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姑爷爷述至此处,忽地双手捂面,仰脸沉默着,身体止不住地轻颤。
我早已泣不成声,全身的情绪皆被这一日中的忆述所牵引,不能自拔。
空气凝滞在房间中,带来满室的悲怆。
天已见黑,十数小时间,姑爷爷只吃了很少的流食,妈妈看他的状态,似以不胜承受,恳请姑爷爷先休息,他颓然摇摇头,靠到枕上,望向渐已黑暗的窗外。
“她收到那件东西,没两日就病倒了,整日整夜地说胡话,腿亦突然瘫痪,清醒之后,发疯似的要去泗涧港找那枚币。为让她好过一些,我专程去了趟泗涧港,寻找它。”姑爷爷看向一旁静卧的硬币。
“当时源田他们已搬入新宅,南门的祖宅久无人居,庭院破败不已,我住在里面,日夜找寻,终无结果。”
“咳……咳……咳……”姑爷爷嘶哑地咳嗽着,喘息深重,我站到床边轻捶他背部。
“那一年,我们的酒坊已是第十个年头,‘琉璃’还没有诞生。”他幽幽地望向头顶的电灯,顺着那光线寻找过去的路径。
“酒坊出槽的第一桶原酒,都是她来品尝,她说可以了,再分兑到批量窖藏的酒中,分装出售。原酒,是酒坊经营十年核心所在,这分寸就在她手中。收到那件事东西后,她变得脆弱、恍惚。
她说,她在原酒里,看到他。
自此,每一次品酒,她都伏在桶边哭,眼泪顺流到桶中,那酒竟奇异地变成琥珀色,淡淡的亮黄,晶莹剔透。
我这一生都记得,第一次品尝这种混淆了她眼泪的酒的味道:除了舌间的五味感触之外,酒入心底,居然波涛汹涌,催人幽思万千,潸然泪下。
这是酒吗?不能置信!我尝过世间无数的酒,唯这种酒喝得振颤心扉,其中之味,无法言说。
她将这种酒命名为‘琉璃’。
‘琉璃’第一次售出去,即获得空前反响,许多文人雅士连日撰文道述‘琉璃’带来的感受,千人千语,无一而论,一千个人舌间有一千种‘琉璃’味道,它就是这样莫名地让你黯然销魂、谁也无法道述。
这小小的、琥珀色的液体,其实是她心底的数十年思念的伤。
她的身体山崩般垮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枯竭,却无能为力,‘琉璃’诞生第三年,她去了,渐渐的,所有与‘琉璃’相关的传奇,也一起终结。
她带着一个时代,安息了。”
风飒飒地吹着,探窗看出去,广袤无垠的黑暗中,星星点起的灯火稀疏地挂在天幕,那样遥远,那样坚定。
阿汲终于不再顾念姑爷爷的反对,推门进来:“老爷,夜深了,得赶紧休息,您是病人!”
“吃药的时辰也过了,今天少吃了一遍药。”
我和妈妈愧疚地互看一眼,“姑父,您先休息,明早我们再来看您。”妈妈说时已站起来。
“好,太晚了,你们也需要休息,去吧。”姑爷爷看一眼墙上的大钟,微微笑道。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秋夜的凉风顺着门窗嗤嗤地扑进来,土棉的印花窗帘在空中飞舞,时而摇曳多姿、时而慵懒自持,不开灯的时候,房间里是这样黑暗得彻底,入秋已多时,这里竟仍有蛙鸣和蛐叫,一阵一阵,间竭性地伴着我无序的思维。
‘昨日我在竹林中,已见到姑奶奶的坟,旁边那个无字碑又是谁的?
是他的?她深爱的那个人?
果真如此,姑爷爷就太难读懂,他那样深爱自己的妻子,却将她与另外一个男人葬在一起,自己还生生地守着,这世间,岂会有这样的男人?
可是,还有谁呢,能够那样紧密地与她的芳魂伴在一起。
除他以外,姑爷爷还允许谁这样靠近她?
他将她们安于这样一片世外桃源,自己每日祭奠,用他的余生来守护她和她的爱人,甘愿做一个旁观者。
这需要怎样的爱?’
寂寂中,眼泪莫名地滑下来,‘我一直受扰于世衡的经济状况,不能坚定地同他走进婚姻,被诸多世俗因素所牵扰,不敢放心去爱。
我怕,是因我爱得不够?
在这样暗如末日、静似天籁的夜晚,扪心自问,我那样爱他,那样想念他。
爱的底色上,被渲染了太多顾虑,杂质太多,慢慢的我们便迷失了主体。
相爱的时候,努力爱吧,能在一起时,坚定地在一起,这世间,多少人想爱不能爱,爱却无法在一起。
所有爱的负担,都是人为衍生,真正的爱,就是你的心想跟他在一起。
黑暗中,我摸索出电话,给世衡打过去。
“喂,你睡了吗?”
“睡了。怎么这么晚打电话。
“你不想?那算了。”
“别,你出去这几天,我都不敢关机,天天等你的来电,晚上神精也松不下来,知道你有晚睡的习惯,怕错过你的电话。”
“你抽时间跟妹妹一起,到银铺把我看好的那套银饰定下来,我等会儿把店址和型号发给你,婚礼不足三星期,怕来不及。”
“嗯,嗯……”
“婚纱就租紫色的那件吧,你给婚纱店打电话,请他们把这件衣那天的租期预留下来。”
“嗯,嗯……”
“房子装得怎么样了,你去批发市场买些木炭,师傅一退场就放进去,我再去花木市场买些植物,多吸一吸,住进去时应该没什么味道了。”
“嗯,嗯……”
“你就知道嗯……”我斥他一句,他在那头沉默着,“阿研,早点回来,我想你!”
‘我又何尝不是。’挂了电话,蒙头到被中,迷糊睡去。
因为惦念着那片竹林,早上起来时,我循着前日从黑机那儿发现的秘密悄悄潜出去。
那扇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我吃了一惊,疑虑着推门进去,仍旧把它掩上。
‘房间’内拐了个弯,走上二三十米,跨出去,便是一条幽僻的小道,将樾园与竹林和群山相联,正是我前两日走过的那一条。
轻快地跨上去,朝竹林深处奔去,踏入林深处才发现,地下厚铺的枯黄落叶,早已有人踩。
‘谁,这么早到此?’我疑惑着,忐忑地探进去,姑爷爷和黑机早已安坐在坟前。
我一惊,倏地站住。姑爷爷默然正对着两座坟幕,留给我一道背影。我这样呼哧呼哧地跑来,不知姑爷爷发现没有,是进还是退呢,我立在原地尴尬着。
“过来吧!”姑爷爷背对着我,轻声道。
“姑爷爷。”我惭愧地唤他一声,不安地走过去。
“给你姑奶奶瞌个头。”
“嗯。”我伏倒在坟前,曲身扣拜,未几,迟疑着,移到旁边的无字碑前,依旧连叩三首。
“吴家■先生!”姑爷爷平静释道。
‘另一个世界,你遇到她了吗?’我站起来,朝两座坟墓深深看一眼。
世界静谥得这样从容,唯有竹林排山倒海地摇曳,带来天籁般的声响。
我倚着姑爷爷坐下来,香炉间燃着香火,碑前的果品和鲜花都换了新鲜的。
我以为姑爷爷会给我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就这么对着两座高耸的墓碑一直坐着,连黑机也显得格外安静。
在这样深藏的密林中央,两个人、一只狗,如清教徒的弥撒,这样虔诚。
晨光突破浓雾,穿越重重茂林,熠熠地射进来,姑爷爷站起,轻轻道一声:走吧!
我和黑机席地而起,如护法般,紧跟着他走出密林,黑机沿路边用爪子抚平大家踩过的痕迹。
“姑爷爷,感觉好些了吧。”出了竹林,我步近姑爷爷身边,牵着他臂肘,问道。
“没事,都好了!”姑爷爷淡淡笑着,竟是那样慈爱。
“真的没事?”我看着姑爷爷,疑虑着,“阿汲说您去年查出脑肿瘤。”
“没事,阿汲总紧张,到了我这个年纪,哪能完全无恙,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他笑着,脸上的红润散发到空气里。
我盯看着他,这样气色润泽、精神矍铄、神情安然,哪里像是患了重疾。
“嗯,不管怎样,您勿必要保重身体,注意照顾自己。”
“放心,我会的,还有阿汲和黑机伴我。”姑爷爷慈祥地看着我,微笑。
“姑爷爷,如果没其它事,我和妈妈明天就回去了,我快要结婚了,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筹备。”
“噢,这么大的事!”他看我一眼,“是什么时候?”
“老历十月二十八,不到三周的时间。”
“嗯!”姑爷爷略思着点点头,悉心问我婚礼筹备的情况,又问了些世衡的事,回到樾园时,我们已如老友。
我邀请姑爷爷去参加我的婚礼,姑爷爷笑着摇头,“路途太远,我又太老!”
‘是啊,他已这样老,怎经得起如此奔波。’我看着他,亦笑了。
姑爷爷这一日神情大好,看来已勿需担心,我们出来数日,家中一大堆事务,亦该返程了,吃罢晚饭,我们向姑爷爷作别。
“姑父,明早一大早,我们就走了,忙完妍儿的事,我再带两个孩子过来看您。”
“好,阿汲你联系一辆车,明天早点过来候着。”
“嗯。”阿汲应着,自出去做事。
“我留下您的电话和地址,那天晚上到,我还不知路线怎么走。”妈妈拿出笔纸来,认真地索姑爷爷的联系方式。
“你们也留个地址吧,哪天我身体好些,或者可以出去走走。”
“好好!”妈妈连连应着,小心翼翼地把她能想得到的所有电话和地址都写上去。
“张润妍,妍儿的全名?”姑爷爷念着妈妈给的地址,问道。
“嗯。”
“姑父,最后一件事,这银币本是吴先生当年送给姑妈的,今日就交给您吧,也算物归原主。”妈妈说着,把装着银币的盒子送到姑爷爷跟前。
姑爷爷摇摇手,低下头去,“历经这么多事,再讲它的主人已没有意义,她已入土,勿需再多一件物品去扰她。”
“姑父……”妈妈迟疑着,看向他。
姑爷爷抬起头,看着妈妈手中的盒子,良久,沉声道:你们与它有缘,好好保存它!”
妈妈看着姑爷爷的面孔,若有所思,慎重地点点头。
火车于早六点到达晟城,世衡在车站接我们。
“伯母,润妍!”世衡叫着,跑过来接过我们手中的行李。
“冷吗?”他腾出一只手来,试我的体温。
“还好,下了车有点凉。”
他把外套脱下来,罩在我身上。
“你呢?”我看他额角发稍全湿透了,不知在霜露中站了多久。
“我拎着东西,磨擦生热。”他笑着,我看他傻傻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
正此时,电话响起,“谁这么早打电话来?”我疑惑着掏出来,竟是真真。
“喂,真真,怎么这么早?”
“大小姐,等你的消息啊,你一去无音讯,电话设成呼叫转移,短信也不回复,玩失踪么?
“呵呵,在山脚下,信号不好。”
“到家了吧?”
“嗯,刚下火车,你这电话打得真及时。”
“我每天早晚给你打,这时候刚好碰着了。”
“呵呵,你比世衡还想我!”
“少自作多情,都是你那枚币惹的,伟铭现在一天接几十通电话,大半都是问币的人打来的,全国各地的媒体、猎奇者、索购者,他都无法正常工作。”
“呵呵呵,这问题我可解决不了,谁让伟铭是业内名人。”
“好啊,我让他告诉来电的人,这币是张润妍女士的,把张润妍女士的电话给你,你跟她本人联系。”
“别,真真,我认错!”我自知有错,忙向她告饶。
“怎么样,你这趟出去,有没有结果,这币的来源,到底有没有弄清楚?”
“嗯,差不多弄清楚了。”我看着世衡,迟疑地回答她。
“真的还是假的,什么来路?”
“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到时细述,可以吗?”
“好,我先把位置定着,等会儿发短信你,你赶紧先回去休息。”
“嗯。”
挂掉电话,我站住,看着世衡,“你不关心我这趟出去的结果?”
“什么结果?”
“关于那枚币。”
世衡看着地面,忽地沉默,兀自缓缓地往前走着。我紧跟着他,一定要问个答案。
“希望它什么都不是,我们依然跟从前一样。”
“我们从前好吗?”我心底忽然冒出些捉狭的念头,半带挑衅地望向他。
他忽然站定,若隐若现地看住我,“以前,你任性,我喜欢你那样撒娇;你蛮横,我喜欢你那样可爱霸道;你撒泼不讲理,我喜欢你那样真性情,不伪不装;可如今,我觉得你像一根继线的风筝,不在我手中。”
“余世衡,你就这样喜欢被虐待,我那么多缺陷,你全把它变成好?”我看着他,咬牙切齿训斥,未几,深深伏到他怀中,泪没理由地滑下。
跟真真吃饭前,我趁隙去了一趟‘正德鉴宝’,拜访王博士。
见到我,他非常惊诧,“丫头,我给你打了几通电话,怎么都没接?”
“对不起博士,我在山里,信号不好,基本都在关机中。”
“走,里面坐去。”王博士放下手中的事情,约我到小会客室。
“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茶吧,谢谢!”
“回来多久?”
“早六点左右到的。”
“哈哈哈……”博士笑着,“有没有人告诉你,你不在的这几天,所有跟银币有关系的人,电话都被打爆了。”他转身,看着我。
“噢,连您,也受到影响了?”
他从身上掏出手机来,“已关机三天了。”
“对不起,对不起,博士,茶我来泡吧!”我夸张地站起来,恭敬地夺过他手中的热水壶。
“哈哈哈!”他被我的动作逗笑了。
“专程来找我,应该是有新进展了吧?”
“嗯。”我看着他的眼,慎重地点点头。
“什么情况?”博士坐下来,将泡好的茶递给我。
“如意国友人所言,它确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一枚币。”
“噢……”他立时凝神注目。
“1914年,袁氏银元诞生时,雕刻师鲁尔冶·乔冶共刻了四枚模币,材质分别为金、银、铂金。其中袁氏本人签发了三枚,金币一枚、银币两枚,铂金的这一枚,为雕刻师按授签的币版私刻,他将这枚币送给他倾慕的女性,即意国友人那本日记中提到的‘李绮芬女士’。
1947年,李绮芬女士的儿子失事,她欲安排儿子前往鲁尔冶·乔冶的故乡意国避难,作为相认证物,李绮芬将当年鲁尔冶·乔冶送给她的这枚币交到儿子手中,让他随身带往意国。未料她儿子途中失事,流亡到衡东省青峰市下辖的一个区,即今日衡东省的泗涧港市。
1949年,李绮芬联络到失联近两年的儿子,一同赴台。其子临行前将这枚币送给他在泗涧港懈逅的爱人——潇芙蓉手中。潇芙蓉女士在保留这枚币的过程中,不慎遗失了它。
1999年,潇芙蓉女士旧居的老宅失火,我的母亲,即潇芙蓉女士的侄女回到老家收拾残局时,发现了这枚币,又新重把它保留起来,直至今日。
王博士的手一直停在托举眼镜的方位,半日没有动。至我讲完半晌,他才拿下来,望向壶中泡毕沉下的绿茶,唏嘘道:“果然是个传奇!”
“1914年,2014年,正好一百年!”博士自顾自地念,陷入短暂的沉思。
“这位李绮芬女士,她是什么身份?”未几,博士疑道。
“北洋政府财政部长、天津造币厂厂长吴鼎昌老人的儿媳。”
“噢……原是如此!”博士意味深长地感慨,再次沉默下去。
我将泡好的茶倒入他杯中,递给他,“博士,有件事可能还得您帮忙联络一下,意国那位友人当日千里迢迢赶过来,以为可以找到原物主,完成爷爷的心愿,结果失望而归。我这趟也算弄清了李绮芬女士的下落,我想写一封信,您帮着联络广州方,将信转给意国友人。”
“嗯,小事,我随时可以联系,你需要时电话我就行。”
“我的电话,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他嘘一口气,故作顽皮。
“呵呵……”我笑着,“我英文不好,信写好后,还得烦请您帮我译成意人看得懂的文字。”
“这个,也是小事情,我包了!”博士夸张地拍着胸,似个老顽童。
“李绮芬女士还在吗?”博士好奇道。“
“早已不在了。”
“那她葬在哪里,意人能找得到?”
“李绮芬女士儿子在台湾创始的公司,在岛内家喻户晓,他只需到台湾去找这家企业,李绮芬女士的落定处,自然找得到。”
“明白!”博士躬身做出一个绅士的礼仪。“那末,这枚币,你打算怎么办?眼下关心这点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我还没想好,您有没有什么建议?”
博士沉吟着,看着我,语带试探,“有没有想过卖掉它?”
我看着博士,心中忽地生出些轻蔑,“暂时没这个想法。”
“噢,为什么?”博士脸上,现出些奇异的笑。
“这个……”我沉吟着看向地面,“它本就不是我的。”
“好,你想清楚了要怎么做,第一时间告诉我。”博士这句话,几乎是命令。
“噢,好。”我有些不悦,快到跟真真约定的时间,我起身告辞。
博士看着我,打开门欲跨出去时,博士忽然道:“如果你们真没想过卖掉它,试试将它捐给博物馆,比放在你们手中安全,不管是对持有者,还是这枚币。”
我转过头,看到博士的肃穆与认真,倏地笑了,这才像我认识的王博士。
真真和伟铭在商业区一家高档餐厅内等我,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等候多时。
“怎么弄到现在?”真真问。
“我先去了趟王博士那里,与他聊了会儿。”
“‘正德鉴宝’王德芝?”
“嗯。”
伟铭沉吟片刻,“他为这枚币做的工作,倒不比你们少。”
“好了,快告诉我,什么进展,我现在一安静下来,就不由自主地设想这枚币的身世,头都快要裂了。”真真性急道。
“哈哈,要不我把他送给你好了。”我故做认真。
“行了,别再跟我躲猫猫了,快说正事。”
我将这次探访的结果,与她述了一遍。
“润妍,让我摸摸你的脸。”真真痴痴地看我半日,忽然道。
“怎么了?”我问时,她的手已伸过来,在我脸上摸索片刻,掐了一把。
“咝……真真你干什么。”我痛道。
“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做梦,我这段时间想这件事想得太多了,刚听你讲这些,都像是梦话。”
“你……”
“给我掐一下,快点!”我强行在她脸上狠狠地揪了一下。
“好了,别闹,说了半天话,喝口水。”
“嗯。”
“现在,这枚币已证明价值空前,你后面的事应该更多了。”沉默半日的伟铭终于开口,“你上网看了没有?”
“看什么?”我疑道。
“关于这枚币的争论,天津与广州方已彻底地对阵起来,隔空互喊。天津方认为这是仿造币,整件事是人为、有目的的炒作;广州方认定是稀有币,价值极高,只是评估与证实工作仍在过程中。”
“嗯,我也看了,”真真插话道,“两方阵营里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这事已超越考古讨论的范畴,成为一个发泄的出口,话题早已不止是这枚币。”
“啊,我没来得及上网,不知道这些。”
“等着吧,接下来有你忙的。”真真抚摩着被我揪过的脸,故作幸灾乐祸。
“我不管就行了吧,保持缄默,过一段就平息了。”
“不可能!”伟铭摇摇头,“只要有人关注的地方,就有媒体在,你躲得过他们吗?”
“这……媒体怎么找得到我?”我傻傻地问。
“你今天没接到电话?”
“没有!”
“奇怪。”伟铭皱眉。
我从包内翻出手机,原来关机了。
“谁给我关的?”我奇怪,想起早间在出租车上,世衡拿过我的手机。
‘他为什么要关掉我的手机!’我疑虑着。
“呵呵!”伟铭也不忍逗笑了,“这样确实不会接到电话。”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机打开,刚开机,大堆短信接踵而至,各种陌生的来电提醒陆续滑出。
我吸了一口凉气,呆呆地看向真真二人。
“还是关了吧,省得搅扰,我都应付不来。”伟铭善意道。
“怎么办?”我没了主张。
伟铭笑一笑,“你还没去公司吧?”
“没有。”
“嗯,去了公司你更知道历害了。”
“啊!”
“说正事,眼下耽务之急,你想不受搅扰,就得赶紧把这枚币转出去。”
“转出去?”我茫然,“往哪里转?”
“这个得你自己拿主意,你和你妈妈商量,决定了,需要我帮忙,随时电我。”
“你怎么帮忙?”
“哈,”伟铭略笑一笑,“你想转给个人或企业,我都可以帮你联系接手人。”
“噢……”我笑一笑,“嗯,我想好再电你。”
下午回到家,意外看到妈妈也在。
“妈,你今天不是上班去了吗?”
“嗯,今天中班,四点就完了。”
“奇怪,你上那么多年中班,几时四点钟下过,都不是五六点。”
“车间主任今天没安排我加班。”
“这么好?”
“嗯。”
我觉她话语不对,难得准时下班,她却无精打采,不觉看向她,她正坐在沙发上发愣,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妈?”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没事。”她叹口气,低下头,仍旧一副冥思状。
“妈……”我摇着她身体,“你这哪像是没事的样子?”
“你呢,说去拜望王博士,见到他没有?”
“见到了。”
“他怎么说的?”
“他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枚币非同一般,如今也只是明了它的价值而已。”
“噢。”
“妈,后面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对待这枚币?”
“什么怎么对待?”
“放在我们手中,我们就没法正常生活了,现在是海量的骚扰电话,后面就是海量的上门骚扰者,我们招架得了吗?”
“唉……”妈妈深叹一口气,“我也没料到,它会引出这么多事。”
“伟铭说,我们要避免麻烦,就得赶紧把它转移出去。”
“你怎么想的?”妈妈忽然看向我。
“我,我还没从秋桐这一趟走出来,根本没想法。”
妈妈扭头看向阳台,再次陷入茫然,“我也一时乱了阵脚。”她似在自言自语。
“妈,你说什么?”
“没事。”她看着外面,轻轻地道。
“哦,世衡打了家里的电话,你不在,赶紧给他回一个。”
“世衡!我正要找他,他早上不声不响把我电话给关了。”
我把电话拔过去,劈头盖脸又是一阵大吼。
我心知他关电话亦是为我,仍然大吼一通,我在他面前飞扬跋扈已成习惯,自己想着老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禁又笑了,嘴里却依然硬着,不肯放松。
“你说完了?”世衡淡定地问我。
“你还想听骂,那我再想点事。”
“好了,好了,今天可以了,明天再说。你电话先不开机,反正也没什么事,好好休息一下。”
“为什么?”想了一刻,觉得哪里不对劲,“余世衡,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别上网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开机,也不能上网,我被通辑了?”我再次吼起来。
“你总不听话,这次一定要听我的。”
我什么时候又听过他的话呢,他想我不要做一件事,最好不要提起。挂了电话,第一件事,我便打开电脑,在搜索中输入:“袁氏银币”,很快,循着这词条,我便看到许多因这枚币引发的讨论。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漫骂:
‘小户人家,想发财想疯了,造这种假。’
‘我看这币,八成跟这家人似的,要多假有多假。’
‘呵,改明儿我也去造一枚古币,弄一堆专家学者,炒出个亿万身价来……’
‘穷疯了,臆想症!鉴定完毕。
‘围观、围观,看看这货最后以多少钱卖出去……’
‘二十一世纪,什么最发财:古币!’
……
我渐渐地呼吸急促,一口气堵在胸中,几乎哽咽。这正是真真不愿告诉我,世衡极力隐瞒我的原由,他们都先知道了。
“什么东西,都乱骂人。”我吼着,叭把将笔记本关上,忍不住眼泪直流。
“妈,这些人怎么这样,不明就里瞎讲乱骂。”我伏到妈妈肩上,满心委屈。
“唉……”妈妈终于叹口气,抚着我的头,“我今天到单位去,相熟的同事也向我打听这枚币,我也没想通,她们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互联网世界,哪里有秘密!”
“唉,这枚币已经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了,今天车间主任还跟我陪小心,说以前让我加的班有点多,让我勿怪他。这是什么话,大家不都一齐在加班吗,这会儿老同事们都在加班,让我一人下班,我哪里好受。”
“难怪,你这么不高兴。”
“我还是习惯跟大家一样,只是,眼下我们的生活似乎不由我们控制了。”
“嗯!”我重重地点点头,沉默下来。
“妈,今天王博士给了个建议,让我们把这枚币捐给博物馆。”我忽然想起这件事,告诉妈妈。
“博物馆?”妈妈诧异着,思索片刻,似豁然开朗:“我怎么没想到?”
“妈!”我唤她一声,迟疑着。“你想把它捐出去?”
妈妈似仍沉在思虑中,未听见我的话。
“如果捐出去,就等于是送人了。”我多少有些可惜。
“不!”妈妈摇摇头,“这跟送人大不相同。捐到博物馆,所有对他好奇的人,都可以有一个正当的途径去了解它、研究它、眼下各种各样的非议就可以平复;
博物馆的展品说明中,会给它一个定论,便可平息关于它的无数真假之争,还它以清白;
它到博物馆中,可以解围我们眼前遇到的搅扰,把大家的焦点从我们身上转移。这枚币本身也可以获得最好的维护和保全……”
妈妈忽然叹口气,“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妈,”我认真地提示她,“你确定,要把它捐给博物馆?”
“嗯!”她似乎已想清楚,“那里才是最适合它的地方。”
“好吧……”我低低地应着,心里忽觉空落落的,数月来,我们生活所有的重心都围绕着它,如今,我们刚刚解开它的身世,它就要离开我们了。似是养了很久的孩子,忽然要去往别家,无数复杂的情感,无以言说。
我们通过王博士,联系到市博物馆,正式进入稀贵物品捐赠流程。博物馆在本城的大众媒体上统一刊登公告,公示已接收这枚硬,请有兴致者到馆方观摩。
入馆的第一天,我和妈妈专程去博物馆看它,它躺在博物馆一楼大厅的玻璃龛中,那样端庄、那样安祥、那样契合,似乎是诞生的那天起,就等待着这种归属。
无数的风起云涌、轰轰烈烈都随着它的落定悄然止息。
我的心亦随着它沉寂,变得坚定而稳妥。我盼着嫁给世衡,执子之手,与其携老。
硬币离去的那一点点愁绪,终究被婚礼的忙碌冲淡。
十月二十八,终于盼到这一天。
紫色的婚纱裹进我的身体,居然这样娇艳美好,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恍然如梦。近三十年的青春,行将结触,我即将与我爱的男人,携手后半生,站在人生的临界点,再无彷徨和不安。
我兀自幽幽地笑了。
“好美噢!”世衡的妹妹帮我牵直婚纱的尾部,感慨。
“我哥真幸福,能娶到你!”她由衷道。
“我也很幸福,能嫁给他。”
“好了,导演没来,不用对台词了。”真真嗔视我们,笑道。
世衡此时进来,看到我,眼前一征,呆呆地直视。
“受不了你们这一家子,不是言情剧的对白,就是言情式的对望。”真真怨道。
“呵呵……”世衡倏然红了脸,我亦不好意思抬头。
他走近来,伏在我耳边,小声道:“王博士已到,他今天,看样子要压过我。”
“哈哈哈!”我忽然笑起来,“你算什么?他理应压过你。”
“好了,新人准备好没有,该出去迎接客人了!”婚庆公司干练的伴娘拍手大喊。
“走吧,亲爱的皇后!”世衡蹲下身,只腿跪地伸出手来,谦恭地迎接我,我如女皇般昂首挺胸,骄傲地把手放上去。
刚上车,电话便频频地响,真真按掉多次,那电话仍不依不饶。
“算了,女皇同学,我拗不过这电话,您还是接一下吧。”
我接下电话,原是托运公司打来的,“您有一件特殊物品运到,派送了两次无人接收,客户托运时要求务必今天送到,请您注意留人在家中,我们的工作人员正在再次派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