家住。她父亲是山东来的干部，在州里开政协会议的时候认识了小芳的姨太婆，姨太婆便把阿妹的孙女介绍给他，婚后，生下了两女。小芳的爸死后，她妈也没有再嫁，把她姐妹俩拉扯成人。小芳妈叫才旦卓玛，为人坚强，不过，姨太婆也帮了不少忙。姨太婆是个传奇人物，幼时因家贫外出为佣，后被头人收为第九房姨太太，那时她才十五岁。那一年秋天，她和家奴到河边取水，见一队红军从山口来到面前，一位身材高大的首长把枣红马拴在大青树上，和颜悦色的向她打听附近有没有村子，头人住在哪里?她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她把他们带到家里，她后来才知道他叫毛泽东。毛泽东与头人谈得很欢，头人招待了他。他给头人送了枪枝弹药。头人允许红军进寨子驻防，并且送了不少粮食给红军。
解放后，头人死了。省政府来人找到她，她便当上了州政协委员。从此，她在不少场合总是讲她在河边遇到毛泽东的故事，现在，姨太婆八十多岁了，她仍在讲这个重复千百次的故事。
孤身一人的姨太婆与她们同住，她有政府发放的生活补贴，而那生活补贴养活了小芳姐妹俩。
小芳讲到这里，不知为何事感伤流下了眼泪。
接着，她喝了一口赵江西递过来的咖啡，又讲述起来。
她在读完小学的时候，她妈把她与阿姐小芬都许配了人家，接受了人家的彩礼。小芬许配给孙村长的儿子孙云山，她许配给邻村的一户殷实人家曹家，男孩叫曹大用。大用长相不赖，只是听说他不肯读书。后来，曹家把曹大用送到庙里当喇嘛，到了十八岁那年，曹大用开始上山追逐挖笋的妇女，影响很坏，被庙里开除还俗。他死皮赖活地要和小芳结婚，那年小芳才十六岁，家里除妈妈不表态外，一家人都采取反对的态度，尤其是姨太婆见到曹大用就呵斥他滚出去。妈妈为啥不表态呢?她怕曹家讨回彩礼。后来，曹家因为娶不到小芳做媳妇，便扬言来抢人。
如何防止曹、孙两家逼婚抢亲，近来成了姐妹俩经常的话题。那天是五一节，姐妹俩到山上去挖野菜，在南山坡上有许多野生的黄花菜。她们采了一背篓的黄花菜便想歇一歇，先到溪水里洗了脸，就到石碉里乘风凉。石碉是川西北高原特有的古代建筑，是古代村民御敌的堡垒。这座石碉是哨碉，全是石块砌成，高约35米，内圆外方，十米以上的石壁上留有许多的洞眼，里面架有木梯。姨太婆曾给她们讲过石碉的故事，据传清代乾隆帝曾率大军来攻打过这里的少数民族，在石碉前面屡吃败仗。
现在她俩坐在木梯上望着山脚下轻便公路，又谈论起最使她们心烦的话题。
小芬说：“姨太婆真好，要不是她老人家顶着，我们姐妹俩早成人家媳妇了。”
小芳:“阿姐，听说村长与曹家勾结一道，硬要把你娶走呢，怎么办?”
小芬不作声，用镰刀在地上划着。
这时，从轻使公路上开来一辆吉普车，穿过一座树林往村子里的方向开去了，溅起一路土尘。
小芬望见那辆拐过山角的吉普车，说:“阿妹，我们命不好，家里又穷，妈妈没办法，她只有把我们嫁了。”
小芳愣愣地望着吉普车留下的烟尘，紧抿着嘴。过了一会，她把镰刀斫在木梯上:“阿姐，我们逃跑吧，我听在成都打工的同学秀秀说，外面世界很精彩，在山沟里呆一辈子不会有啥出息的。”
小芬吃了一惊:“那怎么可以?妈妈会伤心的!”
小芳知道阿姐软弱，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她的主意已定:“我们出走到外面去赚钱，以后把彩礼还了，这样，妈妈也不愁了。”
“这，这……”小芬平时遇事是听小芳的，这时，她更拿不定主意了，急得舌头直打结。
小芬长得也很漂亮，有点像刘晓庆，但嘴唇嫌厚了点，这在有些人看来是愚钝的一种象征，美中不足。不过厚嘴唇在另外一些人看来，十分性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美。所以，她们姐妹俩站在一起，人们无可争辩地一致认为薄嘴唇的小芳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姐妹俩是那条山沟里的窈窕淑女，众多人家的君子都把眼球盯着她们，一致好逑呢。
因此，孙家、曹家更加着急，经常在一起策划如何把她们娶回去，今天，曹大用带着人开着吉普车来找孙家父子，准备抢人。
曹大用长得浓眉大眼，可称帅哥，唯一不足的是那小分头显得土气，一绺长头发总挂到眼梢上，妨碍视线，因此，他养成甩脑袋的习惯。这时，他在孙家厅堂里坐下后一甩脑袋，企图把那绺不服贴的头发甩到额上，说道:“孙村长，自家媳妇眼看着娶不到手，咋办哪?”
孙村长正为小芬娶不进家门犯愁，他多次请人跟张家说情，可是，张家总是推托孩子还小，等几年再说，傻儿子也曾来过硬的一手，被小芳打了出来，所以，软硬兼施并不中用，他也拿不出好主意。他呼了一阵旱烟，说道:“哪有啥办法哟，大侄子，你有啥好办法，总不能抢人吧?”
曹大用晓得孙村长为人阴险，故意正话反说来挑逗他。他说道:“有你孙村长作后台，抢她张家两姐妹又有何妨?我想，我们以谈婚论嫁为名把她俩弄到我家，那时，我有办法对付小芳，对小芬吆就要看云山兄的本事了!”
傻子孙云山揩了揩嘴角流出的口水，呵呵一笑，口齿不清地说道:“那没问题，我会骑在小芬身上，叫她跑不了!”
曹大用撺缀他道:“云山兄，光不让她跑了不行，还得让她给你生个儿子。”
他这句话可谓一箭双鵰，说到孙村长的心里去了，孙村长一直急着抱孙子呢。孙村长笑眯眯地说:“把小芬小芳弄到你家，生米煮成熟饭，先斩后奏，然后去拿结婚证，这法子好。不过，你们对小芬小芳要连哄带骗，不要光来硬的弄出动静来。”
这时，到村里打探消息的小子回来报告，说小芬小芳到南山上采野菜去了。曹大用一拍大腿道:“太好了，天助我也!”
他们一伙人跳上车，孙村长又关照儿子听大用的，于是，吉普车往村外开去，屁股后面刮起一溜尘烟。
车子到了南山，他们见到石碉外有两只草篓子，便立即把石碉围住。然后，曹大用来到石碉里，对张家两姐妹说:“你们好，村里调解主任和其他干部要你们回去，要了解还我们两家彩礼的事，准备作一了断。”
小芳小芬忽见曹大用突然来到，原本惊恐，现在，听他们这么说倒是放下心来，小芬问孙云山:“你们孙家也愿意调解?”
“愿意。”
她们上了车，小芳见车上有好几个生人，感觉有点不对头，便想从草篓里取出镰刀，这时，她与小芬立即被强有力的手钳住，动弹不得。
小芬哭了。
小芳用脚一蹬，踩了挟持她的那两人的脚，那两人“啊”地一声叫，疼得把身子让开了一些，她便伸手取出镰刀，喝道:“哪一个拉我，我就砍哪一个!”
车子停下，人们纷纷逃散，傻子孙云山跳下车把头藏在草棵里，屁股撅在外面，簌簌发抖。
过了一会，那些人才回过神来，在曹大用带领下围过来。他们拿着棍棒绳索，要来捉小芬小芳。小芬吓得坐在地上哭，他们就把她绑起来，曹大用对小芳威胁道:“你敢砍人，我们就把小芬推下山去!”
小芳无奈，只得把镰刀缴了，抱着姐姐哭了一阵，便上车跟他们走。
傻子孙云山笑了，对曹大用佩服得五体投地。
曹大用想，经过这一场较量，张家姐妹服贴了。
小芳心里不服，当车子经过一座丛林，她提出要方便，曹大用没法，只得放她姐妹俩出去，派人跟着。到了林里，小芳突然掣出刀来，这是山里姑娘防身的骨柄尖刀，她让那人带路溜过山坡，然后让那人回去。
小芬六神无主，惊问道:“阿妹，在这荒山野岭，我们怎么办?”
小芳道:“阿姐，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前面坡上有一条茶马古道，沿岷江可到成都，我们到成都去!”
小芬心怀惴惴，只是跟着小芳走,透过林间空隙望见岷江波浪滚滚，闪着阳光。爬过一个石坡，她又要小芳往回走，回家去。小芳不肯，坚决主张到成都去找她要好的同学秀秀，相信在那里可以有工作做。
小芬拗不过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她走。西斜的太阳躲到云里，水电站的二层楼房出现在视野里，小芳兴奋起来，到了那里就有可能跟上车子远走高飞。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她俩疲惫不堪地来到水力发电站，长途车站就在发电厂的门前，她俩怕人瞧见，不敢在车站上等车，便到不远处的张飞庙去等过路车。
据传张飞、姜维曾驻军于此，故有座小庙，破旧不堪，但拜祭的人不少，香火不断。小芳小芬从小信神，家里有神，山上有神，林中有神，庙宇里更是神佛居住的地方，她俩一见岂有不拜之理，便立即伏地叩首，祷告不止。小芬因心中慌乱，嘴里叽哩咕噜，不知想求什么。小芳心里清楚，这时她最需要的是碰到好人把她们带到成都去，找到同学秀秀。
因此，她嘴里不断地念道:“求菩萨保佑，遇到好人带我们去成都!”她反复念叨这两句话，声音愈来愈响。
“你们去成都，跟我的车子好了!”
声如宏钟，好像是从张飞的神像那里传来的。她俩一惊，睁开眼看时，一个壮汉正从蒲团上站起来，指着门外装满木材的大卡车。
“大叔，你的车子到成都?”小芳惊喜:“大叔，你肯带我们去?”
壮汉说:“人家说做好事跟拜佛一个样呢。”
姐妹俩又给张飞神像拜了拜，对司机大叔千谢万谢，然后上了大卡车。大叔问:“你们到成都找人?”
“找同学郑秀秀。”
“去打工?”
“是啊。”
大叔一笑，摸摸络腮胡子:“你们是跑出来的吧?”
小芬很天真:“大叔，你怎知道的?”
大叔得意，他在路上跑车，什么人什么事没遇到过啊?一见她俩连个包袱都没带，慌谎张张的样子，就断定她俩是仓惶出逃。
正在他们说着话的当儿，一辆吉普车开了过去。
姐妹俩认出那是曹大用家的车，小芬立即慌乱起来，低声问小芳:“阿妹，他们追到成都，我们咋办哪?”
小芳摸摸衣襟里别着的尖刀:“阿姐，没啥了不起的，我有刀呢。”
在下车的时候，大叔知道她们身无分文，送给她们几百块钱。姐妹俩问清大叔的姓名和家址，后来,小芬在广东结婚不久，便寄了一千块钱还他。这是后话。
郑秀秀去日本打过工，回来开一家旅店，名义上是老板，暗里是妈妈桑。目前，她正嫌“女儿”不够，正想招兵买马扩大“女儿”的队伍。昨天，曹大用来找她帮忙，要她帮忙找到张家两姐妹，她想如果张小芳姐妹来了，她倒要利用曹大用先把她们睡了，然后她就能逼她们就范当坐台小姐，把她们变成摇钱树。
郑秀秀与张家两姐妹是同学，比较了解，她觉得小芬性格温和，像棉花团一样好弄，小芳性格倔强，而且狠起来会拼命，比较难弄。她想不管怎样也要把张家俩姐妹弄到手。她的如意算盘是:先让曹大用与大傻瓜孙云山把她俩睡了，然后再利用东北人鲍昌鲍明兄弟把曹大用、孙云山赶走，然后再以打架斗殴为由举报给公安，把鲍氏兄弟给捉了去……
她正想得入神，没想鲍氏兄弟来到她的面前，鲍昌问道:“老板，有事吗?”
她一愣:“没有。”
鲍氏兄弟在这条街上混，在她店里兼着保安之职，需要动武的时候就请他们来。现在，鲍氏兄弟觉得成都不合他们快速致富的胃口，他们正准备在此捞一把到深圳去，说来也巧，昨晚，曹大用来找他们帮忙，到时候如果能捉住小芬小芳，给他们一笔费用。
不过，鲍昌心里好笑，他想我会把肥肉往你嘴里送，把鲜花插到牛粪上?做梦去吧你!他有他的打算，如果见到小芬小芳，他准备把她们带到广东去，那一定能赚大钱。
下午三时，小芬小芳到了小旅店，郑秀秀热情地接待了她们，请她们吃了饭，洗了澡，到房间里休息。
小芬小芳实在是累了，关门便睡。
可是，就在她们睡着不久，房门悄然地开了。郑秀秀一看手表，对曹大用、孙云山说:“半个小时后我来敲门。”
他俩进了房间，曹大用就要扑上床，孙云山说:“兄弟，还是带回去受用吧?”
曹大用在脱上衣:“你这个傻瓜，此刻不受用，更待何时!”
就在这时，小芳惊醒，立即摸到枕边骨柄尖刀坐了起来，喝道:“你敢来，我就砍!”
小芬闻声也醒了。
曹大用往后退了一步:“我们谈判，你要什么条件跟我回去?我们谈判!”
小芳穿好衣裤，反问道;“你要什么条件让我退婚?”
曹大用:“小芳，你为啥子哟?我这个人要人材有人材，要房子有房子，汽车也有，你为啥不肯与我结婚呢?”
小芳:“我要发展。我要自谋生路，干一阵子再作打算，到那时候才想结婚。现在，我谁也不要，不管什么人，就是有房有车的大老板也不管用，我张小芳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明白吗?”
曹大用愣了好一会，咬咬牙说:“张小芳，算你狠!”
接着，他们就退婚的条件进行谈判，曹大用咬定一赔十，要张家拿出十万元才考虑退婚。张小芳想她家一千元也拿不出，但她还是答应了，三年后如果法院判定是十万就还十万。
傻大个孙云山如法泡制，可小芬没答应，小芳替她答应下来了。
这时，在经理室里郑秀秀正在策划一场阴谋，她给了鲍氏兄弟三千元要他们去捉奸，如果他们把小芬小芳捉到后带到郊外别墅看管起来的话，她再给他们三千元。鲍昌在鲍明耳边嘀咕几句后，然后满口答应。
接着，鲍氏兄弟上了楼，不问青红皂白把曹大用、孙云山一顿饱打之后，却没有把小芬小芳带到郊区，而是上了火车往广东去了。
到了深圳，鲍昌与**团伙联系几次想把张家姐妹拐卖到泰国，但都被小芳识破。后来，鲍昌恋上小芳，百般讨好她，不过，也没有得到小芳的芳心。
小芳的心思没有变，她要自强，她到处打工，要干点名堂出来……
奶奶听到这里，问道:“这么说，你现在还与曹家订有婚约?”
小芳说:“姐姐结婚以后，还了曹、孙两家不少彩礼钱，但也没有能了断。”
奶奶告诫她:“姑娘，你还是与曹家了断好，这样就没有麻烦了。”
赵江西笑着对奶奶说道:“奶奶，时代不同了，乡下那种订婚不受法律保护的。”
奶奶这才放下心来，她又问道:“姑娘，你后来似情况怎么样，那鲍氏兄弟对你怎样啊?”奶奶觉得鲍昌鲍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为她们姐妹俩担心。
张小芳又讲述起来。但她讲的主要不是鲍氏兄弟，而是在她生活中出现的另一个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