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沙地小镇往南的长江畔是个海鸥翔集的地方。
清晨,嫩嫩的太阳从那片湿润的土地上拔地升起,柔软的细雾魂牵梦绕般包围着那片老式的房子。静静地、静静地,听得见江涛噬岸的呜咽声。南风顺畅地随意飘着,续续地把濡湿的空气绞拌后拂洒于嫩青青的沙地里,涂抹在老式房子微翘的屋角上。
南面远远的港梢里运输粮棉的木帆船排成长队缓缓驶入沙地小镇河码头。当年陶秀姨娘就是乘坐木帆船被带进小镇来的。
秀很单纯,白嫩的小手拉住我二婆婆的衣襟下角,两只秀气的眼睛怯生生地观看沙地小镇陌生的风景。秀只知道自己的老家住在江南一个古老的小镇里,春天梅子成熟的日子里,长长的小巷里走着许多肩挑梅子喊着号子叫卖的小贩和那些身穿漂亮衣服的大姑娘打着油纸伞从雨巷里飘然而过的好看身影。秀自小学得一手好针线,小小年纪已然会纯正的江南刺绣,从《鸳鸯戏水》到《蝴蝶牡丹》都已绣到七成形似的火候。秀天资聪颖,其父将她送进城中私塾试读,二三年下来,她的功课竟然超过了年长她几岁的男生,父亲爱她如掌上明珠。秀居住的小巷里有一个穷困潦倒的戏子,也喜欢她的聪颖,经常教秀唱些戏文,手把手教她弹琴吹箫,不经意间竟将秀调教成一个多才多艺的少女。那年,秀才十一岁,父亲在外出经商途中不幸落水而亡,为生活所迫,母亲继之改嫁,秀由沙地亲戚领去。从此,秀离开了生养她的江南,踏上了沙地这片陌生的地土。
二婆婆家住在汇龙镇东首,离开渐次繁华起来的街市仅百米之遥。二婆婆夫家姓陶,祖传开羊肉店,一杆如酒旗般的木杆上高挂着一串红色的灯笼,日晒雨淋,灯笼上的“陶记......”字体已模糊不清。由于与街市相隔,陶家砌成了独门独户的格局,朝北靠大路的是店面,朝南开一排南窗,凭窗而望,可观看到远江里飘动的白帆。店面的房子是两层木结构的营业房,上下都可待客。秀到陶家后,就改姓陶,外称陶秀。秀住于东厢房,与西头的屠羊房仅廿步之遥。秀刚来时很不适应,一听见宰羊时羊发出的那种绝望的惨叫声,秀就常浑身发抖,夜里做恶梦。白天,秀觉得这里很嘈杂,人来客往,秀就悄悄躲于店里的后门口偷看喝羊肉汤的食客们吃香喝辣的样子,溜到厨房观看厨师配料煮汤。晚上,秀就拿出母亲留给她的刺绣工具端坐于油灯下穿针引线、描图绣花。
日子过得飞快,秀到这里一晃就是三个月。秀从未见过的二婆婆的老公从外乡回来了。
“你就是秀?”秀看到陶公疲惫的眼睛里闪动出一丝惊讶与慈爱。
“嗯”
“念了几年书?”
“三年”秀小声地应着,秀不知道陶公的意思。秀的白嫩小手被陶公抓在纤长的手里轻轻抚摸了一遍,秀看到陶公长长叹息了一声,嘴里说道:“可惜是个女小囡。”
秀知道陶公没有孩子,从陶公稍许失望的眼睛里,秀看见了陶公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秀知道自己孤单的处境,现在自己是陶家的孩子,陶公家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陶公轻抚了她的手,又轻轻抚摸了她的脸,说:“你还会些啥?”
“唱戏,隔壁阿伯教的!”秀从陶公手掌里挣脱出来,用身子做了一个唱戏的动作,轻轻哼唱出一个曲子,莺莺卿卿,雏声可爱。陶公很认真地看秀表演,还用手在自己膝上打着拍子,很默契很投入。秀从陶公渐露的得意之色中感到了陶公对她的喜欢。秀表演了一出戏后,陶公对她说:“秀,去上学吧,陶公我供你!”秀看到陶公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秀感觉到陶公是个有眼光的人。听二婆婆说,陶公是个在上海大码头做大事情的人,日渐兴旺的家事,红火的羊肉店生意,都是陶家祖宗积的德。秀就是在这一天与陶公热热地接触了一回,秀记住了陶公刮得很清爽的脸,记住了陶公左脸耳朵下的一颗黑痣肥都都地像个耳坠子。陶公将秀的读书之事办妥后就走了,到何处去秀不知道,因为二婆婆不肯说。
陶秀姨娘在沙地小镇读了六年私塾,后来被陶公接去报考崇明师范学校,再后来跟着陶公去了皖南。
八十年代未,我在扬州军分区某干修所见到她时,她穿着军装,肩膀上扛着几道杠杠和红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