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36:13

思及渠志和,冯四海心底不觉隐隐难过。他清楚他所有的抗拒、愤怒和抑郁,他并不认同他的追求,但是,他是渠昱泽的儿子,无论他行为如何,这个人如今却令他牵挂。渠昱泽病重后,他顾念他的家人丝毫不亚于他本人。偶尔,他亦会遗憾婉叹,如渠昱泽这般情操高洁之人,唯一的儿子却与他志虑两异、背道而驰。

车在渠家的院落前停下,冯四海下车,悄然入院,院内寂廖之极。

渠太太在客厅的沙发上小憩,随意地斜在沙发的一角,搭一件角被,睡得有些沉,冯四海人到厅中,她居然也没有醒。

冯四海看过去,任再美丽风华的女人终经不起岁月的更迭和生活的覆变,这个曾经艳冠全港的女人,亦在年华中失去了颜色,那个立在渠昱泽身后微一抬头百媚丛生的女人,此时不过是绻缩在时间的一角随意睡去的妇妪,离开了那个男人的庇佑,她竟是如此平凡憔悴。

他轻叹一声,为她拉起即要滑落的角被,渠太太顿时惊醒,见是冯四海,歉然笑着站起来,“冯老板,噢,冯书记,您什么时候来的?”她略显不自在地站在他跟前,挽住身上的角被,不确定该如何称呼他。

“老冯,与往日一样,什么都没变!”他温煦地笑着,朝屋里看去。

“噢,老渠走后,我也不常出去,外面的情况拿不准,只听刘妈说您是新政府的书记。”她淡淡地解释,走到桌边,给他倒杯茶。

“只是个暂时的职务,不过是方便把港内的商户组织起来,为新政府的建设筹资。”

“新的港长呢,干得怎么样,听说是高政委的学生。”渠太太将茶递给冯四海。

“干得怎么样都是他们的事,新政府就交给新的一代人吧,我们老了,该把舞台让出来。”

渠太太淡淡地笑一笑,有些苍凉。

“志和呢,状况怎么样?”冯四海朝里探看了片刻,问道。

“在里面,躺了好些天了,昨天有人来看,他也不肯说话,只顾蒙头睡。”

“我去看看吧!”冯四海说着,要往志和房间去。

“老冯!”渠太太叫住他,“还是不要去吧,免刺激他。”渠太太迟疑道。

冯四海站住:“刺激?”

渠太太看着他,慎重地点点头,“他的病是心病,你如今是港内书记,权重一时,他见了你,只恐更添失落。”

冯四海看着渠太太的不安,明白她的担虑,不觉深深摇头。

‘这便是年轻人,他们不喜欢,可以躺在被窝里,不闻窗外春秋,可他呢,到了这把年纪,已经不能如他们这样率性,喜不喜欢,不是问心,是问外间形势。’

他忽地笑了,‘或者,渠昱泽隐忍一辈子,那一点任性,就全给他儿子拿去了。’

“好,我先不去看他,”冯四海说着,仍往志和房间走去,在他房门口站住,“雪华,待他好些时,你转话给他:中央政府正在酝酿扩大泗涧港的行政级别,泗涧港即将要改为市级行政区,如今正在修建的省港公路亦是为此做准备。港内各行业将选取一批商户作代表,扩大经营资质,由中央政府给予政策扶持,医药行业内,我首提‘德济堂大药坊’,未来,‘德济堂’将迎来一个空前的舞台,让志和好好把‘德济堂’做起来,这里,有他展拳脚的空间。”

这番话,冯四海说得中气十足,渠志和在房间里亦听得真切。

‘德济堂?狗屁!’

‘新政府?狗屁!’

‘未来?全是狗屁!’

他心里不屑地骂着,瞥一眼头顶苍白的蚊账,再次缩进被中,闭上眼,把自己甩进隆隆的黑暗……

渠昱泽,他自己的亲爹,压制他、冷落他、欺骗他、夺取他的爱人,放空他的心;高樾棠,新政府头号人物,利用他、欺骗他、愚弄他,粉碎他的梦想,放空他的前程。这段时间以来,他受尽背离与捉弄,满腔热血地奋斗到头却一切成空,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地倒下,对有阳光的世界,充满深刻的恨。

衡东省全线解放,泗涧港改港为市,省港公路提前峻工,顺利通车……,高樾棠力主‘以泗涧港为先遣阵地及战略中心解放衡东省’的主张获得空前成功,用事实推翻王宗义主导的‘以新华省城为核心自上而下解放周边省份的战略思维’,平息了二人间由来已久的政见纷争。

数月之中,衡东省人事巨变,泗涧港更成为这场巨变的核心。

时代的轮辙轰隆隆的辗过,辗平行经的土地,带来剧烈的回响,那些立在远处张望的小民,在响动过后,生活仍然如斯延续,日复一日。

太宏观的事件,对过份缈小的个体,都不会带来刻骨铭心。

能够捶心蚀骨的,仍然是从你生命中绚烂深重划过的那些人。

潇芙蓉紧切关注外界的变化,捕捉一切可能获知的信息,不放弃任何一条途径。家人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对那些无关痛痒的政事那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一个人,她空前地关注一个地方——台湾。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企望,始终没有回响。

台湾,渐成她内心深处,最疼痛的牵念。

原来,血与死亡覆过的惨虐,尽不如遗弃的温柔叫人心痛,痛得千针万孔,细细的渗漫,不到心灵麻木不能休止。

爱的尽头是什么?遗忘?

她渐渐地笃信这句话,亦开始引导自己相信,那个男人,已渐渐的,将她遗忘!

多少年过去,为了活下来,她将那扇盛放着爱的心门,生生地关闭。那颗曾经鲜活跃动的心,已被时间的刃片横着、竖着、斜着,切了一遍又一遍,碎成粉尘,落入心、肝、肺、腑,变成游离的污染,却终于不再疼痛。

泗涧港渐成西南门户城市、衡东商贸重地,冯氏集团、‘德济堂’大药堂、赵氏酒业等一批企业蜚声全国……潇芙蓉在这样一片繁荣的大幕中,悄然退出泗涧港,去往一个偏僻的小镇,切断与泗涧港的所有联系。

她相信她的心已渐渐死去,孤独另她平息,在不与人交集的地方,不需要心。在这样隐敝的所在,时间的变化没有印记,今天、明天或者将来,如此地凝滞和相似,不需要记识,亦没有期盼。

她常常倚在门边看倚山的那一片竹林,看它们由青到黄,又由黄到青,设想自己的下一个轮回,就变成一支青竹罢,万万不要再投一个人,这一生,这样漫长,这样疼痛,那些捣不烂的痛觉神经,似她身体的蛊咒,总在忽然间咬嗜她的泪腺。

她的眼泪常常这样不受控地落下,在低眉敛眼间,经不起任一个下垂的动作。

所幸这世间,还有酒精这样东西,它那样坚固地钳制住神经,另她终于可以不再那样清醒地痛裂。

1988年,9月的一天。

潇芙蓉居住的这个小镇,忽然间纷攘四起。邻省商贸重地泗涧港来了数位重量级的客人,前往本镇来寻找一个人,镇政府发动全部的人力,终将这户偏居西山角、几不与外界往来的人家找出,家中的女主人,正是泗涧港民政局与统战部共同寻找多时的人——潇芙蓉。

镇领导将来客带往潇芙蓉家中,验明了身份与户籍,确认眼前形容淡泊、面容娇秀的妇人正是潇芙蓉,来客郑重地将一只精美的小匣子交到她手中。

“这是台湾著名商人兼爱国友人吴家■吴老先生托其侄代寄过来的一件物品,一再嘱咐定要交到潇芙蓉女士手中。”

‘台湾!’潇芙蓉如五雷轰顶般滞住,人在空白的荒漠中旋转,思维一片混乱,未几,瘫软在地。

丈夫关切地扶起她,紧紧地把她搀住,她环看一遍众人,迟滞地盯住那匣子,良久,呆呆地接过。丈夫妥贴地代她签了字,将她送到内室,自己出去招呼客人。

似是耳鸣般,世界一下子这样安静,她立在寂静的房间,看着这盒子,拟捧着自己的命运,打开来,便是最终的宣判。

墙上时针疾走,如风掠过荒原,每一频都隆重地敲击着她的心。她颤抖着掀开盒子,盒盖开启时,里面滑出一封信,轻轻地飘落在地,她拾起来,如此熟悉的字迹,却又奇异地另她陌生,她喉头如被一团絮堵住,呼吸缓滞而枯竭,展开的那一片字迹,在她睛前忽尔清晰忽尔朦胧……

‘芙蓉!多少年,我没有一日不这样唤你,无论你在不在我眼前,我的心向着你都一直鲜活而靠近。

我给过你此生唯一的承诺:今生,无论生死,我都要回去!许下这承诺时,我已决意要用我的全部来实践。

来到台湾后,我一直在寻找与你联络的机会,奈何两岸关系始终未见松动,我放弃了当局对我从政的邀请,改而经商,多年经营,如今已小有成就。你如此强烈地住在我心里,我无法再接受其它的女人,所以,我这辈子,也真真正正地,只有你。

不娶妻,在其他人眼中是孤独的,但他们若知我盼着与你再见的信念有多强烈,便知我比任何人都活得热烈。然而,上帝终于等不到我去见你的那一天,便要拿走我的生命,与你写这封信时,我已卧病于榻多时,医生说,我最多还能再支持一周,够了,够时间写这封信,够时间将它交于可信的人,在可能的某一天,将它交到你手中,我相信两岸终有和解的一天。

我已交代律师妥善安排我身后事,企业交予侄辈继续经营,个人现金资产及其它财物,全部封存起来,待两岸和解后,尽数捐给泗涧港,这样,我之毕生,便始终与泗涧港关联,与你,紧连在一起。

芙蓉,我不知还有多少机会,在人间这样唤你,我的呼吸已注定要在不能再见前止息,就让我的肉身去实践我对你此生唯一的诺言:无论生死,都要回去……’

五脏六肺中无数游离的尘末,迅速地凝聚到一起,填充起那颗空洞多时的心,她用手死命地抓捕着胸口,找不到确切的位置,一路胡乱地狂抓,似是与一双看不见的手搏斗,一双封着她呼吸,强握她命门的手,她捕捉着,急欲将它们抓住,内心滞重地呼喊‘救命、救命!’

她颤栗地看向打开的木匣,里面安睡着一件她极熟悉的东西,那串在她手中载了十数载的紫色檀木珠,他离开的那天,她戴到他腕上。檀珠的旁边,紧挨着一只白色的小瓷坛,她捧出那只瓷坛,坛身上粘贴着一只灰色的小标:吴家钜先生骨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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