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远远望去,仓库前面的一大块空地上人山人海,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占据了四周所有的制高点,浓浓的硝烟从仓库上空掠过,好像这些士兵刚刚从那片黑压压的乌云中降临到了人间一样。见此情形孝男不顾一切地顺着瓦砾的陡坡攀到一堵近五米高的仓库的围墙上,而眼前的一切顿时令孝男目瞪口呆。在空地的中央,一个仿佛可以触及到地狱的土坑里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国军战俘,他们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相互之间没有一点空隙,甚至每当有一个人想要从地上站起来时,其他的所有人都要跟着蠕动。不过这些人并没有放弃求生的本能,他们嚎叫着冲向面前的土堆,可还没等探出头颅就被高高在上的日本兵用刺刀扎了下去。紧接着正当整个场面近乎要失控的时候,一名站在仓库屋顶的军官拔出军刀指向天空,同时他声嘶力竭地发出喝令:
“准备——射击——”
话音刚落,位于土坑四角的机枪手猛然扣动了扳机,密集的子弹如急骤的暴雨一般瞬间席卷了土坑的每一个角落,并且伴随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人群中喷溅起沸腾的血浆。然而有些垂死挣扎的战俘仍旧试图爬上土坡,但是很快就被居高临下的日本兵用步枪击穿了头颅。
大概过了一分多钟,土坑里渐渐平静下来,被子弹撕咬过的面目全非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坑底,其中一些暴露在表面的血淋淋的肢体不停地抽搐着,可是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一动不动了。此时站在空地上的所有活着的人,无论是日本士兵,还是中国战俘都面无表情,并且从另一侧土堆上面的战俘中间还传来了一声声悲怆的哭泣。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一个矮墩墩的日本军官经过仓库的大门,他仰起头朝上面的那个军官喊道:“喂,刚才师长听到了这边的枪声,他说,你们就不能节省些子弹吗?一会儿还要攻打南京呢!”
站在屋顶上的那个军官立刻朝下方回敬了一个军礼说:“是,请您转告师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接着,他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掌,随即最外围的士兵将剩下的所有战俘都驱赶进了装满尸体的深坑里,而愔成就置身其中,他污迹斑驳的白色衬衫在人群里格外显眼,使得孝男一眼便认出了他。战俘们翻滚着坠入坑底,转眼之间,刚才那一幕又再次重演,只不过这一次坑里更加混乱拥挤,哭喊声更加凄惨哀恸。
而后,那名军官朝下面的士兵点点头说:“开始吧——”
在他一声令下,站在土堆上的士兵发疯似的挥舞起手中的铁锹,顿时松散的泥土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扑向了坑底的战俘,没过多久最下面的那层尸体就被掩盖起来了。此时战俘们仍旧拼死向上攀爬,可根本无济于事,其结果只能是被锋利的刺刀戳穿喉咙或眼睛。就这样,日本兵们一轮又一轮交替进行着,而且参与掩埋的人数越来越多,甚至比土坑下面还要混乱。
这时,心如火焚的孝男跑到土坑边上,并不停地嘶叫着愔成的名字,起初愔成站在骚乱的人群中央并没有理睬孝男,直到他打开琴匣慢慢捧起那把心爱的小提琴时,他才对孝男说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孝男——告诉杏子——我永远爱她——”
“他接下来演奏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首曲子?”我打断了杏子的回忆,同时也暂停了自己的联想,我将身子凑到烛台跟前,就像一个在潮湿的山洞里点火取暖的流浪者似的急切地问。
“不,不是一首,是两首,据孝男回忆,这两首乐曲愔成都曾在阁楼上给他演奏过,当然也曾给我演奏过,第一首是《义勇军进行曲》,当它响起不久,混乱的土坑里便渐渐沉寂下来,战俘们站在原地不再挣扎,目光也变得出奇的坚毅,他们纹丝不动地聆听着愔成的琴声,任凭泥土瓦砾砸落在自己头上,并且有几个战俘还跟着唱出了其中的歌词,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很动情,以至于所有战俘都群情激昂,不再惧怕死亡,不再惧怕自己的血肉之躯掩埋在地下化为一堆骸骨。孝男说,那一刻,他感觉愔成的形象无比伟大,像神一样站在他眼前。”
“第二首呢?”我迫切地问。
“你猜呢?”杏子反问道。
“我猜……应该是《漓江烟雨》吧。”
“没错,就是这首令我着迷的曲子,或许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我猜不出那些国军战俘是如何评价这首曲子的,更无从知晓他们的感受,总之孝男觉得,当时的情景已经不太像一场屠杀了,倒像是一场追悼烈士的葬礼,所有人都沉醉其间,甚至有的日本士兵竟然停了下来,拄着铁锹侧耳倾听,要不是站在身后的军官提醒,这场屠杀很可能会到此结束。”杏子莞尔一笑,接着少许泪水默默地顺着她的鼻翼流淌下来。
“愔成就这样走了……”杏子哽咽地说,“当最后一铲土盖到愔成头上时,孝男已经泣不成声了,他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杀了段生,更后悔自己不该丢下妹妹来到中国,总之这场战争的残酷程度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他站在那个被填平的土坑上方,感觉自己周围到处都是刚刚死去的那些战俘的灵魂,而愔成就伫立在他的对面,永不休止地拉着琴,无视他的存在……”
“那么……这些年孝男都去了哪里?”我问。
“当时已经没有回来的船了,于是他就跟随当地的部队去了南京,做起了他的老本行密电员,然而这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你很清楚,那里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昼夜不停地在孝男眼前呈现,我想,他的精神就是在那时崩溃的,从此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整日一个人独处。紧接着在武汉的一场战役中,一颗榴弹在他附近爆炸,弹片击中了他的头部,当时已经不省人事,由于他是密电员,所以为了防止他落入敌军之手,便被幸运地送回了国内。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等他康复以后,他就急忙赶回家乡去找他的妹妹,可得到的结果却是他的妹妹因为无人照看被当地警署强召进了挺身队,实际上就是到前线劳军,充当慰安妇。随后经过多方的打听才知道,他的妹妹此时正身在中国的东北,于是孝男连夜乘船赶往了中国,但这个消息根本就不可靠,孝男几乎找遍了那里所有的慰安所也没有找到他的妹妹新田静香,而接下来的十年里,孝男就是在寻找他妹妹的过程中度过的,只要是日军到过的地方他都要去寻找,有时还会被强征去前线打仗,但他从未放弃过,他说即使妹妹已经死了,他也要把她的尸骨带回家乡,和他的家人安葬在一起……”
“那……他最终找到了吗?”我趁杏子擦拭眼泪的时候轻声问。
“没有,不过在他这些年的寻找过程中,他切身体会到了那些慰安妇的恐怖经历和悲惨下场,他说,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甚至当他看到那些慰安妇的痛苦遭遇后,他竟然在心底里希望自己的妹妹此时最好已经离开了这个罪恶的世界,那样他的心里可能还会更好受些。”杏子泣不成声地说。
“最后孝男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扼腕长叹道。
“他讲述完这一切后,于第二天夜里在这个房间悬梁自尽了,从那以后我就彻底切断了楼上的电源,因为我不想干扰到曾居住在这里的亡灵。”杏子指着棚顶的房梁啜泣着说,“我把他的尸体埋在了后山,没有立碑,只栽了棵云杉树,现在那棵树已经有十多米高了。或许是吸收了孝男的灵性,这棵云杉枝叶茂盛,树干挺直,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鹤立鸡群般地耸立在后山的林子里。而对于孝男的死,我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想想看,如果当初他不去帮我找愔成的话,他就可以和我一同回国,并与他的妹妹团聚,这样他的妹妹也不会被人拐走,他们更不会有这样悲惨的命运。是我,让这些无辜的人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正如你所说的,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这样说让我感到很意外,并且使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最可怕的不是战争,而是在战争中泯灭的人性。”
“那么你觉得我的人性泯灭了吗?”
“没有,而且我觉得它一直规范着你的行为。”
“谢谢你能对我做出这样肯定的评价。”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我鼓足勇气说。
“什么问题?是关于我的吗?”她颇感意外地注视着我。
“对,恕我直言,我并没有诅咒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一直活到现在?”
我的问题令杏子陷入了沉思,她从床上下来,缓缓走到窗前,接着双手扶在窗台上,如同一个被家长关在家中,渴望出去和伙伴们玩耍的孩子,她神色茫然,看上去百感交集,于是我有些于心不忍了,便主动撤销了刚才的问题:“算了,其实……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没必要回答,真的。”
“我能感觉到这个问题已经在你心里酝酿很久了,并且我认为自己能够回答,就好像前面的整个故事都在为这个问题做着铺垫,毕竟我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久,这是事实,况且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生命不该这样漫长,而唯一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是,我想将这一切都公诸于众,我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就这样,直到那天在山上撞见了你,我才顿时预感到这一切可能会就此终结。”
杏子转过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仿佛在我的身上凝聚着一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同时她将这股能量视作奇珍异宝,并迫切希望能够获取到这股能量,以弥补自己日渐衰竭的生存动力。渐渐的,她垂下了苍白的头颅,在烛光的映照下,如同一幅色彩暗淡的人物肖像画,完全可以与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媲美。
“不,还没有终结,你难道就不想再次回到江塞看看他的尸骨吗?这样对你也许是一个慰藉。”我用一种类似她的主治医师一样口吻说。
“回到江塞,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我曾无数次想过要回去,并且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码头仓库的位置,还记得仓库前面有一块宽敞的空地,我打算把愔成的尸骨从地下挖出来带到这里,可是……可是说实话我无法鼓足勇气,而这与死亡、耻辱、或是信仰、宿命都无关,至于到底是什么在阻止我回去,我其实也不知道,我没办法用语言来表达。”
杏子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限制着我,好像一旦跨出这座山脉自己就会在空气中蒸发一样,所以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有人能替我完成这一切,最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我知道你在惧怕什么。”我突然又做出了诊断,“你在惧怕自己会再次伤害愔成,你担心别人会说愔成爱上了一个日本女人,而这个女人在这场战争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归根结底,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愔成曾经无比痴情地爱上了一个屠杀者的帮凶。”
或许是我的语气略微带有一丝攻击性,使得杏子毫无招架之势,她低垂着头,颈部后面的衣领高高凸起,如同一个远古两栖生物背上的鳍,她的这种举动让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不过很快又融化了,到处都散发着杏子的声音:“你的猜测看似已经接近了答案,所以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当然,你能不用‘求’这个字吗?事实上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我连忙歉疚地说。
“不——我必须要用‘求’这个字,因为我用刀劈碎了你心爱的电脑,而我又没有足够的钱赔偿给你。”
“没关系,你的记忆已经是我最大的财富了,何况我早就打算换一台新的。”
“可是你女朋友的照片呢?是不是无法复原了?”
“其实……她很早以前就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我惆怅地感叹着:“关于她的所有照片都已经被我删除掉了。”
“看起来……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忘记过去?”
“对,一切重新开始……”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真希望能够像你那样决绝地选择遗忘……”
“不——我和你不同,实际上我们早就分手了,我只是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而你和愔成的爱是至死不渝的,就算阴阳两隔也从未改变。”
“你觉得愔成在九泉之下仍在爱着我吗?”
“对——和你爱着他的程度一样爱着你。”
“你的话令我感到很欣慰,这也许可以解释我为什么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这么久,因为愔成把余下的生命都赐予了我。”杏子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没错,这或许是他爱你的方式,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呢?”我接着刚才的话题轻声追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感觉很……矛盾,甚至我很厌恶另外一个自己,我只想和那个内心充满仇恨的知原杏子区分开,让别人知道愔成爱上了一个日本女人,她的确潜伏在中国,但是请不要将她与随后发生在南京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联系到一起,求你了……”
“不,你不必说最后这三个字,该求你的是我,求你原谅我把你说成了帮凶,抱歉,我刚才用词不当。”
杏子的话顿时令我自惭形秽,面对这样一位耄耋老人,我竟然还用那种带有刺激性的语言和她对话,实在是有失礼节。就目前我们之间所建立起来的互信关系,我完全可以将那些史实置之度外,从人性最脆弱的角度出发,同情她,或是怜悯她,让这个本不圆满的故事有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此时虽然屋子里的空气近乎凝固,但是烛光的存在却让整个房间洋溢着一股温馨的色彩,同时眼前的每一处静物都如同油画布上一抹洗练的笔触,而杏子毋庸置疑成为了画图中的主体,她脸上的皱纹则是整幅作品中最为精妙的部分,一道道细微的裂痕加之一个个变幻莫测的色块,共同构成了这幅充满印象主义风格的伟大画作。我沉浸在她沧桑的面容里,仿佛我就是那位创造这幅人物肖像的画家一样,深深陶醉于自我瞬间闪现出的灵感之中。
随后,杏子又带我来到了她大哥曾居住的阁楼上,她先是推开窗户,接着揭去了覆盖在天文望远镜上的白布,并经过一番细心调试后,把我叫到望远镜前,让我观看里面的星空,她说其中最亮的那个恒星就是她大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叫“彦太星”。可是在我的视野里每一颗星星都很耀眼,根本无法区分哪一颗才是杏子说的那一颗,不过我猜想,这或许是因为杏子所说的这颗神秘的“彦太星”用肉眼是无法看见的,只能通过心灵才能感应的到。
从杏子家出来时已经将近晚上八点钟了,道路上的积雪不知何时都被清理到了两侧的沟渠中,而且在几处空地上还多出了一些外形憨态可掬的雪人,犹如一尊尊昼伏夜出的白色精灵,在黑暗之中窥探着我这个误入歧途的陌生人。此时,裸露出来的山路十分平坦,行走在上面完全不必担心有滑倒的可能,这也让我不得不佩服这里的原住民,他们似乎天生就具备应付这样极端天气的本能。一路上,我不断克制自己去回想杏子手持烛台,伫立在门口目送着我渐渐远去时的神情。虽然我没有明显感觉到风的存在,但是那慌乱的烛火却和我的心绪一样,始终无法平静。而现在杏子还会站在门口或是倚在窗前瞭望着我吗?当然我由衷地希望她能这样做,希望她沧桑的目光能够为我在这璀璨的夜幕下开拓出一条不受欲望、仇恨、及忏悔干涉的道路,并沿着这条圣洁之路回归到自己生命的原点。不知不觉,我停下脚步,转过头望了望密林丛中若隐若现的杏子的住处,那里依旧一片漆黑,只有从屋顶的积雪上反射出来的微弱的白光。这种景象看上去似乎有些凄凉,不过对于杏子来说,那里却蕴藏了所有可以繁衍光明的物质,只要时机成熟,整栋房子就会变得灯火辉煌,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才是这座欧式建筑的真正主人。
想到这,我加快了步伐,祈盼着在下一轮旭日跃出地平线时,自己依旧能够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按照杏子引导我做出的想象完完整整地复述出来。然而,就在我刚走到缆车站附近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蓦地呈现在我的视野中,令我顷刻间从心灵深处怦然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悸动之情。
“美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我惊讶地问。
“我……我恰好到这里办些事情,正准备下山呢。”美子看到我时也显得十分意外,于是慌忙回答道。
“哦,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美子耸了耸肩膀说。
“那么我们一起下山吧。”
我走到缆车前如同一个白金汉宫里的御用男仆为美子打开了车门,但不知为何,美子的表情就像刚刚观看过喜剧电影一般,始终都在回味着影片中的可笑桥段而忍俊不禁。这让我有些困惑,难道是自己方才的举动太过滑稽了?我想这种可能性应该不会太大,毕竟我还没有完全从杏子的故事中超脱出来,内心仍略感沉重,在这一状态下,自身原本就十分匮乏的幽默气质恐怕很难得以施展,于是我勉强笑了笑,并跟在美子后面跳进了缆车。