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血与火的青春年华。
四十年代某年春天，金蝉姑姑跟着春红、蒋涧秋等一批热血青年奔赴延安。后来，他们又一起南下参加抗日的新四军。她在新四军某部当教员。她曾委托新四军苏干事给家中送信送钱。张大妹问朱金蝉，你那年突然从家中出走，几十年了，你成家了吗，家里还有啥人呢？金蝉沉默不语，盘桓了半个时辰，才慢慢地告诉张大妹，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就是早年在沙地搞革命搞农运工作而牺牲的战友赵金辉，她一直想着他，一辈子都挂念着他，脑海里，血液里，精神上全部注满他的身影。多少年过去了，她仍痴心不变。所以，她没成家，单身一人。张大妹惊讶地看着金蝉，讶异地问道：
“难道说你后来就没碰到过一个如意的人？”
“那倒不是，有一个人暗恋着我，也是属于我那种生生死死的恋情，可惜也夭折了。”
“那人是谁？”
“他叫蒋涧秋，也是这沙地汇龙镇人......1941年春天，他和春红随新四军大部队从皖南撤退，行至泾县茂林时，突遭顽军袭击，春红被流弹击中英勇牺牲。他含着悲愤逃离险境，辗转找到她所在的部队。”
“那又怎么样呢？”
“那是一个血性的男子汉，文才又极好，写了一本书，书名叫《蝴蝶花》。可惜也英勇牺牲了。那年头，我们身上沸腾着青春的热血，为国为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为了革命而献身是平常事。可他是为掩护我而牺牲的！他原来是那样的爱着我......”朱金蝉动情地流泪了，花白的头发在金阳里轻轻颤动，周围的老战友们在金橘田旁或站或坐着，神情悲壮地看着她，默默听着，一脸肃穆。
朱金蝉抬起泪眼，理理头发，开始叙说她和蒋涧秋的故事。她说得很慢，很平和，就像在说昨天的故事。
1941年的夏天，突围出来的蒋涧秋编在新四军某部。连续的战斗，金蝉未好好地同他说过话。春红的牺牲，金蝉很悲痛，想起她俩在上海的日子，想起她俩在逃难中春红那鲜活调皮的音容笑貌，她总想问问蒋涧秋，春红是怎么被敌人的流弹打中的，蒋涧秋当时在哪里，有没有看到春红最后一眼。战争是残酷的，战争夺去了许多战友的生命。但春红的牺牲，金蝉不能相信。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花朵一样的姑娘，就这样被战争吞噬了，消逝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消逝在血腥的黄昏？她在梦里常常听到春红在喊她姐姐，看到敌人的头盔密密麻麻的从高粱地里冒出来，刺眼的枪刺一排排刺向春红柔弱青春的躯体，殷红的血淌下来，滴在晚霞辉映的大地上，渗进那片灰黑色的土地。春红的美丽在于她的心灵。在奔赴革命的征途上，她豪情满怀，她蹦蹦跳跳像个小孩子。她瞒着家里的老父亲，跟着她参加革命，参加了新四军。又把青春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春红有爱情，她曾深深地爱着蒋涧秋。如今春红却先于蒋涧秋而去，这怎不能让同样青春年少的风华正茂的蒋涧秋戚戚于怀，悲悲于心呢。满耳都闻枪炮声，睡梦里都被震醒。朱金蝉常常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追思着春红鲜活的身影，想看清楚躲藏在夜色里的秘密，想知道春红的灵魂如今飘落在哪里。
蒋涧秋终于来看她了，全副武装，背着挎包，前衣袋上插着一支派克钢笔。蒋涧秋的脸有点黑，是高粱地里的阳光晒黑的，是敌人的炮火硝烟熏染的，一脸的疲惫。
“敌人马上就要上来了，我们学员都拿起了枪。书本都装在挎包里，待枪炮声稍停些，我们就上课，习惯了，倒也安生。”蒋涧秋说，眼圈有点黑，眼神倒很亮，坚毅中透射着温馨，永远携带着沙地男人那种外柔内刚的本色。
“喏，我这里有新四军作家邱东平写的《在茅山下》的连载，你先拿着读，很有看头的。”朱金蝉最了解蒋涧秋，他对邱东平的文章很崇拜。她把邱发表在《盐阜大众》的连载细心地剪裁粘贴成册，送给他阅读。
“噢噢，连载呀，每天都顾着打仗，难得看到这报纸，珍贵呀！”
“看你看你，像个小孩子。子弹不长眼睛，你自己要当心呀。现在日寇像疯牛一样缠上新四军了，我们的武器很差，反扫荡的形势非常严峻......”
“这个我晓得，你也要当心，春红已经牺牲了，我心很痛......”
“有她的遗物吗？”
“一本书，里面夹了几张剪纸.......”
“噢”
她和蒋涧秋的见面很短促，远处已经传来隆隆的炮声。
炮弹轰炸得大树面目全非，断枝残杈及树根掀翻在田埂边。正在生长的水稻也东一片西一片伏倒在水田里，水灵灵的嫩叶也被炮火熏烤得泛了焦黄。黄泥大道上弹坑密布，坑里汪着浑浊的雨水。震耳的枪声虽然已经稀落，炮声也好像滚向了远方，闷雷似的零星响着。一股股黑烟在昏黄的天空中固执地腾升，搅拌得天色愈加昏暗。人们好像都能用眼睛闻见这一团团扑地而来的刺鼻的焦枯味。蒋涧秋辞别了金蝉，消失在硝烟弥漫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