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张大妹老了，身子骨弱了，背也弯曲了，走路携一根拐杖，敲着沙地老街青石板路，嘀笃嘀笃地响。孙儿拽了她的衣襟，噘着小嘴说：“奶奶，汇龙镇南郊敬老院新挖的池塘里荷花开了，很漂亮……”
“哦，奶奶喜欢看戏，今朝大众戏院上演《碧玉簪》，头排花旦是上海越剧团明星演员王文娟，头牌小生徐玉兰，乖乖隆嘀咚，这阵式在这小小汇龙镇是年初一吃酒板，头一遭呢！”
张大妹带着孙儿逛街，去大众戏院看戏是她人生中最得意的事。她喜欢江南越剧，喜欢看悲剧，听那些催人泪下的唱词，咏叹调般的曲子，她就联想了自身的遭遇，忆起旧时光里鼎和斋发生的故事，一掬老泪簌簌而下，泪流满面。孙子看到张大妹看戏流眼泪，总会拉着她衣袖说：“奶奶回家去……”张大妹就会破泪而笑，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今天，孙子很倔犟，小手死死抓了张大妹的手，非要奶奶陪他去看荷花。张大妹思想有点迷信，相信命运之说，信奉世道轮回：她前半辈子浸在黄连汤里，屡遭苦难与悲伤，后半辈子生活安逸子孙绕膝，又像掉落到蜜糖罐里。她有点奇怪，性格乖巧的孙子眼睛里亮闪闪的。她瞧见过这种眼光。那是阿爹朱鼎魁的眼光，那是参加革命的小叔朱元白、姑姑朱金蝉的眼光；兴奋坚韧果敢清澈。这种眼光直透人心肺，又一瞬即逝。
“好吧好吧，去看荷花！”张大妹右手遮阳左手提拐杖，敲打着青石板路面，跟着小孙子的脚步，扭动小脚，一颤一拐地往东南方向的那片新池塘走去。
汇龙镇南郊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和橘黄色的金橘树。明媚的阳光下，彩蝶翩翩起舞，远远望去，绿意翩跹，诗情画意。再远些，是一间间茅舍，隐在青黛野苇的笼格之中，鸽群在盘旋，似一朵祥云，覆盖在远逝的天空里。青葱的菜畦越来越清晰，条块分明，青菜萝卜的叶子青翠欲滴，惹人喜爱。
“奶奶快看，那边的荷塘多漂亮，好像仙女在唱戏呢！”
“嗬……”张大妹瞧见了荷塘，在菜园的一角，被菜畦团团围绕，如脱俗仙子在绿色的大地上舞蹈，裹着仙风道骨，在璀璨的阳光下布道唱诺。隐隐地，荷香飘来，沁人心脾。初荷已经开过，嫩绿的荷叶下伸着美艳的蓓蕾，粉嫩欲滴，亭亭玉立。荷塘很阔，微风刮叶，响起沙沙的水柔之音；荷叶很大，托着晶莹的水珠，仿佛星星眨眼，忽闪忽闪地跳舞。荷叶下有微澜的水圈，小鱼小虾小青蛙卟卟嗵嗵在遮蔽之处嘻戏，搅动一池涟漪，波澜层层叠叠嵌进当头的金阳，水波铺金叠翠，分外妖娆。闻着荷香，观着嫩荷，张大妹神清气爽，手中的拐杖拄插在荷塘畔的松软泥土里，陶醉其中了。
“奶奶，那边有金橘，有喇叭花，去那边玩，去那边玩……”孙儿拽着她的衣襟，小嘴嘟嘟囔囔，红朴朴的脸上一团稚气，很天真很执拗。张大妹从观荷的心绪里还过神来，瞧见了孙子说的隔塘那片漂亮的金橘树，一团团绿里透黄的树，就像一盘盘新鲜出炉的桂花糕，田田地安置在绿色的大地上，更似天空倒映在河水里的云彩，斑斑斓斓的涂抺在乡间画布上。太美了，张大妹难得到镇郊来踏青，一辈子浸在小镇庸俗的日子里，开门七件事，事事操碎心。看到汇龙镇的变化，她心里有点妒忌，有点落寞，轻叹自己人老珠黄，去日无多。她顺着小孙子的心意，绕过荷塘，去看金橘树。那片金橘树栽在汇龙镇敬老院的东边，有十几亩地的种植面积。金橘田依傍漂亮的荷塘，形成金橘荷香的美境，一派田园风光，如诗如画。金橘田边缘栽了一排柳树，好像一群脱俗的少女，扬着手中的丝带，轻歌漫舞。张大妹在小孙子的携带下，慢慢走入金橘田。在金阳下，金橘田里呈现出几位银发飘拂的老人。她们手拿小铲，微蹲着，埋头在几株金橘旁边的田埂间铲杂草，屁股下都有一张小巧的折叠凳，凳旁边置有一个精致的竹盒，盒子上端放着小巧玲珑的紫砂壶或滑润的铜质水烟壶、纸烟等，看起来非常潇洒非常休闲。
“咦……”张大妹轻轻吟了一声，她惊奇地揉揉眼睛。她不相信自己眼睛花了。金阳下空气的清流里搏动着一股奇异之香，一位银发老妇人从金橘树旁边喜孜孜地站起来，喜孜孜地望着自己。
“你是……金蝉妹子？”张大妹惊喜地喊道，另外几位锄草的老人被她喊晕了，也参差不齐地站立起来，怅惘地看着她。
“大嫂……”银发的老妇亲切地叫她，一脸慈祥。
“你真的是金蝉妹子？你你……”张大妹也有点眩晕了，身影歪了一下。“奶奶！”孙儿扶了她的拐杖，着急地喊道。张大妹紧紧抓住拐杖，挺直了腰，激动地朝那老妇人走去。
“金蝉妹子，你为啥在这里，近在咫尺，你怎么不透一点点风给我们……”清风徐徐吹来，吹拂了她们的衣衫，吹拂了她们的脸庞，花香阵阵，树叶摇影。
远处敬老院的有线广播正播送着歌剧《洪湖赤卫队》，党代表韩英在唱歌：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
清早，船儿去呀么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呀么鱼满舱
……
金蝉紧走两步，抓着了张大妹的手。她们俩的眼眶都湿润了，紧紧地拥在一起。孙子跟着张大妹身后，瞪着惊奇的小眼睛，也紧紧地拉着张大妹的衣角不放。旁边看热闹的老人慢慢围上来，笑眯眯地说着话，很温馨很开心地说着大吉大利的话。他们好像很熟悉张大妹，宽慰的笑脸很慈祥很有风度。
“终于团圆了，这样就好了……”他们说。
“大嫂，一言难尽，我们坐下来慢慢说……”朱金蝉捋捋散落脸颊的几束银丝，挽了张大妹的胳膊，端了一张折叠凳给她坐。
“对呀，坐下来慢慢说，朱金蝉是我们老战友，离休干部。我们相约在沙地汇龙镇这片清新的土地养老。你看，这里田园风光多好，空气多新鲜，多舒服，多开心呀……”他们中的一位老人说。
朱金蝉慢慢叙述她的故事，张大妹听着听着，泪流满面，用颤微微的手拉着孙儿，喃喃着说：“那是金蝉姑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