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3:35:21

守卫的连忙把门打开。

“我爹在这里?”

“嗯,南门出了些事,渠港长正在处理。”

“什么事,非得要一个带病之人来处理?”志和不悦地问。

“事情本身不是大事,只是给这‘赍隆贷行’闹得挺大,整个南门都搅动了!”张金祥叹着。

“赍隆贷行?”志和定了定,“他们惹了什么事?”

“您知道这家贷行?”张金祥疑道。

“噢,药坊里有些大病的人家急于救命,会去那里借钱。”

“哦,他们还借出救命钱?也算他们积过德。”张金祥说着,“今日这一桩,他们几乎是谋财害命。”

“这么严重,谁家被他们害了?”

“跛户潇银庚家。”

“潇银庚!”志和再次定住,张金祥看着他,“渠少爷,您都认识?”

“打过交道,前年他家老太太过世,我爹遣我去拜望过,这家人老实,怎么会跟‘赍隆贷行’搅到一起?”

“唉,养子不慎,潇家儿子好赌借了赍隆大额钱财,拿自己家的宅铺来抵,今日之事,正是赍隆的人去收宅子闹出来的。”

“啊,竟有这事?”志和故做诧异,吃惊的看住张金祥。

“唉……”张金祥摇着头,将事情来龙去脉扼要与他说一遍。

“渠少爷,您先坐一下,我去叫港长。”两人说着,已到冶安队办事厅,张金祥招呼他坐,一面朝内审室迈去。

渠志和坐下来,心下只骂那胡胖子愚笨,自作主张坏了事情。又忧虑芙蓉此时仍在此处,得迅速保她出去,一时心乱如麻。

“渠少爷,港长请您进去。”张金祥从里出来。

“噢!”志和应着进去。

“坐!”渠昱泽正在查看两边审询的结果,见志和进来,道了一声。

志和见他爹这样子,心下不受用,这些事情冶安队自能处理,用得着他如此亲躬?

他将药袋往桌上一放,“娘嘱我给你送来,说你午间的没吃,要赶紧吃,未开封的药是老余今日在淄檀新带回来的,黄色的一日两次,每次三颗,空腹吃;白色的一日三次,每次一颗,饭后服,其它两样是旧药,按常服用。

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渠昱泽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儿子一眼,“也好,我办完事就回去,你跟你娘说一声,叫她勿挂。”

志和扫一眼他跟前的资料,没有答话,冷冷地出去了。

张金祥正欲去忙事,见志和这么快出来,有些诧异,“渠少爷,怎么了?”

“我走了,我爹这头你们多照料。”

“这是应该的,您,不再坐会儿了。”

“不坐了,还有些事。”

“那我送您出去吧。”

“好,谢谢!”志和微笑着,看他一眼,与他一道往外走。

“这潇银庚身有残疾,关在这里,吃得消吗?”

“没关呢,港长请大明鞋业冯老板作保已将他一家释出去,可能是虑及潇银庚身体这一层,他儿子也满身是伤,清醒一时糊涂一时的。”

“我爹请冯老板作保?”志和疑听错了。

“嗯,港长大人亲保不便,请冯老板出面。”

“没想到我爹这么体恤潇银庚一家。”志和看张金祥片刻,忽然道一句。

“渠港长向来如此,但凡港内之事,无论大小,哪一件不是竭力而为。”

志和知港署公职人员大多崇仰他爹,亦不与他多说,只强笑着点点头。好歹他做这件事,免了芙蓉在这里受苦,他不应这么恨他。

‘可是潇银庚家的事,他为何总要这么积极!’他暗自咬了咬牙,抑制心底的抵触。

路上,志和满脑地盘旋这件事。事至此处,初始的计划断不可行,一切都得重新计议,好在也不是完全没机会。胡胖子一行虽被关在南门巡警队,潇源田借的钱却是真金白银,逃不掉的,如今潇芙蓉身边已少了那个三头六臂的李衍齐,这笔钱,她从哪里拿去?

‘或者,这是最后的机会!’想至此处,他看了看车窗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渠昱泽至晚才回去,她太太等他吃晚饭等了近一个时辰,心里十分不快。他一到家,看见他太太绷着脸,便知自己错了,忙附上去与她陪小心。渠太太心怜他的身体,不忍与他多呕气,嘱刘妈把饭菜又翻热一遍,总算是开饭了。

“什么事情这么重重,一去就是大半天,弄得这么晚?”

渠昱泽知他太太反感潇银庚一家,未敢与她说实话,只说南门出了些事,支吾过去了。

“志和有好些天没回来吃饭了吧,今日见着他,他像十分勿忙的样子。”渠昱泽有心把话题转到志和那里。

“放心,他忙的都是家里的事,不似你,身体垮成这样,还成天奔忙别家的事。”

“雪华,真抱歉!我下次出门,一定提前与你说。”他这样温柔地道歉,在她们这么多年,是极少有的,她心里一阵暖暖地柔软,嘴上也温和下来。

“你呀,成天忙这忙那,药坊里的事,完全不管,亏有志和顶着。前日老余去淄檀入新药的事,已跟你说了几次了,还是忘了,志和今日与他们一起在药坊分药。”

“噢!”渠昱泽拍着脑门,“我一时忘了!明日,明日我去药坊里看看。”

“志和这孩子虽■些,做起事来到毫不含糊,药坊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算是争气了,你别天天见着他横看不惯竖看不满的,试着对他好点儿。”渠太太借机劝他父子。

“嗯!”渠昱泽停了咀嚼,思忖片刻,认真地点点头。

是夜,渠昱泽又一次失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始终不肯降临。为怕影响他太太,他悄悄地爬起来,在黑暗中静坐。

今日见到潇银庚一家的凄凉之状,他深深被触动。一面气他儿子无知受人诱引欠下巨债,一面恼贷行的无耻经营,专欺无知弱辈,引人失陷。同时又怜他闺女独撑这样一个家庭,忆及当日李衍齐临行前的托付,不禁感慨万端。

然而,他纵有再多的气与怜,潇源田借了‘赍隆贷行’的钱确是事实,贷行虽有诱引之嫌,却没有确凿的证据,该偿的债还是得偿。且这债不能久拖,贷行里多的是流氓无赖,潇氏一家老弱,不可与他们过多纠缠,否则引火烧身,后患不断。

楼下的动静终在时针的疾走中渐次静止,‘全都睡了!’渠昱泽在黑暗中悄然下楼,潜入他爹生前的那间卧室,再次打开墙壁中那片暗柜,从里抽出那只大铁盒。

潇芙蓉这一晚时睡晚醒的,想着前一日发生的事,心头一阵阵的重压,日间面对胡胖子一行的咄咄逼人,她看似从容镇定。但她心里清楚,即使源田签的那些协议不做数,但他从别人手中借出的现银却是逃不掉的,这钱若不能及时还上,那帮人真来收房收铺也未若不可。可这么多钱,她纵是倾尽所有,一时也难以凑出,她反覆地思索着,从床上爬起,在暗夜中望向窗外,想着怎么去筹措这笔钱。正在闷燥时,忽听得一阵轻慎的呼唤从窗边传来:

“闺女,闺女!”

“谁?”她警觉地站起,外头天还未亮,谁这么早找来。

“是我,闺女,渠家的刘妈!”

‘渠家?’芙蓉一思索,“是渠港长家?”

“正是!你出来,我在院门口等你!”

芙蓉未多想,汲了拖鞋摸黑着朝院中奔去。开了门,刘妈手中拎了一只大布袋立在院门口。

“刘妈,您怎么这么早来?”芙蓉诧异着问她,一边请她进来。

“闺女,我不进去了,别扰醒了其它人,我家老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刘妈低声说着,将手中的布袋递给芙蓉。

“这是什么?”芙蓉更见诧异。

“老爷说,这是一位姓李的先生寄放在他那儿的,现在你需要用它,老爷依嘱将它交还给你。”刘妈说着,把东西放到她手中,微微一笑,转身潜入黑暗。

芙蓉回到房中,关好了门,打开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面上,黑黑白白成色不一的一堆银币堆积在眼前。

‘老爷说,这是一位姓李的先生寄放在他那儿的,现在你需要用它,老爷依嘱将它交还给你。’芙蓉回想着刘妈刚刚的话,抓了一把银币放在手中,在灯下细细端祥,许多银币的表层已覆满浓浓的黑脂,似久远的,被无数人握捏后粘上的汗渍和污物,历经岁月风尘,混淆成现在这样子。

“不是,这些决不是衍齐的钱!”芙蓉呢喃地念着,“衍齐的钱,不是这般模样。”

志和在‘德仁堂’与药师们一同分了半晚的药,后半夜,药师们都回去了,他关起门,独自静坐在库房中,幽深的库房,四面是各色的药柜,他环扫一眼,如此幽僻隐讳的所在,不正似此时的心绪么,他忽然诡谲地笑了。

昨日下午他到‘赍隆贷行’找了钱维炳,一则知会他胡胖子一行被关进南门冶安队,二则暗斥他勿为了要钱逼人太甚,终至两下不讨好。他知道钱维炳觊觎潇银庚在民熙街的那间铺,几年来,‘赍隆贷行’的门店已遍布泗涧港所有街道,唯有后起的民熙街还差一个点。志和绝不允他借与他合作的机会侵吞潇氏的这点产业。

这姓钱的在贷业摸爬半辈子,谄媚奸滑自无须说,心机城府之深岂是志和能料到的,志和自知这次惹了个不该惹的主,找了不该找的人,事到临头亦只有自己挺身而出,替潇氏挡这一劫。可惜,钱维炳想要潇家那间铺的事,他是与他合作后才知道的,否则,他断不肯与此人走到一起。

姓钱的昨日又是发誓又是诅咒,说明自己绝无此心,可他那笑颜背后是什么把戏,志和已不用猜揣。如今最紧急的事,赶紧让潇家把向胡胖子借的债还上。

这一点,他早有准备,只是,他未料到竟要走到这一步。

天明时,他拎了箱子去往潇银庚家。这是他的自我救赎,亦是他赢取她心的最后机会。他处心积虑地设计这一切,等候这一天,这一天真的来时,他却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高兴,夏季微熏的风吹在皮肤上,有种涩涩的痒,他摸着被吹痒的地方,那上面居然布着鸡皮疙瘩。

潇家的院门开着,他站在门口,迟疑片刻,小心地踏入一步。

里面静悄悄的,厅堂里有些暗,并无人声。

终于,那张日思夜梦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那样久违,那样熟悉。她出来倒一盆水,看到他站在院门处,不觉一愣。

僵持片刻,她礼貌地与他打招呼:

“渠少爷,有事吗?”

“噢,没有,没有!”他忽然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被手中的箱子撞到。

“我能,进来说话吗?”

“哦,请!”潇芙蓉略带警惕地回应,仍然客气。

志和进去,站在厅中的饭桌旁,把随身的箱子搁在上面。“怎么,潇叔不在家?”

“嗯,他出去了。”

“哦,”志和面对她,莫名的紧张。“我昨日下午去南门冶安队给我爹送药,得悉你们家的事,姓胡的这帮人都是流氓地痞出身,你们若不及时将钱还上,不知他们会惹出什么事来。这里,是我家的一点溥蓄,正好够把胡胖子那笔钱还上。”志和说着,将木箱微微往前推一推。

芙蓉站在厅中,不置可否地望着他,又看看那木箱,分不清是诧异还是疑惑,一语未发。

“钱我放在这里,我还有些事,先走了!”芙蓉迟迟不开口,志和既是紧张又是尴尬,自觉难耐,及时告辞要出来。刚走两步,芙蓉忽然叫住他:“慢着!”

志和停下来,转身向她。

“把钱带回去!”

“别这样,你眼下需要这笔钱,拿了它与胡胖子一行做个了断,省得他们再纠缠。”志和的语气中,已是央求,他不知他为何在她面前,总是这样没底气,但他自己又这样心甘情愿。

“渠少爷,谢谢!钱的事,我们已经解决了,这钱,你得拿回去。”

志和自是不信她的话,77元,什么概念,他在‘德仁堂’积蓄了近两月,放空所有货款,才集齐这笔钱,港内普通在营的商户,手中的现钱,能有七八上十元,已是不错,潇家凭什么这么短时间筹齐偌大一笔钱。

“别■了,你先用着,将来有机会,再还我也不迟。”志和看着他,温柔的笑。

“渠少爷,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如今真不需要这笔钱,你快拿回去。”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你当惹上胡胖子一行是好玩的,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你不赶紧把钱还了,等着引火烧身么?”

“渠少爷!”芙蓉哭笑不得,“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需要这笔钱,请您拿回去。”芙蓉说着,自把箱子捧过来,递还到志和手中。

“你非得这么倔着,羊入虎口也不接受我的帮助?”志和脸上已见愠色。

“渠少爷,今日有事,暂不与您多说了,走,我送您到门口。”芙蓉说着,从他手上拿过箱子,自先走到门口,候在那里,满脸送客状。

志和未想她这样倔■,一腔热情碰了钉子,心里不是滋味,脸上也挂不住,只能随她出去,接过箱子,不愉地走了。

走了几步远,他忽然站住,深吸一口气,平复刚刚所受的冷遇,回望潇氏的旧宅,那么孤独地伫立在那里,心又软了。

‘如今我不帮她,谁能帮她呢,她这样倔■,也不是一天两天,算了,不与她计较罢!我自去一趟南门冶安队,通过张金祥把这笔债平了,也省得赍隆日后纠缠她们。’

拿定主意,终于舒了一口气,大踏步地往南门冶安队走去。

行至中途,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这不是潇银庚么?’他微微一惊,征征地站住,略思片刻,忽地笑起,‘真是老天给的机会,交给他不是胜过给芙蓉吗?’他心念着,大步迎上去,叫一声:“潇叔!”

潇银庚抬起头,见是渠志和,颓唐的脸上现出憨实的笑。

“渠少爷,您怎么在这里?”

“我正要去找您呢,没想在这儿遇上了?”

“噢?要去找我?”

“嗯,我适才到您家中去过,芙蓉说您出门了,我便找过来。”

“哦哦,是这样,实在太感谢您了!港长一家对潇某如此照应,不知何以为谢!”潇银庚说着,深深一躬。

“潇叔,别,别!”志和忙拉起他,四下看一眼,不时有人走过,“好了,不站着说话了,我们找个小馆,喝点茶,顺便聊两句。”

“哦,好好,听您安排!”

两人在大泗街口找了间小馆坐下。

“来,潇叔,您坐这儿!”志和殷勤地扶他坐下。

潇银庚注意到他随身携带的木箱,不觉多看了两眼,志和留意到此,微微一笑,把箱子推到潇银庚面前,开门见山道:“我早间到您家中去,正是为把这个交给您。昨日我到南门冶安队,得知您家中遇到麻烦,急需一笔钱,这箱中的钱正好够偿债,您拿去,及时把债偿上,勿再与这帮人产生纠葛。”

“啊!”潇银庚大惊着站起,愕然看向渠志和,连连摆手,“渠少爷,使不得使不得,这么大的款项,哪能借一次又一次,您,您一定是弄错了!”

“借一次又一次?”志和目睹他的惊愕,不解他话中意思。

“您不知道么,渠港长早上已派人送钱来了,我适才便是去南门冶安队偿胡胖子的钱。港长大人已提前安排张大队长做鉴证,钱字两清,您看,事情已经办妥了!”潇银庚将债务清偿的字据拿出来,呈给志和看。

志和如遭电击般呆呆站住,愣愣地看着潇银庚,渐次听不清他后面的话。

“早间我出门时,蓉儿还在与我讲,我家中有些储蓄,不需要这么多钱,多的钱,改日登门给港长大人送去,余下的,我们攒一段时间再还上……”

志和转身,如僵尸般呆呆地出去,潇银庚忙跟上来,将箱子塞到他怀中,他木然地捧着箱子,僵直地朝门口走去,独留惊惶不知所措的潇银庚。

‘他一直在暗暗地与我抢,从来没有放手过,最卑鄙的是,他从来不肯承认,连带我娘也被他欺骗了!如此貌合神离,还是一家人吗?你有你的爱人,为何还要把手伸到我这里?枉你在泗涧港谋了一个君子的名,其实不过是个肮脏的小人……’

‘简直不是人,连我也差点信了你是个君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世间还有君子吗?所谓君子,不过是手段更高明的小人!”志和暴笑着,歇斯底里仰天怒吼。

他凄凄怆怆地回到家中,站在院中环扫这片熟悉的宅院,忽然感到空前的厌恶。

她娘坐在厅中织毛衣,一针一线的,那样安静、那样专注,他在她跟前站了这么久,她竟浑然不知,不时细数着针上的线圈,生怕有一圈错漏。

她在给他织毛衣,刚入夏季,她已在为他备秋的衣。她总这样,无时无刻不牵心于他,怕他吃不饱、怕他穿不暖、怕他瘦、怕他疼、怕他病,怕他有一丁点的不适不如意。

那个伪君子,他就这样骗着一个忠诚于他的女人。

志和咬着牙,只恨不得去抢掉他手上的针线,把它扔得远远的,告诉她,她不必为那个小人牵挂,她为他做的一切,都不值得!

然而,他没有。

阳光从厅外斜斜地穿进来,在他与他娘之间搭起一道温暖的光晕,光源洒在她脸上,照得她那样幸福、那样安好。

室内干净得一尘不染,她所有关于生活的热情,都来源于那个男人,她的世界只有他,他若斧底抽薪地抽掉他,不知她将怎么生活。她渐渐地老了,鬓角已有些苍白,她那样脆弱,需要这个伪君子的谎言。

他深深叹口气,走上前去,唤一声“娘!”

“和儿,回来了!我让刘妈把午饭做迟了些,好等着你们一起回来吃,我这就让她开始做!”

渠太太说着,满面笑庵地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身来,去喊刘妈。

“娘,我不饿,您先坐一下,我陪您说说话儿!”志和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按着她娘坐下。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巧了,要与我说话儿!”渠太太开心地坐下。志和从旁拿过她织到一半的毛衣,细看了一遍。

“这是第几件了?”

“记不清了!”她微微笑着,掳一掳额前的发。

“娘,我问您一句话?”

“嗯。”

“你跟爹这么多年,有没有恨过他?或者,如果他不是表面这样子,你会不会恨他?”他牙咬在唇底,脸上仍从容地笑。

“呵呵,傻孩子!”渠太太笑着,眼迎着穿入厅堂的光晕,望向室外,淡淡的尘末在她视线中飞舞,她看着它们,如同跌入时空的另一个角落。

“当年,你爹还是个悬壶的小郎中,整天跟在他爹身后,高高的个子、瘦瘦的,很白净,像个书生,着一身青衫,站在人群中,从不张事,只管自己手头的活儿,像这世界,只有他一人。

青峰市长的老太太六十大寿,特邀‘云乔班’献演,我是主唱,我那几日本就身体不适,加上白里夜里连轴唱,终于病倒了,班主为我请来的医师,就是你爷爷,他把你爹给带来了。

我已在人群中关注他很久,那是第一次,近距离的看他,只不过一眼,我便被深深地撷住,从此,他便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如愿以偿嫁到泗涧港,与他一起生活,很多人说我抛却了伸手即来的荣华富贵,跟了他一介小民。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满足、多么欣喜……”

她那样旁若无人地微笑着,微言软语,室内空旷的寂静中充满她的回声,那样细小,那样轻!

志和看着她的眼睛,心在邈远的荒漠中沉沦,她的幸福,带给他彻底的挫败。

‘他的一生再遭糕,他还牢牢地握着她!而他自己呢,他的爱人永远与他背道而驰,怎么也抓不住,追不上!”

他有什么资格,鄙视他!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爆竹声响,鼓乐齐鸣,喧声震天,铺天盖天的大雾中浓浓的硝烟弥散在民熙街上空,隐没了市井与人声,俯仰处只见得一点点局促的苍茫,淹沿在漫天的喧嚣中。

潇源田将‘银盛料行’硕大的牌扁挂到门楣上,街道上阵阵有节奏的欢腾,伴着结队的人群,爆竹声此起彼伏,飘忽在头顶,制造出别样的喜庆。长长的鼓乐队敲锣打鼓沿街奔走,好一派沸腾的热闹。

“解放军进城了!”“泗涧港解放啦!”

“解放军进城了!”“泗涧港解放啦!”

“穷人当家作主了,属于老百姓的好日子到来喽!”

港内中小学的学生被组织成宣传队跟在长长的腰鼓队后面摇旗呐喊,宣传解放。浩荡的人群从‘银盛料行’门前经过,潇源田挂好牌扁,未及从梯子上下来,急急地转过身,朝游街的队伍鞠躬,队前的几名年轻人见倒他,笑着跑过来递给他一些宣传纸。

“新店开张,进来喝杯热茶吧!”潇银庚忙招呼。

“不了,伯伯,港内解放了,我们还有好多工作,祝你开张大吉!”年轻人笑着,挥挥手快步跑回队伍中。

“嘿嘿!港内解放,银盛重新开张!多好的事儿,我们赶在这一天挂牌,连爆竹钱都省了,还有这么多的游行队捧场!”潇源田看着前去的人群,愉快地念着,看着源田新挂在门楣上方的牌匾,不禁喜笑颜开。

这一日,整个民熙街的店铺,开门的,只有‘银盛料行’一家。不明形势的商户们宁愿关门闭户躲在家中避事。

泗涧港仅有的两家印刷厂被临时紧急添入数台机械,大量的印刷工人从其它解放区赶来援助,印刷厂日夜开工,报纸源源不断地印出,快速送往全国各地,泗涧港瞬时成为全国讯息的焦点。

‘泗涧港和平解放,政权成功转移,民众奔走相告,举港欢庆!’

‘泗涧港人热忱迎解放,我党顺利建新政,衡东全省解放指日可待!’

‘衡东解放第一站——泗涧港,首站大捷,中华大地统一在望!’

种种宣传解放标题隆重地印在报纸的首页,传送至五湖四海。

渠昱泽放下报纸,靠在坐位中小寐,他已失去思索的力气,任由思绪在黑暗中游走,汽车驰骋在黄尘古道,被揭地而起的浓尘湮没。他此时正坐在高政委的专车上,疾驰北平,去接受新的脑瘤手术。

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预料,如同他此时奔驰的身体。

他以为,从泗涧港港长之位退下来,便是他人生最完美的谢幕,未曾想,人走下来了,幕却没有合上。

港长位卸任未多久,衡东解放军总政委兼畿城代市长高政委秘密入港找到他,告知他泗涧港将作为共方解放衡东省的战略中心,即将被解放的消息,并邀请他担任新政权的首席长官。渠昱泽知国民政府大势已去,共方统冶中华已是必然,他并不惊于港内即将到来的变局,但他确实无心再涉政,婉拒了新政权的邀约。

  你来我往的交集间,高政委虽未能成功邀约渠昱泽出山,却意外得知他命在旦夕,他未顾双方眼前的隔陔,发动个人在解放区强大的组织网,为渠昱泽寻找救命之途。一位老友向他推荐了加拿大在华的一名脑肿瘤专家,专冶高难的脑肿瘤疾患,在解放区已有诸多成功案例,高政委即刻派人落实此事,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亲往泗涧港劝说渠昱泽接受救冶。渠昱泽自认此疾已病入膏肓、医无可医,再次婉拒高政委的好意。

未多时,港内解放,解放当日,高政委再次面见渠昱泽,不理他的执拗,强押着他前往北平冶疗。

泗涧港港公署,这座横向三层楼的仿西式建筑,坐落在港西门的正中央,多年来,它这样宁静地镇守在一港的心脏,鉴证了无数或平淡或辉煌的时刻,把所有的暗淡与光彩都吸入它的身体,换得今日的一身斑驳,这正好是它,穿越时光的资历。

这一次,它被推入泗涧港变迁的中心,数不清的风起云涌,在这里运帱唯幄。

港署门前的小广场已被修整得焕燃一新,从广场至行政大厅原本狭窄陈旧的台阶,此时已初见威武恢宏的气概,新政府的紧急翻修工作显然已卓见成效。民国时代的物质与气息齐齐从大楼中迁出,新的气息翻涌着流入这庄严有余、场面不足的大厅中,频繁出入的脚步与叫嚷跌荡在大厅内,撞响四壁,小小的一片大厅如同受惊的孩子,在不知所措中躲藏,无处遁身。

小左与一众同志们在港署三楼港长办公室中紧密地忙碌,渠昱泽卸任后,这办公室短短地空了一段,泗涧港徒一解放,高政委即调小左进入这间办公室,暂代港长一职,主持解放期间港内大小事务。一个新政权诞生的同时,亦意味着无数事务的诞生,旧的一切都需新的力量来摧毁,需要新的物质来覆盖,他如今正身处这一场新旧变革的核心。

冯四海同属下一名老资格的账务先生一同匆匆奔上港署大厅的台阶,朝小左的办公室而来。见是冯四海,小左连忙站起迎上去:“冯书记,您来得正好,新的政务手册我已拟出初稿,您过个目,给些意见。”

“小左同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我行商之人,政务之事就不多言了,小左同志是专家,我此时来,是为省港公路修筑之事。”

“好!”小左凝重地看一眼冯四海,“冯书记您坐,我拿笔来记!”小左似学生般谦逊地侧立在冯四海身旁,并未就坐。

“小左同志,您坐!繁礼我就不多讲了,直说主题。”冯四海示意小左落坐,自已亦坐下来,拿过账务先生手上的匣子,从里取了一只本子。

“这是大明实业全部的账务,我昨日连夜命账房核算了一次,大明实业所有底金加上可以调拔的流动资金,共计是十九万圆,另外……”冯四海从贴身衣袋中掏出一张单据来,“这是冯某举家私有储蓄,共计四仟圆,今日冯某将这些全部交到港署,解省港公路修建的燃眉之急。”

“另,大明实业已计划局部停产一个月,企业内所有男性精壮劳动力凡有愿加入省港公路修筑工作者,统一编入省港公路修筑队,以补充眼下公路修建的劳力缺口,所有参予者均可在大明实业领取1.2倍薪水。”

“冯书记!”小左动情地叫一声,站起身来,“感谢,感谢您为解放事业作出的贡献!”

“哎、哎,不说这些多了——”冯四海淡淡地笑着,略叹一声,“本子与单据我都留在这里了,稍后署内派人到冯氏账房提取现银及银行兑取票据。”

“好!”小左放声回应,挺直身姿向他行礼,冯四海并未接授,低着头即往外走,临出门时似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了,小左同志,前任港长之子渠志和不是被安排到署内临时委员会工作了吗,怎么这几日,都没见着他?”

“嗯,渠同志被编入临委会后,因身体有恙,一直未来署内报到,我早间还派了司勤人员去他家中问好。”

“噢?他是什么病?”

“听他母亲讲,是风疾,每日咳嗽无精打采,也没力气,时不时发烧。早间署内同志去看他时,他确是神情抑郁,连话也不愿多说。”

“是这样!”冯四海低下头去,略有所思。“好,我先回去,有事再命人知会我!”

“好的,我送您。”

小左将冯四海送到港署楼下,迎面碰上宣传委的顾小青。

“左港长、冯书记,我正要找你们呢!”小青在台阶下扬声喊道,二人皆站住。

“今日港内四条主街大部分店面都开业了,街上的秩序正在温和恢复中……”小青促急地说着,边向二人奔来。

“这局面比我们预计的要好得多,多亏民熙街‘银盛料行’的示范作用,大泗街的‘赵氏酒庄’也在解放首日开门营业。”

“银盛料行?”冯四海重复一句,“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噢,解放前两日,高政委请渠港长举荐几名商户带头示范配合港内解放动运,渠港长荐了这家‘银盛料行’,这家商户果真不负所望,把示范工作做得相当不错。”

小左见冯四海问及,热心地向他解释。

“正是,‘银盛料行’的极积示范,使得港内惊恐不安的商户很快消除疑虑,开始营业。”小青轻快地补充。

“噢,好,工作顺利就好,你们聊着,我先回去安排手中之事。”冯四海作别二人,踏下台阶,同来的账务先生已叫好马车在路旁候他。

冯四海默然地上了车,车夫挥鞭前驱,刚走两步,冯四海忽地在车内道:“调头,往渠港长家中去!”账房先生闻言,急传车夫调头,马车朝着西门匆忙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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