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蝉同蒋涧秋第二次见面是在反扫荡之后。
蒋涧秋随新四军某部辗转华北华东地区,最后来到朱金蝉所在的部队。此地处于苏皖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名叫龙岗镇。这里南靠长江,东傍高邮湖,地理条件比较独特,茅舍成片,竹林成睦,一派旧式田园风光。那天傍晚,朱金蝉在一茅舍见到了风尘仆仆的蒋涧秋。原本清瘦精干的小伙子,脸蛋微黑,唇上留着细细薄薄的胡子,乍一看,有点像皖南老街上卖杂货的小商人或者给人打杂工的脚夫。他一见朱金蝉,就把身上的背包啥的往桌上一放,从挎包里拿出一册装订好的小书,兴致勃勃地翻了几翻,说:“金蝉,你看,这是我写的小说,油印了几册,算是初版本。”朱金蝉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他在上海里弄里写的《蝴蝶花》,油印的线装书,封面上画了一朵并蒂莲,莲花上头低翔着两只彩蝶。书名是好看的隶书,蝴蝶朝着书名飞。朱金蝉轻轻地抚摸了书面,想起她和蒋涧秋、春红在上海里弄度过的那段峥嵘岁月,脸上浮了深沉的笑容。蒋涧秋的这本小说是经过修改的,里面的战争场面很逼真。这是他在亲身经历后重写的,刀光剑影下的生活真真切切,一枪一弹实实在在。也许是他读了邱东平的《在茅山下》受到启发,革命的实践经验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变得亲切和谐,通俗好读了。
“这本书送给我好吗?”朱金蝉说。
“当然!”蒋涧秋说。
蒋涧秋两眼亮闪闪地看着朱金蝉,他想着自己小说中写的朱元白是那样的令人敬佩,这兄妹俩长得那样的像......
朱金蝉询问蒋涧秋的近况,蒋涧秋收回凝视的目光,回答说,部队在大扫荡中损失很大,邱东平等艺术家都牺牲在撤退途中。他算命大的,敌人的子弹围着身子穿来穿去,就是没打着他。他说他的部队里有个绰号叫“打不死连长”的人,也在这次撤退中被打死了。朱金蝉说,优秀的人才被敌人的子弹打倒了,但他们的精神将留下来,鼓舞我们继续前进。蒋涧秋,你要将这些亲身经历的故事记录下来,写一本抗战的小说,留给后人,彰显我们工作的意义。蒋涧秋点点头,从口袋里拨出派克钢笔,在金蝉面前摇摇,意思他的笔会这样做的。
这一晚他俩谈得很晚,谈得很深,直谈到半个月亮爬上茅屋的东山墙,才分手。
数月后,朱金蝉和蒋涧秋被派到一个叫小茅茨的村庄,协助农抗会开展征粮与支前工作。这村庄很小,但有个很坏的汉奸叫蓝德财。蓝德财祖业上霸占着这一带近千亩田地,长期剥削欺负农民,臭名昭著。蓝德财看到新四军在这一带声势很大,就偷偷带着家小逃遁了。朱金蝉与蒋涧秋在农抗会主席的带路下,挨家挨户做群众工作。这小村庄四面开挖了河沟,河沟沿上长着茂密的芦苇。初冬季节,芦絮飘白。小柔茨村遮蔽在一丛丛的野芦苇之中。白天,朱金蝉、蒋涧秋蹲在群众屋里收购粮食与棉花等物资,晚上组织几个农抗会员清理物资,盘点入账。农民被他们发动起来了,纷纷支持新四军,收购到的物资很多。朱金蝉与蒋涧秋商量,尽快将这批物资运走。夜深深,远处有狗吠声。一个在村口站岗的农抗会员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和芦苇荡中野鸭子惊飞的燥动声,飞快地跑来报警。朱金蝉抽出了腰间盒子枪,问蒋涧秋怎么办。蒋涧秋说,你跟村主席从北边的芦苇荡里冲出去,我在南边的村口掩护你们。朱金蝉说,你一个人顶不住的,和我们一起冲出去吧。蒋涧秋把带的挎包往朱金蝉的手里一扔,敏捷地扑了出去。枪声,砂豆子般响起。
“抓新四军......”是汉奸蓝德财嘶叫的声音,他带了小鬼子偷袭新四军。
“同志们,杀鬼子啊!”蒋涧秋的喊声盖住了汉奸的声音,鬼子的机枪响了,突突突。蒋涧秋镇静地伏在村口的掩体旁,瞄准鬼子的影子,一枪一枪打着。夜幕中,鬼子只打枪不进攻,慢慢消耗蒋涧秋的子弹。朱金蝉跟着村农抗会主席悄悄从北边的河沟低洼处趟出芦苇荡,脱离了鬼子的包围圈。这次鬼子来得不多,洗劫了小茅茨村就撤走了。朱金蝉带着新四军部队赶来时,村庄里静寂无声。河沟旁边躺着蒋涧秋,脸孔朝着天空,血凝固在头发与胸口。蒋涧秋是用衣袋里放置着的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青春激情的生命,仿佛在做着一首诗,书写着一句真挚滚烫的句子;他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实现了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的誓言。小鬼子的枪弹残忍地补射入他的胸膛,他胸膛里流溢出的热血是鲜红鲜红的。他的热血是献给这片大地的诗歌,新四军战友们看得懂,老百姓看得懂。朱金蝉扶起他的身躯,擦去他脸上的血渍,热泪滴滴浸染在他血色的脸孔上。
在整理蒋涧秋的遗物时,朱金蝉在他的那本《蝴蝶花》油印本夹页中发现了一封信。那是一封求爱信。
“几经磨难生生死死,金蝉,在黑暗中,你是我的引路人......苍天有眼,大海有智,革命人在血与火的锤炼中前行,你是我最好的战友,心中的楷模,请允许我向你求爱,让革命的红丝带牵住我们的手......”
朱金蝉紧紧抓着这封信,她要抓住战友的深情,永远铭记在心中。
......
朱金蝉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两眼湿润,深沉地看着张大妹。张大妹将小孙子一把拉到朱金蝉身边,朱金蝉深情地抚摸着小孙子的头,朝周围的老战友说:看,革命的接班人长得多好看多英俊,沙地后继有人啊!银丝飘拂的老战友们都笑了,笑得很开心。小孙子脸孔有点红,腼腆着拉了拉张大妹的手,张大妹说,快叫姑奶奶回我们家去呀!小孙子怯怯地叫了声,撒腿就跑。金橘田里凸现出他天真烂漫的身影,很逼真很生动。
荷香阵阵,金橘映颜。张大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开心,幸福,手杖不要了,拉着朱金蝉就走,一双小脚踮跨的很快,仿佛年轻了十岁。金橘田的南边柳絮飘飘。敬老院里的喇叭继续播放着《洪湖赤卫队》插曲:
四处野鸭与菱藕
秋收满畈稻谷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洪湖鱼米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